涼州三明。
皇甫規早逝,段熲有蒙冤而死,眼下只有九旬高齡的敦煌張奐在弘農養老。涼州一系的武將,尹端犯事歸隱,臧旻棄武從文,夏育下落不明,田晏身死盧龍。昔日強大的涼州武人,如今也僅剩董卓一人尚在彈壓羌氐。
皇甫岑成名在遼東昌黎城上那一戰,戰得是鮮卑、烏丸、高句麗,卻沒有涉及到匈奴、羌氐,可是他依舊卻被人盛傳爲涼州武將的後人。
只因他同涼州三明關係非同一般,皇甫規是其父,段熲是其友,張奐是其師。三個人都用各自的方式影響着皇甫岑的一生。
從生下來,他皇甫岑註定是安定朝那人,涼州武將世家。
南下洛陽,張奐贈平羌十策,就已經把他看做涼州的後繼人。
北上遼東,段熲爲其保駕護航,就在極力培養他皇甫岑成爲新的旗幟。
他皇甫岑成名於鮮卑,涼州武將聲明就跌倒在鮮卑人面前。他皇甫岑卻一手撐起涼州武人的旗幟,只要他沒有彎曲他的脊樑,涼州武人就有目標。
昔日,那涼州三明的故吏門生就開始把他當做三老的繼承人,不論昔日段熲同皇甫規、張奐的矛盾有多深,他皇甫岑無形之中有了一股能量,聚集涼州武人的能量,也有扛起他們旗幟走下去的決心。
皇甫岑沒有想到現在自己竟然被人寄予這樣的厚望,還沒有來得及回味收回河東鹽利的喜悅,便聽到了弘農傳來的噩耗。
敦煌張奐,大限不遠。
皇甫岑慌忙丟掉手中的政務,把郡內事務託付給程昱、裴茂、衛覬等人,帶着狄清、戲志才匆忙趕往弘農,幾人策馬揚鞭,一晝一夜沒有停歇,便趕到了弘農張奐的府邸。
在尹端的帶領下,皇甫岑同張奐之子張芝、張昶見過之後,便趕往敦煌張奐的牀榻前。
涼州三明。皇甫岑沒有見到他父親皇甫規最後一面,甚至連記憶裡都沒有這個人的印象,他一直以爲他不再會同他們有交集,卻沒有想到就這一個被人忽視的身份竟然會影響他一生。太尉段熲身死天牢,他只記得應該是自己在昌黎城內慶幸劫後餘生時,洛陽發生了這麼一件讓人不敢相信的事情。可以說,能走到政治舞臺上除了劉基是領路人,太尉段熲這幾年都在爲自己保駕護航。沒有太尉段熲就不會有今日的白馬都尉,也不會有今日的白馬義從。而偏偏這兩人,臨終前,皇甫岑都沒有見到最後一面。如今張奐將逝,他皇甫岑無論怎樣都要來這裡送上一程。
大江東去,千古風流人物終將魂歸墳塋。
這是不可避免的事實,人生總要做過最後一段的蒼涼,涼州三明不可避免,他皇甫岑日後也會有這麼一日。
只是有些人的死重於泰山,有人的死輕於鴻毛。而偏偏有些人是悲情英雄,他們生前沒有得到世人的稱讚,死後數年也沒有得到應有的評價,只是在多年以後的某個角落裡,纔會傳來一兩個人爲其叫屈叫冤。
歷史是公正的,但並不是每個人都能等到那一日。
張奐還好,皇甫規也還好。他們死後的評價還好。沒有人惡意抨擊他們昔日的作爲。
但是身爲屠夫的段熲,就沒有那麼好運,他被灌輸了太多的名號,屠夫、窮兵黷武、阿諛權貴,卻因爲他身處名將之後,又處三國之前,只有寥寥幾人記住他武威段熲,不世梟雄很悲情,蒼茫豪情無處施展,只因爲他身處整治漩渦。
“張老,皇甫岑來了。”尹端靠近牀榻,說道。
“嗯。”雙目一直微閉的張奐若有似無的發出一絲微弱的嘆息聲。
尹端回身衝着皇甫岑招了招手,皇甫岑靠至近前,跪倒在張奐的牀榻前,心中一股莫名其妙的情緒滋擾着他。
“遼東的事情做的……做的……不錯,雖然有些魯莽,可卻打出了我漢軍的氣勢。”張奐突然睜開雙眼,閃爍着熠熠光輝,彷彿迴光返照一般的說道:“你這一仗,打出我們涼州武人的氣勢,否則還是要被這羣士人、宦官瞧扁了。只可惜,段熲老兒,老了老竟然挺不住這點流言蜚語,竟然沒有看到今天的結果。”
皇甫岑沉默的點了點頭,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可是他知道,張奐對段熲的恨意已經全無。
“咳咳。”連咳幾聲,在尹端的攙扶下,張奐背靠牀榻,目光卻不看皇甫岑,似乎在回憶着什麼,自言自語道:“昔日涼州三明,如今只剩下老夫一人,你父早逝,段紀明也看破仕途,早早走上不歸路,如今老夫也要走了。”
“張老是不會走的。”皇甫岑眼眶有些微潤,被張奐這麼一說,所有的情感都涌了出來。
“胡說,人哪有不死的。更何況老夫這把年紀已經活到盡頭了。”張奐嘴角掛着一絲微笑,道:“本以爲涼州三明後繼會是夏育、田晏、臧旻、尹端、董卓這些人。”
“張老,我哪裡當得,辜負了張老的一番栽培。”一旁尹端聽到張奐這麼說,有些羞愧的回道。
張奐吃力的揮了揮手,示意不要提起往事,對着皇甫岑回憶道:“沒有想到你意外之中打破遼東格局,威震四夷,加上你同涼州三明的淵源,老夫想,涼州武人日後定會以你爲核心,爭相投靠。”
“能如此,岑定不忘段公、張老之恩。”皇甫岑回道。
“哎,老夫非是此意,只是想告訴你,涼州武將,多是豪強出身,粗魯不堪,很容易犯錯,你看看田晏、尹端、夏育,還有那董卓,就知道除了臧旻一人身出中原世家,其他涼州人大多不懂約束,昔日有段紀明和老夫在,他們尚能約束。老夫只恐這一去,他們無法無天,落士人們把柄,到那時涼州武將就真的後繼無人了。這大漢北疆又將再一次陷入恐慌之中。”
張奐這話絕對不是杞人憂天,他同段熲走後。涼州卻是發生了長達七八年之久的羌亂,同黃巾起義造成的影響有過之而無不及。之後接連在幽州、幷州爆發了大規模的叛亂,從羌氐到豪強,從烏丸到匈奴,大漢就在這疲於奔命的平叛中轟然倒塌。
涼州武人,對大漢北疆的威懾不是表面上的,卻是從骨子裡讓異族人忌憚的。
即便三國亂始,也有涼州一系的董卓霸佔洛陽,也有徐榮、麴義這樣的西涼武將世家,或是舊部,大敗盛名久負的曹操、孫堅、公孫瓚。
這是涼州武人的傳統,至於西涼馬家到算不上什麼西涼武人之後,他們只不過羌漢後裔而已。
聽張奐這麼一說,尹端深看一眼皇甫岑。從一開始他就意識到涼州三明都在有意培養着皇甫岑,卻沒有想到張奐給皇甫岑的定位竟然這麼高,他才年僅二十的一個孩子,那些涼州武將,尹端再熟悉不過,這些人都是論資排輩的人,沒有功績,沒人會信服。即便你有三明的囑託,他們也只會聽一時之言。
張奐這席話,皇甫岑感受很深,沒有想到隱退這麼多年的張奐竟然把大漢時局看的這麼清。不過關於張奐的建議,皇甫岑還是很有自知之明,他不想接受,人命由天,而且涼州武將最後還是要同董卓走上一條不歸路,自己所能做的不過就是儘量延續和保持他們的精神。而且皇甫岑也沒有打算藉助涼州壯大自己,那樣自己只會成爲另一個段熲段紀明,不過他不能這麼說。不做聲響,默認而已。
張奐彷彿知道皇甫岑心境,幽嘆一聲,隨即釋然的笑了笑道:“也罷,生死由天,他們的路就讓他們自己選擇吧。”
“張老放心,尹端定會把這話告訴他們。”尹端安慰。
“還是不要說了。這個事情就你們兩人知道就好。”張奐拒絕道,然後開口道:“不過要是仲嵐你能自己帶出一支隊伍,那我倒是覺得你能完成我們三人相左的意見,那平羌十策,你要常拿來看看。”
“嗯。岑定會銘記於心。”皇甫岑點點頭,氣氛壓抑到極點,讓人已經感覺到生死離別的前夕。
縱然心中的鬱結促使他們想哭,卻沒有人哭。只有一絲淡淡地惆悵,還有一絲不經意的離別傷感。
“都出去吧,就讓老夫自己走完這最後的時刻。”張奐吃力的揮揮手。
皇甫岑拾起衣袍,重重地給張奐叩了三個頭,然後轉身離去。
尹端嘆了嘆,跟着皇甫岑退出內寢。
“尹司馬。”
“嗯?”
“你說他們堅持的是什麼?”皇甫岑突然心中有股不明,如果說後世有着強烈的國家歸屬感,那麼遠在幾千年前的大漢,那些浴血疆場的人,他們的心中都是怎麼想的。
“呃。”
“算了。”皇甫岑聳聳肩,搖搖頭,笑了笑,大踏步的轉身離去。這樣的問題是不會有答案的,只有在若干年後,自己回憶起來纔會明白那是什麼樣的情愫。
……
“不好了,張老逝去了!”
“不好了,張老走了!
……
疾步而走的皇甫岑停頓了一下,那一刻,停留在眼眶中的熱淚終於流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