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夙願

沒有了連體九生子,子慕寧最終變回了普通濁人的模樣,一天天快速地衰老變弱、所有的生命氣息被迅速地抽空。他變得暴躁、喜怒無常,變得害怕光亮、害怕聲響,他哀嚎嘶吼,他蜷縮顫抖。在子慕寧生命的最後幾日裡,是葉聞秋一生的至暗時刻,她束手無策,她百無一用,她只能一直壓抑着自己,安安靜靜、不哭不鬧、寸步不離地守護在子慕寧的身旁。

葉聞秋永遠也不會忘記最後的那個晚上,叢林雨水停歇,天上露出了久違的圓月,幾許雪白的流螢隨清風而來,驚動了子慕寧。本以爲子慕寧會大鬧一場,不想在這個奇妙的月夜,子慕寧似乎清醒了幾分,他艱難地爬起身來,默默地追着清風流螢,來到了竹軒外的欄杆邊上。

流螢漸隨清風遠去,在朦朧月色中,子慕寧輕輕地揮動着雙手,似在與它們作別。葉聞秋靜靜地跟了過來,她看到子慕寧像是累了,慢慢扶着欄杆坐到了地上,她趕緊過去輕輕扶了一把,把他摟在自己的懷中。

今夜,子慕寧變得特別的乖巧,不再哭鬧,他躺在葉聞秋的懷中,靜靜地遙望着天邊月影,良久良久。直到有一陣涼風吹過,子慕寧哆嗦了一下,葉聞秋緊緊地抱住了他,他才悄悄閉上了眼睛,永別人世。

後來的日子裡,叢林裡大雨數月不停息。

葉聞秋在整理子慕寧遺物的時候又有了新的發現,她再次來到了叢林雨中那一段破壞嚴重的寒江河道。可是過了這麼多年,哪裡還會存在什麼線索。

葉聞秋始終無法原諒自己當初的魯莽衝動,逼走了子慕寧。她永遠也不會知道子慕寧當初離開自己後到底發生了些什麼。子慕寧身懷上乘的枯咒秘法,擁有近乎於赤丹高手的境界實力,縱然不是天下無敵,但在中元境內想要自保綽綽有餘,緣何落難至此變成了濁人。

葉聞秋費盡心力找到子慕寧已經是在一年多之後的事情,她知道子慕寧成爲濁人根本一年不到,在之前的幾個月裡,爲何子慕寧沒有回來找她?在這段時間裡,子慕寧到底去了哪裡?見了什麼人?經歷了什麼?何故要躲着她?後來又遭遇了什麼?爲何成了濁人?一切的一切,她都無從知曉。

葉聞秋多麼希望後來的這一切都是噩夢一場,待她一覺醒來,還能收拾行裝,再去尋回子慕寧。她已經沒有太多的奢求,只求找着子慕寧問個明白,如果他想要自由,可以讓他自由去。

誰曾想,找到了,子慕寧卻成爲了一個濁人。葉聞秋最是無法承受心中的萬千疑惑,抑鬱、絕望,幾近瘋狂。

可當她看到濁化了的子慕寧後,又感到一絲溫暖,便是這一絲的溫暖伴着她度過了後來的歲月。從此,葉聞秋流連在這片雨林之中,成爲了世人口中的雨中仙子。誰曾想,這樣的一個塵外仙子,居然只是爲了尋找一株連體九生子,竭力去救治自己的丈夫,直到他最終逝去。

葉聞秋原本想痛哭一場,離開這片傷心地,可是當她走出這片叢林雨,便又開始眷念着這裡的一切。於是她又回來了,並從此不再離去。她守在竹林的盡頭,看着子慕寧,淚雨闌珊,直到這一次出戰太乙後人——心死、大敗。

聊到了最後,窗風漸冷,東邊的天空開始出現了魚肚白,下了一夜的雨漸漸地停了下來。雨中仙子突然覺得累了困了,卻強自振作了精神,推開了寒窗,滿含深情地遙望着竹林盡頭,她再也走不動了,只能遠遠地望着子慕寧的墓碑,然後緩緩地趟下,沉沉地睡去。睡去之後,就再也沒有醒過來。最後,帶着心頭永遠解不開的謎底,抑鬱而終。

寒雪一直守候在雨中仙子的身旁,傾聽她訴說這一切,她說得清淚化碧,說得刻骨銘心,說得痛不欲生。寒雪毫無睡意,用心地聽着,聽得扼腕長嘆,聽得肝腸寸斷。

在昨夜的長聊中,雨中仙子時而哀若心死,時而歇斯底里,到最後,似乎仍有心願未了,緊緊地拉住了寒雪的雙手,乞求她一定要答應自己什麼。

寒雪不忍看着雨中仙子痛苦抱憾的這般模樣,只能重重地點了點頭。

雨中仙子突然喜極而泣,拿出了自己的《枯咒殘篇》,交到了寒雪的手中,趁着自己思維清明的一刻,將一概咒法要領盡數傳給了寒雪,並告訴她不到萬不得已的時候,莫要使用咒法。

寒雪將《枯咒殘篇》捧在手中,靜靜地聽着雨中仙子的囑咐,深深觸動。雨中仙子講到最後,突然提到:“枯咒殘卷凡三十三篇,奇妙無窮,講不透的卻是這人心造化。恰如窺心咒,可以窺見旁人心思,卻無法窺見自己內心想法,可以窺見素不相干的人的想法,卻窺不見自己心愛之人的心思;寄心咒也是一般,把自己的心意寄託給了心愛之人,卻永遠無法再把這份愛意捧上心頭,再愛一次,直到生死方休。所有的咒法,直到最後,都會應顯在自己的身上,就好比一朵嬌豔的花蕊,把最美的一面呈現給世人,卻永遠無法逃避自身終必枯萎零落的命運。

白鷺遙花了一夜的時間,終於從大化城趕了回來。

下了一夜的雨水已然消停,清晨漸生寒意,露水從枝頭無聲滑落,簌簌作響。

白鷺遙心急如焚,他不顧一切飛速穿越了叢林雨,來到了三角竹林,遺憾的是,沒等到白鷺遙及時趕到,雨中仙子已經溘然長逝。

白鷺遙看着雨中仙子蒼白的遺容,看着寒雪哭紅的雙眼,淚如泉涌。寒雪哭着給白鷺遙講着雨中仙子未了而了的故事,講她臨走前的苦痛與掙扎。白鷺遙默默聆聽,黯然心碎,掩面慟哭。

最後,兩人含淚在子慕寧墓碑之旁,深埋了雨中仙子。

白鷺遙沉重地在墓碑之上刻下了雨中仙子之名,便飛身離去。寒雪望着白鷺遙離去的方向,良久,又見白鷺遙歸來,此時在他手上多了一株相思樹。而後,白鷺遙將相思樹移植到了子慕寧和雨中仙子的墓碑旁。

當雨中仙子後事處理妥當,當一切都已經結束的時候,天色又近黃昏,叢林深處,絲雨又綿綿,彷彿在訴說着那一段未竟的叢林故事。白鷺遙與寒雪穿過了綠竹林,兩人相顧無言,黯然離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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