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續幾日豔陽高照,讓本有些涼意的氣息又回暖了幾分。
國之都城的繁榮讓外鄉人驚歎,看,上京是何等的繁華和祥,讓戰戰兢兢押送某謀逆同黨的官員無比安心,誰說京中血雨腥風!朝綱不穩!那都是謠言!看,京城吏治嚴謹,百姓和樂,市井有序,經濟民生無不欣欣向榮,但凡出入城門的藩國外史、回京述
職官員、來往於此的商賈熙熙攘攘,一派富足勝景,無處不顯着國之昌盛。
衣着鋥亮的銀白鎧甲,腰佩軍刀,手持長戟的禁衛軍步伐一致巡視在上城經緯各處,嚴謹審慎地巡視在外城的主要幹道上,經歷了風華樓事件,證實確有一股不吉祥的暗流在尋機翻涌。
只是……今日氣氛不太對勁啊。列隊向前,瞄着街道兩邊比往常多出好些繡花小轎和半掩的茶肆窗櫺,依稀可見兩者之後的指指點點,怎麼這麼怪?難不成有什麼變故?不過介於緊密關注京城安危的監察司已經秘密滲透到市井各處,沒有要求協查,他們也就不多事了。
巡視一圈下來,交接替班的時辰到了,回了交接點,喝着涼茶,此時,他們終於知道了之前的敏感並非空穴來風,藉着豔陽回暖,京城內涌動起一陣暗潮,也不知是哪家興起的頭,興起了自選女婿的風潮。這些對每日需列隊在烈日下巡視早已不痛快的禁衛軍漢子們齊齊張大了嘴巴,這是從何說起?交接班的漢子們聽得無語,只不過整理列隊時,一掃敷衍,尚未婚配的無不將腰板挺得更直,很快,下一隊英姿勃發得行進在京城經緯幹道上,接受百姓們的矚目。
說起同樣隸屬京衛戍的禁衛,雖然比不上守衛宮廷的龍禁衛顯貴,能入選,都是身家清白。儀態軒昂頗具氣度,儼然成了京師一大勝景。隨着京中熱鬧加劇,不知道從何時開始,這些天天在烈日下巡視警備的禁衛們居然成了中資人家的姑爺的上佳人選,且別說是哪家起的頭,也別提什麼門當戶對的老話,反正,靠着禁衛巡視路線的沿街酒樓茶館皆被些小轎佔滿了,好些閃亮的眼眸,隔着轎簾、窗櫺對着巡視路過的禁衛隊軍士們可勁得瞧。非^凡^
以往,男婚女嫁,單憑着媒婆一張巧嘴和門第之見,不乏聾婚啞嫁的,如今,只需隔着輕薄的紗簾子直接看人,婚事上也算做了半個主了,反正能入選禁衛軍的,除了在軍中有些作爲外,家世也定然清白,其中還不乏有貴家庶子,更妙的是,這些列入禁衛軍的男兒,都有一副高大俊朗的外表,如此種種,自然成了京中中人之家選女婿的現成人選,至於合不合禮數,還是擱置一旁吧,既然有蕭大公子,言三少的例子在,還守着陳規,那真真是淺薄低俗了。
京城一如既往的豪華,言耀輝走一段,坐了一段車,小半時辰纔來到北門處,遠遠見得精雕細琢的風華樓外圍着若許人,顯然,前幾天發生的事情依舊是民間的談資。
在偌大京城中,想尋訪滯留在京的“同窗”原本並不容易,只是有了監察司的路數,就顯得簡單了。
借監察司的力量尋人,倒並非是言耀輝刻意,只能說江氏和監察司關係非同尋常,配合默契,得知親家三少要尋滯留在京的“同窗”,江氏的侍衛招來定時在言宅門前“路過”的一位行人打聽了一下,會兒功夫,他們就把親家三少想要知曉的那些書生落腳的詳細住址遞交了上房。
在言宅門前晃悠的,除了各府派出打探八卦的清客,還有監察司的暗哨。被北方士族直指爲皇家豺狗的江氏和在民間聲譽頗爲狼藉的監察司的氣息很有些相似,本來兩者毫無瓜葛,但當江氏林夫人拿出監察司上層都少見的金符,已然公然昭示江氏是直屬於皇家,效命於皇家,期間,袍澤之情意自然不同尋常。這次奉旨進京,江氏有事自然首選監察司諮詢,但凡不涉及要事,這點小忙,監察司是不會拒絕的。
拿着監察司提供的準確住址,言耀輝也坦然,將言行袒露於監察中,絕了天家猜忌,上好。穿過數道巷道,巷中深處的青磚灰瓦的小院落就是言耀輝要找的地址了。
涉及到風華樓一案的一應人等,雖未被收押,也都被錄下名目,勒令不得離開京城,隨時聽後上堂應話。
京城居,大不易。官書的學生,尚有學館可以留宿,京郊私學署第的書生們的處境,就困難多了。以往到京城來,均趕早進城,暮色來臨前趕着出城,就算滯留了,尋着巷弄的民宿,也還應付得起。如今被勒令不得離京,期限難定,只得四下尋找暫住之處,可嘆,京中人素來對朝局有所涉獵,雖邸報未顯,卻也顯然,但凡和“藐視王權”的罪名搭上鉤,多半是需濺血才能交差的重案,就算書生們出得起住資各家客棧也都不願意沾染上這等晦氣,何況,最近京中異常繁盛,來往商旅、官眷絡繹不絕,各家客棧都隨行就市,價格都在水漲船高,連番被拒,窮愁寂寥,窘態顯露的衆書生巧遇着深巷一戶民家正好有餘屋兩間,當即租賃了,這纔有了落腳暫息之處。
一路尋訪,來到這巷道深深處。
有些破損的門扉半啓着,挨着門矗着個漢子,見着有人過來,擡眼打量起來。
“請問,你們找哪個?”矗着門邊的漢子看了隨後的公子好一派氣度,下了臺階,躬身相詢。
“聽說一些書生暫住這裡,我們少爺前來拜訪。”服侍三少的時間雖不長,見識的風浪卻不少,見得這人氣息敦厚,眼底裡卻不失精悍,雖然非良家子,兩名侍衛也默契,客客氣氣得擡手相詢。皇城腳下,明裡的暗裡的,什麼規矩都得做足,因爲人不可貌相,誰不知道對方的底細,當官尚且如此,何況於小民。
“哦,是這裡,請,快請。”漢子連忙讓身一旁,道:“可巧,今日一早,來了好些位先生呢。”
這裡以旁租雜居,若是拿着名帖送進去,做足了所謂的禮數,反倒是做作到極致。斷了這些禮數章程,言耀輝擡腳踏入。一進出的小院比預計小,正堂兩側是東西兩廂,廊檐、天井堆着各色雜物,頗顯破落,選擇與此,那些落腳於此的書生們心境想必更加低沉吧。
“三少?!”由小廂房後面小廚房轉出來,一眼瞧着見着一步邁進來的言耀輝,拎了熱水壺準備待客的書生失聲而呼。
隨着這一聲驚呼,瞬間,本來靜寂的小院頓起喧譁,門窗開啓聲,四下跑動聲,跌撞碰撞雜物倒地聲……
在京城,公子、少爺遍地都是,但是,從兩月前開始,只要提及“三少”,那一定所得是揚州言三了。
好在院子很小,這一聲引起的**很快就結束了,從小院各處涌出的人都瞪大了眼睛緊緊盯着踏入院落的言耀輝……面前的人。
從小院喧譁聲起那一瞬,由高牆陡然翻進來好些身影,反握鋒利的短匕,橫在三少眼前,目光如炬,氣勢凌厲。陡然被擠得踉蹌到一旁,言耀輝的兩名長隨連忙垂下眼簾,小院雖起喧譁,但全無殺氣,經驗豐富的“前輩”們如此風聲鶴唳。做作得太過了點。
這就是江氏安排保護他的人手?是不是忒多了些?被這麼一幫子氣勢凌厲的漢子圍在中間護衛起來的言耀輝輕握摺扇,很想很想打開遮掩一下臉面。
校園安靜得仿若聽見微風拂面的聲息,看着簇擁着三少的這些人,那些“守衛塞北,誓死效忠”的事蹟早已在京中傳開。他們不是江湖人,他們的生存方式和江湖人賴以集結的義氣無關,他們只用鋒利的刀來爭取用嘴巴談不了的安平。他們出生入死,戟戰邊外,成爲邊關無數百姓生存的生命防線。這些艱難絕非生活在安平都城中的百姓所能體會,但只消不需自家受苦,由得旁人賣命,自然不會反感就是。非^凡^
短暫的姿態擺完,確定沒了危險,他們翻身如飄影般瞬間消失在牆頭、屋檐。
是退去,還是隱藏,那就無從知曉了。
四下很靜,很靜。議論不得剛纔陡然來去的武士,那就先關注眼前吧。
由小院中各處涌出的住客們,有錦衣商賈,有布衣走卒,有看似溫雅的書儒,也有豪傑般的魁梧漢子,當這些風馬牛不相及的人陡然聚集一起時,三教九流的意味就顯然而見了,這些還又罷了,在這若許男子中,居然簇擁出一道倩影。
書生們租住此處,除了連番被拒,難能尋着這處外,也還在於這裡所暫住者並無女眷。讀書人最忌諱瓜田李下,免得損了賢德名聲,可就是本以爲暫居的皆是男子的小院,居然多出了位女眷,一時間,天井的氣息略顯尷尬。
由漢子們簇擁着的並不該出現在院中的女子腹部微臃,孕身顯著了,卻絲毫不減損她的美麗。她盈盈上前,美目間珠淚流螢,同爲家鄉故人,身份卻是天差地別,向言三少盈盈拜下的她看似嬌柔,卻自帶寒梅般堅韌,見者無不生出憐惜,當然,心裡也不免心中起惑,此女與言三少有何關係?
她是何人,這些又是何許人,今朝才得了江暮指點,言耀輝心中當然有數。看着這些人,言耀輝心裡苦笑,顯然,他在算計着別人同時,也被別人精算着了。
對這婦人,是改裝作全然不知,還是該直接相問?雖心思百變,行止卻不得有滯。按以禮數,言耀輝先行拜見嚴師、同好。
讀蒙學起,雖有“一日爲師,終身爲父”的訓育,其實不過是天地君親師的宣科的說辭罷了,當不得真。尊師重義,出自本心,才爲作準。言耀輝上前的這一拜,全無做作。雖然相處時短,在他眼中心裡,這位廣納寒生,重教傳業的山長乃真名士也。
山長微笑上前一步,雙手扶起言耀輝,毫不掩飾對言三的欣賞。常年浸淫在京城這個權勢都城,他深知在京城做人行事的艱難,言三在京行止不能說沒有做作,但正所謂,行事做人,方正並不非得要有棱角,行事圓潤也並不非得阿諛,揚州言三一言一行,拿捏得甚是巧妙,以一介外來子,將偌大京城言論掌控與此,想不佩服,很難。當然,依照目前困境,他很寄望言三能有所助益,姿態中自然更加隨和,親近。
說道書院山長、奉事等,聚集在此,倒不是他們不想避諱此事,可是現實容不得他們迴避。連官學都被查封,區區私學哪有置身事外的可能?聚集在這裡,是救人,亦爲救己。
察覺事態加劇,一早趕來的師長們將責備埋怨跳過,細細商議下來,定論得結果,也只有言三能幫他們脫離目前困境了。以往聽言三在京中風流不羈的事蹟,還只是旁聽來的故事,當真切身行走在京城這個地界之後,才覺悟出言三能在京城中作出這麼些動靜。一言一行是何等驚心動魄。就在正當他們拿捏不定該如何去求援之際,言三尋訪了來。
錦上添花固然美,雪中送炭則更顯情誼。落難於此,也不是沒想去求助“同窗”揚州言三,只是,當初發起風華樓題對事宜,本意就是藉由言三少的名頭,如今落得如此,其中尷尬,不言可知。再加上風華樓一事涉及皇家威儀,又在刑部大獄那樣的地界發生了命案,將藐視皇權的罪名做實,若是當真被牽連上這等莫逆答案,且不說他十載寒窗,前程皆無,後嗣子孫的前程只怕也將牽連,每每想到此,無不慘淡。如今得見言三前來,毫無誇張,一應目光落在言耀輝身上,猶如見得萬佛降臨,飽受煎熬的“同窗”們感動得熱淚盈眶。
拜會了山長和幾位書院的執事,再與“同窗”們禮待一番。此刻,手腳伶俐些的,已經把簡陋的屋舍收拾整理一番,擺齊了座椅凳子,重新沏上茶水,以待細細商議。當然,在此之前,言耀輝還得將眼前的事宜解決了。非^凡&txt
一旁默默站着的漢子們緊緊盯着言三,神情好生複雜。清肅混沌的江湖,爲守天下太和的安國之略,身爲良家子,莫不響應,他們的處境也就愈發艱難,想要向言三少求助,只有兩處可探,一處是“言宅”,但那裡等同是江氏別館,一路多少眼線,想要靠近,徒勞。第二處就是言三少外祖家的鋪子了。暫且接下隨船南下的大掌櫃的位置,隨之在京的四掌櫃得了言老爺的明示,對求見者一律搪塞了去。正當無處可求之際,他們遇着了四處尋找住宿卻連番受拒的書生們。憑以寄望言三少不會捨棄這些“同窗”的念頭,漢子們當即騰出包租的小院中兩間廂房與這些書生們。幸好,纔不過兩日,言三少果然顧情誼,當真來了,只是,如何開口才好。
沒等言耀輝開口,門外傳來一聲吆喝,“有人嗎?……”
推開半掩的門,向院內揚聲詢問的錦衣武士一眼看着院中居中銀白的身影,一驚之下,連忙縮回邁過門檻的腳,退居在門外,垂下眉恭敬作揖,道:“三少!”
這也太緊湊了吧,又是哪個?
輕輕的風在吹拂,掃視人衣角處標識的蕭府的印記,言耀輝打心底裡有點慪。
一見得來人衣裳,情知失職了的侍奉三少的兩名隨從疾步守着門前,怒目而視,他倆和蕭府侍從仇怨極重,前些日子不得已被蕭府的人壓着,此次少主人馬進京,他倆早就盤算着只待蕭府的傢伙們稍有逾矩,即刻上稟,藉以着少主的人手教訓這些傢伙一番,沒想到,自少主進京起,蕭府的這些傢伙們處處仔細,害得他們全無發作的把柄。今日,居然會在這麼偏僻之處又遇上蕭府的人,是故意的吧!
把控住門廊的兩人怒目掃視間,一眼瞄着由深巷往這邊而來的身影,齊齊低呼一聲。“蕭將軍?……”
聽得蕭泓也來了,院內氣氛驟變,不是曖昧,而是凜然。
和近倆月才聲名鵲起的揚州言三不同,立身在帝王身側的蕭泓尚還在少年時,就得王上賜下“心有城池,口有門戶”的讚譽,不但是京中公認的一等一的貴公子,更是王上公開栽培的顯貴,前途可謂不可限量。……至於,蕭將軍戀慕言三少之事,事不關己,還是忽略了去吧。
穿過沾滿青苔的巷道,蕭泓來了。
蕭泓尋訪到此,倒也沒存在求賢若渴的心意,只不過不想被抓去禁衛營,摻和了江暮的事,既然在兵部留不得,藉着這事,出來走動走動。
對在這麼個深巷中,會見着常侍在耀輝身邊的這兩名侍衛,蕭泓心中也極疑訝,擡眼再盤看了看這陳舊的門扉,難不成,耀輝真也在此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