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外人變得更多,似乎所有人都涌了出來,但並不是爲了賞燈,而是越過璀璨的燈山燈海向結鄰樓圍去。
結鄰樓下禁衛更是多了幾層,將所有人攔住不讓靠近。
拎着藥箱的太醫們匆匆奔進去,內侍們拉開幔帳,隔絕了視線,但夜色兵衛幔帳不能隔絕議論。
“…..誰?東陽侯夫人?”
“東陽侯少夫人。”
“那個新娶的妻子?”
“真的假的,跳樓了?”
“不是跳樓,是從樓上掉下來了!”
歌舞聲已經聽不到了,四面八方傳來議論聲嗡嗡一片。
被皇帝擁在懷裡,白瑛還在不停地發抖。
“我,我邀請世子少夫人上樓來賞燈。”她聲音顫抖說,“世子也跟着一起來的…..我不知道怎麼回事,明明好好的,少夫人就突然…..”
說到這裡她再也說不下去,泣不成聲,呼吸也變得急促,身子軟軟倒下。
皇帝急急喚太醫。
太醫們圍過來。
皇后在旁看着,現在她該上前關切問候,親自拉着白瑛的手撫慰,但不知怎麼,她手腳抗拒,最終只走到皇帝旁邊,拉了拉他衣袖。
“陛下,東陽侯世子少夫人…..”
皇帝雖然擔心白瑛,但想到另一邊的慘烈,忙看過去。
那邊也有太醫,只是太醫們沒有再圍着診治,而是對着站在一旁的東陽侯說話,神情無奈不時搖搖頭。
雖然有些距離,皇帝似乎也聽到太醫們說什麼。
結鄰樓很高的,從上邊掉下來,骨肉摔斷,頭破血流,五臟碎裂。
根本沒有救治的機會。
當場就死了。
東陽侯臉色慘白,失魂落魄。
東陽侯夫人癱倒在地上,被薛夫人哭着掐人中,太醫們又急急圍住她救治。
相比之下,東陽侯世子倒是很冷靜。
他跪在地上,不哭不鬧,身上的斗篷已經解下來,蓋住地上的妻子,免得她血腥的樣子展露於衆。
從皇帝這邊,只能看到斗篷下露出的散亂的頭髮。
周景雲伸手一下一下撫摸着頭髮,似乎在拍撫哄睡。
皇帝的視線隨着斗篷移動,又看到斗篷外露出一隻穿着繡鞋的腳,腳很明顯摔斷,扭曲成不正常的角度
另有深深燈影在斗篷下蔓延……
那不是燈影,是血….
皇帝一陣膽寒,忙移開視線。
與此同時負責禁衛的金吾衛將軍也匆匆走過來。
“陛下,已經查過了,那個欄杆壞了。”他低聲說。
果然沒有無緣無故的墜樓,皇帝沉聲問:“人爲的?”
金吾衛將軍有些遲疑:“倒也沒有,就是看起來腐朽了。”
或許是因爲年久失修?
陛下登基後一直忙着安穩朝堂,本身也節儉,宮中五六年沒有修繕。
“還有。”金吾衛將軍想到什麼,又說,雙手托出帝鍾,“我們上去的時候,它在地上。”
皇帝臉色一凝,帝鍾是他親自看着掛在結鄰樓上,否則也不會放心讓白瑛獨自在這裡。
此等鎮物不得碰觸。
“誰摘下來的?”他低聲喝問。
太監王德貴被高十二一腳踹出來,噗通跪地上,失魂落魄。
“沒有,沒有人摘啊。”他結結巴巴說,眼神恍惚,“不知道,不知道怎麼回事,娘娘突然想去外邊看燈,東陽侯少夫人扶着娘娘,然後,然後,我再一眨眼,我和娘娘站在原地,帝鍾掉在地上,東陽侯少夫人扶着欄杆,跌了下去——娘娘嚇壞了,娘娘暈過去了——”
他語無倫次,當視線看到那邊的東陽侯世子和斗篷蓋着的屍首,更是渾身發抖,嚇得要暈過去。
高十二再次擡腳要踹他:“你個廢物——”
皇帝擺手制止:“行了,朕知道怎麼回事了。”
四周的人不由都看向他。
怎麼回事?
還能怎麼回事,必然是蔣後作祟!
皇帝看着帝鍾,沉聲道:“快去請玄陽子來。”
說罷再次看向那邊的東陽侯一家,嘆口氣。
看來是蔣後鬼魂作祟要傷害白瑛,因爲有帝鍾保護,白瑛倖免,但東陽侯少夫人就…..
金吾衛將軍領命疾步而去。
“陛下。”那邊周景雲轉過身,對皇帝重重叩頭,“臣請告退,臣想帶妻子回家。”
皇帝上前一步,輕聲勸:“讓太醫們再…..”
周景雲搖頭,他面色慘白,雙眼通紅。
“陛下。”他只說,“臣想帶妻子回家。”
說罷重重叩頭,咚咚咚,青石磚上如鼓擂響。
看着周景雲額頭瞬時血流,皇帝忙扶住急急說:“好,好,好,朕許你告退,帶你妻子回家。”
周景雲俯首在地聲音哽咽:“臣謝陛下隆恩。”
說罷跪行到斗篷前,看着斗篷下呈現的人形。
“阿籬,我們回家。”他輕聲說,伸手將人裹着斗篷抱起來。
東陽侯動了動嘴脣,沒說什麼跟着走。
東陽侯夫人已經昏厥了,被薛夫人抱在懷裡。
皇后安排內侍擡了轎子,要讓周景雲把莊籬也放在轎子上,但周景雲似乎沒聽到,只抱着人向外走。
“讓他抱着吧。”還是皇帝對皇后說,看着周景雲的背影,再次嘆氣。
身後響起白瑛的哭聲。
人站起來,推開宮女的攙扶,跌跌撞撞,似乎要向周景雲追去。
皇帝忙伸手,白瑛落在他懷裡。
“怎麼了?怎麼了?”皇帝急問。
白瑛看向周景雲的背影,斗篷下搖晃的頭髮,身子劇烈顫抖。
“陛下。”她將頭埋在皇帝懷中,淚如雨下,放聲大哭,“臣妾,害怕。”
皇帝忙拍撫安慰“不怕不怕,朕在朕在。”
皇后在旁撇撇嘴,吩咐內侍女官們驅散圍觀者。
也不用驅散,看着周景雲抱着妻子走過來,圍觀的人紛紛讓開,膽子小的用手捂住眼,膽子大的踮腳看過來,但周景雲的斗篷寬大,只能看到隱隱露出的腿腳,散亂的頭髮,以及走動間滴下的血。
似乎還有皮肉掉下來。
太可怕了。
膽子大的人們也紛紛避開視線,不敢再看。
很多人神情恍惚,看着隨着人羣避讓走在其間的東陽侯一家人,似乎又回到了宴席剛開始的時候,東陽侯夫人牽着她的新兒媳,滿面笑容介紹給諸人。
轉眼間,東陽侯夫人昏倒着被轎子擡着,而那位乖巧的兒媳沒有了生息。
簡直像做夢一樣。
……
……
夢結束了嗎?
上官月站在亭頂上,在一陣黑暗過後,他重新恢復了視線,看到天空裡沒有兩顆月亮。
四周一片喧囂,麟德殿內涌出很多人,皇帝皇后金玉公主駙馬等等也都出來了,急急地向結鄰樓奔去。
除此之外,太醫們,內侍們奔走。
上官月站在亭頂上,聽到無數嗡嗡聲,迴盪着一句話。
東陽侯少夫人墜樓死了。
上官月伸手按住胸口,感受心急促的跳動。
東陽侯少夫人死了?
怎麼就死了?
“如果你聽到什麼人死了,不要慌。”清晨時候在東陽侯府白籬交給他蓮藕後說了一句,“你看到的死不一定是死,有生有死,有死有生。”有生有死,有死有生,上官月默唸,四周嗡嗡聲一片,聲音很大又很遙遠,宛如隔了一層屏障。
他看到月光輕柔,花燈搖曳,說話的人們神情木然呆滯。
他低下頭,看到地上躺着一個,蓮藕。
是了,他適才扔了蓮藕下去。
燈影搖曳,蓮藕在地上似乎舒展了身體,生出了腿,胳膊,頭。
上官月瞬間瞪圓了眼。
他看到了什麼?
蓮藕變成了人!
他這是在做夢吧!
……
……
是在做夢嗎?周景雲有些恍惚,他記不清走了多久,身邊圍着的人都不見了。
直到看到前方有婢女迎來。
春月。
看到他走過來,春月很高興,但又神情變得緊張,然後看到被周景雲抱在懷裡的斗篷遮蓋的人。
春月的臉瞬時變得蒼白。
“少夫人,少夫人,少夫人怎麼了!”
周景雲聽到婢女驚恐的喊聲,喊聲漸漸變成哭聲,眼前的婢女哭的臉都變形了。
“這不可能,這不可能,我一定是在做夢——”
婢女擡手打自己的臉,似乎要把自己打清醒。
周景雲看着她,神情茫然。
“你的妻子死了嗎?”耳邊忽然有聲音問。
周景雲越過跪在地上的婢女春月,看到不遠處的車馬前站着一個老道。
老道穿着道袍,頭髮有些凌亂,在他看過來的時候,還打個哈欠,摳了摳眼角。
“你妻子死了嗎?”他再次問,看着周景雲。
周景雲茫然的眼神凝聚。
“死了。”他說。
這不是做夢。
他的妻子莊籬死了。
被他親手扔下樓。
他親眼看着她跌落,看着她撞在地上,看着她凌亂碎裂,血流滿地。
他做到了他答應她的事。
周景雲笑了。
但眼裡有眼淚流下來,視線變得模糊。
耳邊聽到老道的聲音:“既然你認爲你的妻子死了,那她就死了。”
下一刻哭聲四起,嘈雜混亂。
周景雲模糊的視線看到亂亂糟糟昏昏暗暗中到處都是人,車前沒有老道的身影,只有自己家的僕從,其他人家的僕從,內侍宮女。
與此同時身後東陽侯,東陽侯夫人,薛夫人也都過來了。
所有人都在哭。
周景雲擡起頭讓眼淚流回去,再低下頭看着懷裡抱着的人。
“阿籬,我們回家去。”他輕聲說,走上馬車。
…….
…….
東陽侯府的車馬遠去了,送出來的內侍們看着空空的轎子,再次嘆息。
好好的一個人,說沒就沒了。
真是世事難料。
這個宮宴陛下又要堵心了。
想到這裡,幾個內侍忙向內走去。
“小心點,別往跟前湊。”
“都機靈點,我看監事院的人已經進去了,不知道多少人要倒黴。”
他們低聲議論着走進宮門,忽地看到前方有人走過來。
昏昏暗暗裡,錦衣華服格外耀目,正是今晚剛在皇帝面前被認下的上官駙馬那個外室子。
不過囂張到敢在皇城爬上亭子的上官小郎君,身形似乎有些僵硬,當內侍們視線看過來,他猛地停下腳。
雙方陷入詭異的安靜。
“上官小郎,您要走了嗎?”一個內侍主動問。
上官月看着他們,慢慢嗯了聲,又撇撇嘴:“太可怕了,我膽子小,還是早點回去吧。”
東陽侯少夫人墜樓的事的確是可怕,但他膽子小…..內侍們雖然是第一次見上官小郎,但對此人的諸多事早有耳聞,開了賭船,吃喝嫖賭,而且李大將軍的孫子都死在了他的樓船上…..
真沒看出他膽子哪裡小。
不過,上官月要走他們還真不能攔,忙避讓開,看着上官月慢慢走過去。
“金玉公主還在宮裡呢。”
“他就不管了嗎?”
“管什麼啊,真當親生兒子啊。”
“哎,上官小郎看起來….”
內侍們低聲議論,說到這裡時,一個內侍扭頭向後看說了句。
其他人也回頭看:“看起來怎麼了?”
幾人看着上官月的背影。
年輕人背影挺直,雖然做派紈絝,但到底是上官駙馬的兒子,儀態舉止還是管教過的。
“他好像抱着什麼東西?”那內侍喃喃說。
總覺得上官小郎的胳膊僵硬地架着。
另一個內侍哦了一聲:“是抱着東西呢,你們剛纔沒注意嗎?”
抱着什麼?他們適才真沒注意,今晚的視線格外昏黃。
“抱着一個蓮藕。”那內侍說,“應該是摘下的花燈吧。”
花燈有各種各樣,花鳥蟲魚,蓮藕雖然有些奇怪,但可能是爲了給荷花燈做的點綴。
有蓮葉有蓮藕逼真齊全。
其他的內侍頓時恍然,似乎都想起來了。
“對,對,我看到了,是個蓮藕。”
“哎,這上官小郎,真是拆家啊。”
шшш ⊕тTk an ⊕co
幾人嘀咕着向內去了。
背後的視線消失,上官月繃緊的肩頭慢慢放鬆,那個內侍果然看到了,但果然也看不到。
他懷裡抱着的是蓮藕,又不是蓮藕,而是一個蓮藕人。
上官月不知道該不該這樣稱呼,因爲他也不知道該怎麼稱呼。
適才趁着混亂,他抱起地上原本應該是蓮藕,但又變成人的蓮藕。
先前清晨交給他蓮藕的時候,白籬叮囑過扔過之後即可撿起來帶走。
他伸手抱起“蓮藕”,能感受到玲瓏的身軀,以及比蓮藕重的多……
不是他的幻覺,蓮藕真的變成人了。
他僵硬着身子一步步走出來,更詭異的是,見到他的人,都認爲他懷裡抱着的是蓮藕。
上官月低下頭,看着懷裡的“蓮藕人”。
夜色昏暗,他看不清這個人的臉。
或者,這個人好像沒有五官。
他這是在做夢吧。
只有做夢才能見到如此詭異的畫面吧!
他回過頭,皇宮璀璨依舊,但又籠罩一層紗,似真似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