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已至的京中,城門緊閉,明裡,持着長戟是巡城禁衛警戒四方,暗地裡,監察司遍佈四周,氣氛中多少呈現出些許猙獰,除了酒樓,客棧,風月之所,安居的民宅區均是一片寂靜。戶戶緊閉,家家上鎖,神仙打架,凡人退避,呈現出好一派良民安詳之態。
蕭泓和嚴耀輝驅馬往北城去,遠遠的,遠遠的,陡然,一起勒住了繮繩,眺望前方,齊齊怔住了。
前方,風華樓四角高樓,高懸起無數長串風燈,這些風燈將風華樓內外,照耀得剔透通明。風華樓前,人頭攢動,滿是擡着箱子,或手中託着禮盒的人,這些也罷了,通往風華樓的各個路口,不斷還有人往風華樓彙集。
夜色一起,京城宵緊,如今,聚集而來的十之八九均是大家府邸的家丁,服飾各異,卻均可分得清楚。
看着還不斷從四面八方往風華樓前聚集的人潮,還有集結而來的嚴陣以待,小心士族反彈的禁衛,嚴耀輝緩緩道:“人,太多了。”
眼前,雖遠算不上人山人海,卻也快差不離了。蕭泓看了良久,才收回目光,轉視耀輝,點頭道:“沒錯,人太多了。”
再次注視聚集在風華樓前的人潮,嚴耀輝知道,他低估了京中權門對形勢妥協的決心,短暫的沉默之後,嚴耀輝側首回視了身後,尾隨着他們的人不少,想要妥善離開,稍有些難度。
相互遞了個眼色,蕭泓和耀輝果斷得調轉馬頭。轉道繞路來風華樓,只想露個臉,能擺個姿態,撈點清名,可眼前,這場面,若是不小心,定要被彈劾爲招攬人心,比及捧殺還要兇險。留不得,趕緊撤退。
避開身後陸續聚集的行人,正準備退出此地界之際,身旁傳來一聲招呼,“兩位怎麼到這裡來了?Ofei(∩_∩)fanO~txt”
抹了一下額頭的汗水,趕來警戒的吳源一眼瞄到了靠着路口的蕭泓言三,當即迎了上前。
以吳源節節高升的身份,本不必親自巡視,但是,形勢不由人,半生兢兢業業做事做人的他,爲一時惡趣,落下個舌入燦花的聲名,且還名揚滿朝,如今,等階的同僚看向他的眼光免不得有些戲謔,害得吳源悔之莫名,只得以身作則,以正聲名了。
吳源品階不低,又是天子近臣,一見是他,嚴耀輝和蕭泓不敢怠慢,當即就翻身下了馬行禮。
“兩位有什麼打算?”虛扶兩位,吳源雖面無表情,可語氣很是客氣。說句實話,雖然,得了個舌如燦花譭譽參半的名聲,但是,能從揚州轉調京城,再連升三級,他可是沾足了言家的光,對言氏這樣的人家,他一向遵循謹慎禮遇的原則。
“回家。”嚴耀輝回答得果斷。臨行,嚴耀輝低聲道:“吳大人,您一定要幫我們言家作證啊,所謂的禮金,不過是言家想要自保的小小心思,絕沒有一點點招攬人心的想法。”
瞄瞄如潮水般涌來的“送禮”人潮,吳源暗下也呲牙,也奇了怪了,明明是件本不復雜的事兒,經言家的手,怎麼就又變成了滿城趨之若鶩?是非言家,可算揚名天下了。
搖搖頭,拋開遐想,吳源謹慎道:“若上有詢問,三少這話,一定原話轉述。”
對吳源這個迴應,嚴耀輝很感激,再不多言,蕭泓託了耀輝一把上了馬,全然忽略去身前身後匯聚而來的無數好奇的目光,驅馬走人。
看着蕭泓言三少遠去的身影,一身便裝的吳源向人羣而去。
風華樓上飛檐懸掛着數十串起的風燈,將圍聚在風華樓外延的人潮,照得一清二楚。
風華樓門前,擺着兩張桌案,案上擺了好些空白名冊。自下午開始,被調派過來給言氏收取“賀銀禮金”的四掌櫃和蕭府派來的賬房正各佔一張桌案,一個點收賀銀,一個謄抄登記着送禮金的具體名錄,忙得不可開交。抽調來的夥計撈着袖子,得將登記好的禮金,一箱箱往樓內的廂房裡擡。
待在風華樓二樓雅室內,等着接收“賀禮”的戶部官吏此刻正瞪大眼睛,一個勁往樓下瞅,適才,還沒上燈的那會兒,點檢着的還多半是些銅板碎銀,這會兒已經全部是成箱成盒的銀錠子了,無不看得瞠目。國庫空虛日久,今年卻外財不斷,若不是言家小三“嫁”了人了,他們定要諫言,將言家小三弄到戶部來任職。
其實,原本,來風華樓送禮金的,雖有,卻並不踊躍,也不扎眼。畢竟,蕭泓和言三這門婚事太離譜,爲其送“禮金”這事兒,得需觀望,慎思。
引起這些觀望和慎思的轉折點,是風華樓收到了一筆極有分量的禮金開始的,那筆極有分量的“禮金”,來自於兵部。
在一得到言家稱要將所得禮金一併捐給兵部起,兵部上下,連思慮的氣力都省略了,即按照官職,抽一個月俸祿作爲份子,算了總賬,充作“禮金”送往風華樓了去。
此次禮金和兵部有切身利益,兵部不得不捐,只是,兵部捐了,其他五部,難道能視而不見?送,是忠君愛國;不送,哼哼……
各衙門的小吏們或許對此無所謂,而事關“忠君報國”的聲譽,上官們能無視嗎?敢無視嗎?
怎麼想,也是不能,不敢,那就湊份子,送吧。
只是,當作爲禮金的份子錢被登記入冊的那一刻,各部就陷入另外一個煩惱中,因爲,這湊份子給邊疆將士捐些銀子,是件忠君愛國大事,但是,反而言之,又轉變成了他們承認和擁護蕭將軍和言三少婚事的鐵證……
這是個謬論!背後貓膩,衆所周知,卻誰也解不開這麼個套。
在兵部的起頭下,其他五部都先後不得不響應了,自此,官家立場明確,天時大勢已成,那麼,那些觀望,慎思着的人家,能至於身外?
答案很簡單,不能!
立場本就兩可的人家當即妥協,而那些之前堅定着想要冷眼旁觀的,還有些原本壓根兒就不想搭理蕭言兩家婚事的自以爲是局外人的,則大大得鬱悶了,煩惱了,再三慎思之後,無不憋屈得無可奈何。朝議會報日日上新,京中變局看得人目不暇接,如今,但凡有些眼光的,無不清楚,大治降至,振玩興廢,懲奸止亂,齊衆催強,天下大治,即需重典治世,即便不至於掀天揭地,也將拆洗乾坤,不久將來,必然將是一新光景。那麼,言三這麼個小小瑕疵事兒,眼睛一閉,隨流主流,認了吧。
至於,爲什麼送禮的人陡然間人潮洶涌了起來,原因倒也並不複雜,那就是——天黑了。
天黑了,好辦事。
惹不起,還躲不起麼!既然這“賀禮”定得要送出去,就趁着天黑把事兒辦了算了。這是接到喜帖,左思右想,都想不出越過去的人家的想法。
可惜,中間出了點茬子,但凡得了蕭府派送喜帖,又不想招惹麻煩的府邸基本上都想到了一處,以至於,天色一暗,各府派出的管事們領着家丁,或擡或捧着禮金,從四面八方往風華樓匯聚而去,形成了滿京權貴“搶着給蕭大公子言三少大婚送禮”的詭異格局。
北城的風華樓地段本就是重點巡視區域,如今又匯聚了上千攜帶大量現銀來“送禮”的,巡視禁衛和監察司都加派了人手維持。
還真別說,雖然這種滿京貴胄,上下一心,衆志成城的背後,有說不出的詭異,卻也不可否認,天時地利人和俱全,中興之相,漸生漸起。
只要細細追查言三少在京所言所行,均能斷定,其背景有天家爲保。以此,足以佐證,這絕對是朝廷借蕭、言兩家婚事之名,借收取“禮金”而起的募捐之實,一定是!
如此,既能留名,又能得利,怎麼能放過!
一時間,自認爲恍然大悟了的過客們爭相迴轉,趕回去商議籌措現銀去。不用說,明日,在風華樓前,還將生出一場人潮涌浪。
風華樓高高的閣樓中,血腥味已經消除了,原本空曠的閣樓四角,多了許迎秋更豔的紅楓,靠着閣樓的窗櫺邊,擺着一張偌大的軟榻,半倚半躺着個人,一邊輕輕咳着,一邊居高臨下,端詳着樓下的人潮。簇擁着軟榻,靜靜得陪立着幾個人,永固和薛鈺均再其列。有燈下黑的效果,使得人潮如熾的風華樓下,無人曉得其上有衆多目光,正凝視而觀。
“剛纔蕭泓和言三過來,見到人多,當即退避離開了。非凡電子書論壇”吳源悄然上來,將樓下所見所聞如數上稟,輕輕道:“言三極爲謹慎,一再聲稱,此舉,只爲自保,絕無招攬人心之意。”
能被永固等人簇擁其中,這軟榻之人當然是王上。咳聲稍停,即失聲而笑,“天家取利,滿京趨利,言家消禍,各取所需,如此人心,倒也算一大奇景了吧。”
旁邊衆人一片沉默。永固看着又咳聲不止的王上,神情中,盡是哀慼。
“轉告言三,無需自謙畏怯,此事行得極好,前次義賣,此次‘禮金’,虧了他一番心思了。”艱難忍下咳嗽,王上支撐起身,旋即被攙扶上一旁一個兩人擡的小軟較榻,離去之前,他轉目看向永固之後的薛鈺,“言三一個人在京,所居之地是大了些,不過,這會兒搬了,只怕沒幾日就會被人落井下石。還是讓蕭泓收收心思,好好去邊患之地,掙個頭銜回來,讓言三名正言順的走正門正堂吧。”
薛鈺上前領命,永固無聲無語。
王上掩着劇烈咳嗽的脣,臨行前,看了一旁的永固一眼,道:“先破後立,後二十年,看你了。”
“二十年無爲,積漸之勢,如今污垢結納已顯,接下來橫掃之功德註定由永固接下,難道就能甘心?”永固看着消瘦的王上。
“一場閒富貴,狠狠爭來,雖得還還是失;百歲好光陰,忙忙過了,縱壽亦爲夭。甘心能如何?不甘心又能如何?回頭來,均不過是浮雲。”王上眼眸中滿是淡然,“你也斂了銳氣,也冷眼旁觀了二十年,如今性情也穩重了,放手去做吧。”
揮手間,一行人扶着軟榻悄然離去。永固站在閣樓上,居高臨下,北城本城盡在眼前。薛鈺在一旁,靜靜陪着沉默着的永固,久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