含涼殿裡外嘈雜一片。
“萬騎營護駕——”
“叛逆者伏誅——”
隨着喊聲,以及越來越多兵衛涌進來,殿內假充金甲衛的李傢俬兵已經束手就擒,幾乎沒有反抗,一是數量並不多,再者是猝不及防,明明已經勝券在握,怎麼突然就化爲烏有了?宛如做了一場夢
是啊,她這個怪物妹妹最擅長的就是讓人做夢,製造幻境讓人沉溺其中。
防不勝防。
本來也能防備的。
白瑛低下頭看着腰間,原本玄陽子給的三清鈴就是用來破除幻境的,先前白籬接近她都沒能成功,上次三清鈴被她扔出去摔壞了,也沒有再去找玄陽子要新的,所以.
三清鈴壞掉就是白籬搞的鬼,就是爲了今日。
白瑛擡起頭。
身邊已經涌來兵衛將她圍住,森寒的兵器對準她。
白瑛越過兵衛兵器看向白籬。
白籬站在她身前不遠處。
大殿裡似乎沒有人看到她,四周的嘈雜似乎與她無關,她只靜靜地抱着孩子,看着白瑛。
“你!”白瑛咬牙喊,“剛纔的一切都是你——”
白籬淡淡說:“我怎樣?如果你沒有,我又怎麼呈現?”
“阿瑛!白瑛!”皇帝的喊聲從一旁傳來。
白瑛慢慢轉頭,縱然有李餘攙扶,皇帝也倒在地上,如同先前夢境中一樣,在不斷吐血
可見這世上能騙人的是人,物不會。
其他的人和事都變了,毒藥的功效一點也沒有變。
白瑛不由笑了。
皇帝一直看着白瑛,看到她的笑,神情更加悲憤,話也說不出來,一口氣要喘不上來。
“太醫來了,太醫來了。”
魯左相此時也奔了回來,帶着幾個太醫,跑的氣喘吁吁,衣衫不整,帽子都掉了,撲到皇帝跟前,用針的用針,查看的查看,喂藥丸的喂藥丸。
一通忙碌,皇帝的臉色雖然依舊難看,但吐血算是止住了。
“臣萬死,只防備了白妃私藏兵衛,但沒想到她竟然給陛下下毒”
李餘在皇帝身前跪着叩頭,嗚咽流淚。
“臣萬死,萬死。”
皇帝看着他嘴脣抖了抖,再次看向白瑛。
“阿瑛,朕不信,朕不信——”他急促的喘氣喊道。
旁邊的太醫們急急勸:“陛下不可動怒,陛下不要激動。”“千萬不能急火攻心,否則毒侵入心肺就——”
聽到這裡,白瑛大喊一聲:“陛下!我沒有!是白籬,是我妹妹白籬。”
她上前一步,但圍着她的兵衛們絲毫不讓,白瑛停在刀刃前,含淚看着皇帝。
“陛下,我先前說過,我的妹妹她是個惡魔,是個妖怪,這一切都是她做的。”
“陛下,你不要被她迷惑!”
“陛下,我是白瑛啊,我是陪了你這麼多年的人啊。”
皇帝看着她,嘴脣抖動。
殿內此時響起其他的聲音。
“陛下,抓到了藏在旁邊屋子的兩個太醫——”
隨着說話,兩個瑟瑟發抖的太醫被萬騎營的兵衛推過來,兩人噗通跪在地上,癱軟不敢言。
“朕沒有召太醫來”皇帝喃喃說,那在這含涼殿只有另外一個人能做到,他看着白瑛。
白瑛看着他,按着胸口,神情委屈:“陛下,臣妾傷了手,睡不好,噩夢所困,所以才召了太醫隨身侍奉啊。”
“陛下,張擇擡過來了。”外邊有人喊。
兵衛圍住的殿門讓開,幾個兵衛拖着張擇進來。
張擇身上溼乎乎,但沒有受傷的痕跡,只是人垂着頭,不管是被拖曳還是扔在地上,人都沒有醒來。
殿內不知是誰把刀扔在了地上,叮一聲,格外清晰穿透每個人的耳膜,殿內所有人不由跟着打個激靈,與此同時,躺在地上的張擇身子也抽搐一下。
“張擇!”李餘喝道,“還不快醒來!”
伴着他的喊聲,張擇緩緩睜開眼,眼神有些茫然,似乎不知身在何處今夕是何夕。
“郭順。”他最先看到站在身邊的郭順,喃喃,“你不是被我殺了嗎?”
郭順沒理會他,張擇的視線立刻又看到了被兵衛圍着的白瑛,茫然的眼神中迸發光彩,哈哈一聲笑。
“白瑛,你走投無路了!”
下一刻又看到了躺在地上的陛下,張擇的笑聲一頓,眼神驚愕變幻,視線落在李餘身上。
“張擇。”李餘看着他,緩緩說,“將你與白瑛勾結的事從頭到尾講來,不得再欺瞞陛下。”
張擇看着殿內,雖然這場面有些雜亂,但跟他適才經歷的場面差不多。
現在是幻境,還是先前是幻境?
張擇再一次茫然。
但不管哪一個都可以確定,白瑛大勢已去,楚王李餘大功告成,也就是說,娘娘要做的事已經無可阻擋
他看着皇帝,再無猶豫,匍匐在地上重重一碰頭。
“臣罪該萬死,與白瑛勾結。”
“這要從陛下剛登基的時候說起。”
“當時白妃因爲涉及蔣後賜婚,怕被陛下不喜而失寵,決定乾脆坐實罪名,閤家抄斬,斷了陛下的忌諱,置死地而後生。”
“所以是她拿出與蔣後的書信來往,陷害是其父與蔣後來往,臣以此查白循死罪,滿門抄斬問罪三族”
聽到這裡殿內的官員們一片譁然。
躺着的皇帝都面色驚愕,不可置信。
“阿瑛,阿瑛你.”
這一次他都不知道要問什麼。
被兵衛圍着的白瑛,此時也沒有神情委屈了,在張擇被拖進來,看起來完好無損,且醒過來的時候,她就神情木然了。
此時聽到皇帝問,她冷笑一聲:“我怎麼了?我這樣還不是你這個廢物逼得?你自己是個廢物,託着好命當上皇帝,自己也知道自己不配,膽小如鼠,怕這個怕那個,連一個死去的女人都怕,連我這個陪伴了十多年的女子也怕,我能怎麼辦,我沒有好命,我只能自己搏命求生,都是你,都是你逼的,是你害死我家裡人的!你這廢物,你也配當皇帝!這皇帝換做我當也比你強!”
皇帝看着白瑛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住口!” “賊婦!”
“休得胡言亂語!”
殿內的官員們紛紛斥罵。
皇帝怔怔看着白瑛,沒有再問,也沒有罵,只神情頹敗低下頭:“將白.瑛押下去,待審。”
聽到這句話,圍着的兵衛們催促白瑛邁步。
白瑛再次大喊一聲:“六郎!”
皇帝下意識擡起頭看向她,看到白瑛臉上輕柔的笑,一如先前,那麼柔情蜜意,他不由怔了怔.
白瑛看着他一笑:“我在黃泉路上等着你哦。”
伴着話出口,人猛地向前一撲,噗一聲響,撞進圍着的兵衛手中一柄長刀上。
皇帝發出一聲驚叫,殿內亦是低低驚呼,躁動,所有人的視線看着白瑛的胸口血滲出,在夏日衣裙上綻開血花一片。
“阿瑛!”皇帝一聲喊,旋即吐出一口血,暈死了過去。
殿內頓時慌亂成一團,再沒人注意自盡的白瑛。
兵衛們將白瑛放在地上,白籬緩緩走過去,看着血泊中的白瑛。
白瑛尚未斷氣,眼神開始渙散,但她能認出白籬。
“呵。”她發出一聲吐氣,“你現在,滿意了,我真是運氣不好,有你這個妹妹,你,這個,惡鬼,妖魔,你投生我家,終於把我們都害死了。”
白籬跪坐下來,擡手將她凌亂的髮絲撫了撫。
“是,我生在你家,當了你的妹妹,是你運氣不好。”她說,“否則,你現在就心想事成美夢成真做了天下第一貴人。”
說到這裡,又笑了笑。
“但對於白家人來說,還有其他很多人來說,有我,是他們運氣好,能大仇得報,怨憤得解,能死而瞑目。”
白瑛看着她,胸口劇烈起伏,要說什麼但再也說不出來,片刻之後眼神渙散,但下一刻,臉上浮現一絲歡喜。
“娘——”她蠕動嘴脣,發出一聲喃喃。
白瑛猛地從地上爬起來,向殿外奔去,隨着奔出去,天地廣闊,眼前站着的人面容也更清晰。
是娘!
是娘!
白瑛猛地一撲,眼前的人伸手將她抱住。
“娘。”白瑛依偎在她懷裡,仰頭看上方。
上方婦人垂目看着她,滿面笑意,輕輕撫摸她的臉。
“娘,我昨天跟哥哥騎大馬了。”她高興的說,“可好玩了。”
婦人含笑點頭:“好啊,阿瑛真厲害。”
她笑了:“娘,怎麼叫我阿瑛,娘一直叫我二娘子呢。”
她說着從孃的懷抱跳下來,站直身子,叉腰說。
“我是家裡的二娘子,我可以幫忙管家。”
地面上投影女童小小的身子,頭上扎着的雙丫髻晃啊晃。
“好,二孃最能幹了。”婦人含笑誇讚。
她又撲過來,撲進母親的懷裡蹭啊蹭,忽地想到什麼,擡起頭。
“娘。”她聲音帶着幾分驚恐,“你不許生三娘!”
婦人垂目看着她,緩緩點頭:“好,我不生三娘。”
她宛如卸下重擔,重新依偎在婦人懷裡:“娘,我要吃你做的冷淘。”
婦人的聲音含笑落下:“好。”
“我要集市上買兩個白兔子!”
“好,買。”
“娘,我還要去看胡兒舞!”
“好,娘陪你去看。”
她只覺得滿心歡喜,笑着跑開,手裡舉着一支風車,呼啦啦轉動。
“去看胡兒舞咯——”
“去看胡兒舞咯——”
她很快跑遠了,在遠處停下腳回頭。
“娘,你快點——”
婦人看着舉着風車的女童,含笑應聲:“好,娘來了。”
隨着說話,前方的女童再次奔跑,跑啊跑啊,然後宛如泡沫一般消失在天地間。
婦人站在原地,宛如有風吹過,一層虛影脫落。
同時有影子從肩頭浮現。
“真可惜,你讓她見了最想見的母親,可是你卻看不到。”
白籬垂目看着自己手,她在別人的夢中能呈現別人最想見的人,白瑛最想見的自然是母親,只是,她變成了母親,自己看不到自己的模樣。
她從未見過母親的模樣。
現在白瑛也死了,世間再也沒有人會夢到她的母親。
她再也見不到了。
影子一晃漂浮到她面前。
“我剛纔在旁邊替你看了。”她笑說,“你母親有着圓圓的眼,臉有些瘦,嘴角有一顆小小的黑痣”
可惜這依舊是白籬的夢境,白籬自己想象不出來的人,她雖然見到了,也不能在自己臉上呈現。
她便伸手比劃着描述,最後總結一句。
“長得很好看呢,比起你姐姐,更像你。”
更像她啊,白籬看着她,含笑點頭:“謝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