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許桃花本與愛情無關,卻無端地因了崔護那首《題都城南莊》的詩句沾染了塵俗的煙火,從此,愛也罷,恨也罷,桃花下的淚便多了起來。只不知道桃花是否嘲笑過人的癡,人的傻,是否願意承受這花下的許多清淚?
§§§第八章 下邽莊南桃花
村南無限桃花發,唯我多情獨自來。
日暮風吹紅滿地,無人解惜爲誰開。
——白居易《下邽莊南桃花》
唐德宗貞元十八年(802),進士出身的白居易爲個人前程着想,在母親陳氏的催促下再次趕赴長安,參加制舉考試,與文友元稹同登書判拔萃科;次年,即貞元十九年春,又與元稹同時被授秘書省校書郎之職,同年秋告假回洛陽省親,併到叔父許昌縣令白季軫處小住。
時間在溜達中悄悄前行,沒留下一點痕跡。晨夕更替,驀然回首之間,冬季早就白雪皚皚地來到這美麗的世界,大雪亦早已重重封鎖了這美麗的深院。悵望遠方的符離,雙目冰涼,卻不知是痛、是淚,還是失落獨自盤旋上心頭。
他知道,不久以後,春終將冬天的冰凌敲碎,嬌嫩的綠葉又將在枝頭搖曳,一個復甦的季節即將到來,又會將新的生命孕育,新的希望播撒。只是,他和湘靈究竟什麼時候纔會再度聚首,他們的希望又在哪裡?
侄兒的心思,叔父白季軫一一看在眼裡。樂天與湘靈愛而不能的故事早已從遠在符離的子侄輩口中傳到白季軫耳裡,眼看着侄兒年紀一天天大了,他不得不勸其爲陳氏、爲白氏家族着想,及早娶親完婚,延續兄長白季庚的香火。
不。白居易輕輕搖着頭。如果母親不答應讓他把湘靈娶過門來,哪怕孤獨終生,這輩子他都不會娶任何別的女子爲妻。
“可你終歸要娶妻生子的啊!”白季軫緊蹙着眉頭盯着他,語重心長地說,“你是咱們白氏家族的希望,更是你母親終身的指望,難道你就爲了一個女人要讓她斷子絕孫不成?”
“叔父大人……”
“不孝有三,無後爲大!”
“可侄兒心裡珍愛的女子只有湘靈一人,如果母親大人能夠答應我和湘靈的婚事,又何至斷了白家的香火?”
“你!”白季軫伸手指着他的鼻子,氣不打一處來,“難道天底下的好女子都死絕了,只剩下一個湘靈嗎?”
“在我眼裡,除了湘靈,這世上沒有任何女子配得上做我白居易的妻子!”
“可你已經三十二歲了,不小了啊!你數數看,兄弟輩中,有幾個到你這個歲數不是兒女成羣,難不成你真要爲那個湘靈打一輩子光棍?”
“侄兒心意已決,請叔父大人不要再往侄兒的傷口上撒鹽了。”他目光迷離,眼眶中儼然有淚。湘靈是他今生今世最深的痛,她爲他,苦守十三年未曾出嫁,他又何嘗不能爲她終身不娶?
“唉!”白季軫心知他是個癡情種,只得默然轉過身去,踱着步悄然離開,留下他一人孤單地站在寂寂的窗口,隔着窗櫺望着窗外大雪紛揚的世界,任惆悵裹滿全身,毫無歸宿之感。
夜,起風了,黑黑的,遠方只有幾抹昏黃的燈火在風中搖曳。獨居一隅,遠離塵世的喧囂,他悵坐案下,撥弄一支心愛的曲子,任雪花落滿窗臺,任心事隨烈酒盪漾。此時此刻,幻想與真實在寂寞的眸中熠熠閃動,膨脹着生命原始的力量,演繹着思慕中最爲癲狂的樂章。
失去湘靈的日子裡,唯與寂寞相伴,心纔會慢慢平靜下來。她一身隨意的碎紫淡雅,不由地便在臆想中闖入他的眼簾,癡絕、迷醉、清芬、溫婉,在雪花中嫵媚,在耳畔低噥,在風中輕嘆,在燈光微弱的鏡子前,有微微一笑傾城而過,笑得詭秘而又悽切。
寂寞的手,在深不見底的幽靜中不知不覺地滑落胸前,又不停地在冷寂的空氣中來來回回地撫摸,依然光滑如脂。無法排遣的彷徨與困惑中,感覺着生命的真實與雜亂無章,有兩滴清淚在他指尖遊走,似有似無,等到淚落時,心口隱隱作痛,才相信了一切都不是夢,而是真的有寂寞時刻相伴左右。
胸口的陣痛牽動着他的思緒,那婉約悽美的回憶彷彿刀割一般凌厲。她的影子宛若一片飛舞的葉子,輕輕地飄進他的心頭,竟是那樣美麗,那樣柔軟。然而,回憶雖然很美好,離別的事實卻壓得他無法呼吸,而葉子的邊緣亦劃過他的心扉,留下些許淡淡的痕跡。
夜,寂寂的,有一點想她,想她不捨的牽念,想她別離後的笑容夾雜着些許無奈和苦澀。伴着一燈孤影,望着窗外漆黑的夜空,周圍的空氣也似乎飄浮着隱隱約約的悽楚與憂傷。就是這樣的夜晚,又讓他深深把她想起。想知道她在做什麼,想知道她是否和他一樣地在想着他,想知道在她的夢境裡是否能看到他在她夢的路口深情地等待。
伴着柔和的雪花,靜謐的夜把一切世間的聲音都隱匿在不知所以然中,屋外除了一兩聲孤獨的鴉鳴外,便什麼也聽不到了。孤獨的一盞小燈就那樣靜靜地伴着他,心緒竟是前所未有的沉重。或許,就這樣靜靜地想她,靜靜地在心底呼喚她,便是生命中的最美,又何必非要天長地久?儘管知道漆黑的夜無法將他的心聲傳得很遠,但他相信她一定能夠感覺到。他曾託付星辰,託付清風在她窗前聆聽,希望聽到她發自心底的迴音,此時此刻,他又能心想事成嗎?
歲月如梭,轉眼間青春已逝,那些曾經擁有的夢,皆若夢裡盛開的曇花,一夜間就凋落得無影無蹤。夢境裡的絕對唯美,在清晨甦醒時卻顯得格外殘酷,不經意間就刺痛了心,傷透了情懷,讓他在一瞬間便無可抵擋地蒼老了許多。
總想用力抓住些什麼,總在癡心妄想得到些什麼,以此來證明自己這一生的存在。一直以來,他都不願意看到自己曾經走過的世界,到最後只餘下一個孤獨的背影,再也無人記起,無人知曉,也沒人爲他哭泣。然而,一次次的期待卻讓他一次次地失望,所以只能一次次地讓自己在夢裡囈語,又一次次地從夢中驚醒,或許,這樣靜靜地想她,終不過也只是一個遙不可及的夢……
他不知道,他是不是她命中的緣,會不會和她長相廝守;他不知道,他這樣癡癡地想她,到頭來會不會無怨無悔?他已不敢叩問自己脆弱的心靈,也許就這樣靜靜地想着一個人,便是一種幸福,一種希冀吧?
從噩夢裡醒來,窗外的雪花已然停了,薄薄的雲霧中露出淡藍色的月光。他裹着一身的冷汗,起身到屋外吹風,深吸一口氣,似乎很難從夢境中完全擺脫出來。看月兒如鉤,看枝丫零亂,看星星燈火,看地上積雪,感覺心隨風動的憂傷,才發現,卻原來,偌大的一個世界,到而今,唯餘漫天遍野的寂寞與惆悵相伴在他左右。
心霧繚繞,他輕啓心窗,凝望院內枝丫落滿積雪的樹,在心的悸動與思念中,依舊塗鴉着她的名字,卻無法再對遠方的她說些什麼。一切的渴慕,都在指間霎時融化。在無語的沉寂中,他閉目沉思,與夜空的黑色融爲一體,再次陷入紛亂的思緒中,精神的飛舞與迴旋,就像孤獨的風鈴,在深灰色的風中,默默飄蕩。
心已亂,亂得雜念如浮萍,可是,他的湘靈真能感受到他的孤獨與痛苦嗎?寂寞是說不出的痛,是迷茫的眼神,是孤獨的背影,是落寞的身影,是採菊東籬下的徘徊,是把酒問青天的重複……回首,月下花自落,流水不曾歸,夜黑惆悵着白天的溫柔,心裡纏綿的情愫,卻是欲訴無人問津。然而,他的寂寞,她真的懂嗎?
她離開了,只留下那滿窗斑駁的月跡與落雪。冰冷的笑容在一瞬間凝固,從此,沉默便蔓延成一種永久的傷痛;從此,一些鮮活的字句,將從他的詩賦中消失;從此,他的愛人的名字便叫作孤單,寂寞的時候會準時出現在他的眼前與他做伴……
又是一個春來早。在許昌滯留了數月,他又於貞元二十年春,再次回到洛陽省母,並依依不捨地把家遷至渭南下邽故里。這一年,已是公元804年,他已經三十三歲了。爲了娶親的事,他和母親陳氏再度發生了激烈的爭執。
“你這個忤逆不孝的東西,難道真要讓我和你爹斷子絕孫了嗎?”
“母親還有大哥,還有弟弟退之,怎麼可以說斷子絕孫呢?”白居易不甘示弱地盯着母親,這一切的一切都是她一手造成的,她又如何能夠怪怨得了自己?
“白居易!”陳氏氣得渾身不住地打戰,“你是想氣死爲娘不成?爲了那個卑賤的女人,你居然敢用這種口氣跟娘說話?!”
“孩兒不敢。”
“你有什麼不敢的?讀了幾十年的書,中過進士,中過書判拔萃科,現在又吃着朝廷的俸祿,滿嘴仁義道德,難道就不知道不孝有三,無後爲大的道理?”
“孩兒豈能不知,又豈敢不知?”他眸中含淚,“母親大人,孩兒自小到大,事事都遵從母親的意願,從不敢有一絲一毫的拂逆,可是……”
“可是什麼?”陳氏瞪着他暴跳如雷地罵着,“你還敢說對我沒有一絲一毫的拂逆?三十三歲了,卻依然不肯娶妻生子,難道這就是你的爲孝之道?”
“孩兒不敢。孩兒只求母親能夠體恤孩兒的心思,成全孩兒和湘靈……”他撲通一聲跪倒在陳氏面前,哽咽着求道,“湘靈是個好女人,除了沒能出生在高貴的門第,她哪點比那些千金小姐差?”
“爲娘早就說過,要娶湘靈,除非你從我的屍體上踏過去不可!只要我尚有一口氣息在,你就休想動歪主意!”
“既然如此,母親也就不要再逼孩兒另娶他人爲妻!”他擡起頭,目光炯炯地盯着陳氏。
“你!你!”
“孩兒這麼做都是情非得已。如果母親能夠體恤孩兒,孩兒與湘靈膝下恐怕早已是兒女成羣,可是……”
“湘靈!湘靈!你心裡除了那個卑賤的女人,就再也放不下別人了嗎?難道,那個村姑真的比娘,比你死去的爹,比你大哥,比你弟弟在你心裡都更加重要嗎?”
陳氏心意已決,她是無論如何也不會允許兒子把那個門不當、戶不對的女人娶進門來的。可兒子三十三歲尚未婚配的事實又壓得她喘不過氣來,到底該如何才能讓他徹底忘記湘靈,歡歡喜喜地娶進一個門當戶對的女子做她心滿意足的兒媳呢?
兒子的癡情令她心悸。本以爲隨着歲月的流逝,他終會把湘靈忘得一乾二淨,沒想到,隨着時間的推移,他對湘靈的思念與愛慕卻變得日益濃烈,難不成他真是鐵了心要終身不娶?該如何?該如何?陳氏急得如同熱鍋上的螞蟻團團轉,遷居下邽後,她把所有的心力都花在了替兒子張羅婚事中,不斷地瞞着白居易給他遠在洛陽、符離、許昌、宣州、浮樑的親族寫信,請求他們勸說兒子及早考慮自己的婚姻大事。可無論是叔父白季康、白季軫語重心長的勸慰,還是長兄白幼文、弟弟白行簡苦口婆心的勸說,他都一概充耳不聞。
斜風細雨不須歸的煙花三月,莊南的桃花開了,開在陳氏忙碌着爲他張羅婚事的季節,開在他守在村口的水畔將湘靈的身影望了又望的日子裡。向晚時分,他又獨自一人沿着石階漫步,一些青藤漫過籬笆,順着牆,努力地往上攀升,於是那紅色的牆上便有了叢叢堆碧、簇簇流翠,有了一些生命躍動的氣息。放眼望去,月,還未上柳之梢頭,在淡薄的光影中卻自有一番風流體態,風過處,忍不住輕輕搖曳,自是婀娜多姿,美不勝收。只有遠處,莊南那幾樹桃花,藏在不被人注意的角落,淺淺而笑,笑得燦爛,笑得妖嬈,不曾想憂傷的思緒卻又獨自染上他的心頭,總是在眼裡凌亂不堪地上演着一出出獨角戲。
借十里春風,立豆蔻梢頭,悵望莊南幾樹桃花,他秉筆爲篙,撐紙作渡,踏訪舊時霓裳,尋覓符離舊夢,眼中已然有淚。恍惚間,又見她漫卷珠簾,獨上蘭舟,從徐州的繁華中款款走來,在波光瀲灩的湖畔臨水而居。芳草凝碧,柳浪含煙,眼前的桃花宛若娉婷嫵媚的清雅女子,又彷彿一闋曼妙婉約的詞,而她鍾靈毓秀的風骨、風華絕代的韻味,又都被千載的風、萬年的雨,釀造成一罈醉人的女兒紅,在他身前微醺了歲月,暈染了紅塵,迷濛了雙眼。
自在飛花輕似夢,無邊絲雨細如愁。相思濤起處,煙雨濛濛的符離,如嵐似霧,如幻似夢,帶着淡淡的愁,含着微微的憂,輕輕盈盈地便織就繞指的三分溫柔,纏纏綿綿地便編成他心底的一簾幽夢。幾度溫柔的夢鄉里,她總是伸出纖纖素手,漫撫心絃,任衣衫翩躚,端的是柔情似水,眷戀如詩。瞧,風過符離就變成纏綿的情愫,牢牢地粘住他過客的思念;看,雨到符離就串連成難分難解的銀線,依依地牽絆着他們流連於紅塵世間。那濃濃的古意,淡淡的哀愁,還有符離的她,下邽莊南的桃花,都在這瀟瀟煙雨中,佇立成一種古典的憂鬱。只是,這山山水水的光怪陸離中,又有多少的珍重源自他不捨的淚水?
沾衣欲溼的杏花雨,吹面不寒的楊柳風,都將桃花的細膩委婉在他望晴的眼中發揮到了極致。梧桐更兼細雨,到黃昏,一任階前,點滴到天明,卻有誰記得那些曲曲折折的聲響與幽深撩人的清芬,都曾是他的惆悵熬煮成的心殤?那絲絲縷縷的細雨,分明就是離人的眼淚;那雨中紛飛的嫣紅,分明就是她打翻的胭脂。輕舞飛揚的嫋嫋雨絲,丁香般結着清愁,淅淅瀝瀝地在他耳畔奏響一曲曲纏綿悱惻而又遼闊幽遠的古相思曲。那如泣如訴的旋律,冷不防地,便將那些剪不斷、理還亂的茫茫思緒都從記憶的殘夢中一一喚醒,頓時,就看到一川菸草,滿城飛絮,徒然擾亂了春愁,搖落了心事,讓寂寥的行人再也不忍獨自倚欄空等待。
擡起氤氳的淚眼,他踮起腳尖遙望着長安城南那一扇似關非關的門扉,彷彿聽到一襲白衣勝雪的詩人崔護依然守在一樹桃花下悠悠地吟唱:“去年今日此門中,人面桃花相映紅。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這淡淡嘆息的人兒定是無法忘卻當日微風細雨中乍然相逢的旖旎風光吧?春日如繡的時光裡,那一樹桃花下曾演繹了多少浪漫、蘊含了多少深情?長安城南的山水還依舊,只是,他的桃花女還會再回來嗎?當日那柔柔的風、密密的雨、綿綿的情,卻都成了今天驀然回首時萬分悲涼的辛酸往事,崔護與桃花女如是,他與湘靈又何曾不是?
或許桃花本與愛情無關,卻無端地因了崔護那首《題都城南莊》的詩句沾染了塵俗的煙火,從此,愛也罷,恨也罷,桃花下的淚便多了起來。只不知道這桃花是否嘲笑過人的癡,人的傻,是否願意承受這花下的許多清淚?
側耳聆聽遠處傳來的悠悠鐘聲,低頭思量凋零在濛濛煙雨中的一瓣心香,不由得隨口吟出一首《下邽莊南桃花》詩,爲他的湘靈,也爲思念成災的他自己:
村南無限桃花發,唯我多情獨自來。
日暮風吹紅滿地,無人解惜爲誰開。
“村南無限桃花發,唯我多情獨自來。”村南的桃花開了,開得肆意,開得浪漫。它只依着自己的性情,熱烈地開,熱烈地謝,似乎從不曾有人關注它,唯有多情的他,踩着一地多情的芬芳,把愛情藏在一朵桃花裡,在春風裡默默等待她的歸來。只是不知,明日再來,這花是否還能躲在春風裡調皮地望向他莞爾一笑?
崔護的詩句仍然響徹在他耳畔,愛情裡的話,總是聽過千遍萬遍都不覺得多,於是那些撩人心扉的詩詞歌賦便有了穿越時空、自在演繹的舞臺。或許,桃花本來沒有故事,人們總是習慣把自己的心事寫進桃花裡,才讓花也變得沉甸甸的。其實,不管是瑣瑣碎碎的心事,還是支離破碎的情感,都在人們指尖微涼的瞬間,化成了汩汩清流,在文字的溪水中潺潺,然而,又有幾人解得其中滋味?
“日暮風吹紅滿地,無人解惜爲誰開。”日暮時分,風捲着一些稀稀落落的花瓣落滿小徑,卻不知道什麼時候落在他的襟前,滑入他的手心,於是便乘着它的一尾幽香,在往事中默然穿行。這是沒人打擾的時刻,所以那些花花草草都保持了緘默的姿態,偌大的天地裡只有他的嘆息在春紅開謝的深淺裡起落飛舞。
這些桃花究竟爲誰而開?爲崔護,爲默默守候崔護的桃花女,還是爲他,爲他等候的湘靈?人們總是感嘆,春天來也匆匆去也匆匆,遺憾這桃花不曾爲誰多開些時日,卻不去想那些夏,那些秋,還有那些冬,也都是一忽來又一忽走的,而這屬於春天的桃花又何曾屬於過愛情?四季不因喜歡而停留得更多,也不因討厭而走得更快,就如那些轉身而逝的愛情,任誰也挽留不住。然而,又有誰明白,離別之後,望着那漸行漸遠的影子,在視線裡緩緩消失成一道風景,痛的從來都只是看風景的那一個人?
桃花知道,如何的嬌豔美麗、奼紫嫣紅,到最後終要落入塵埃,所以它總是盈盈而笑,就算明知短暫的美麗過後將是脫離枝頭的蕭瑟與永久的落寂,也從來沒有一絲的眷念與遺憾,依舊絕然而去,以歡喜的姿態親吻泥土,追逐流水去向未知的遠方,即便落敗都有那份超然的灑脫與飄逸相隨。然而,失去湘靈後的他又如何能做到這份淡然、這份灑脫?
守着幾樹下邽莊南的桃花,想着那個在符離溪畔浣紗的她,那個化蝶比翼的她,那個涉水採蓮的她,那個吟風弄月的她,那個舞文弄墨的她,那個懷抱琵琶輕歌一曲的她,那個簪一朵桃花在襟上的她,那個念着他的名字尋尋覓覓的她,心,莫名地疼痛。
在他眼裡,她是水做的女兒,她是花般的女兒,符離的煙雨因她的存在而變得格外纏綿悱惻,符離的山水更讓她的生命變得豐盈潤澤。她的愛情之花,亦在符離的懷抱裡清清燦燦地盛放,同時也綻開了他窗外幾樹下邽桃花的清夢。
濛濛的煙雨是她的清淚,淡淡的薄霧是她的憂愁。她的巧笑嫣然,她的沉鬱悲傷,她的歡喜明媚,她的溫婉柔潤,都是他心中亙古永恆的不老傳說。倏忽之間,她的嘆息,她的幽怨,她的落寞,便都在桃花下變得更加迷離、悽美。只是,曉風殘月中,何處再去尋覓那個曾經只爲他淺吟低唱的身影?那漫天遍野的濛濛煙雨,還能不能幫他洗去那曾經活潑聰穎的女子滿心的淒涼彷徨?
走在芳草萋萋、曲水深巷的下邽,相思成災的他卻在杏花微雨、草長鶯飛的符離,於滿城的朦朧中,固執地追尋着她彷彿煙雨樓臺般迷濛縹緲,如同桃花般清新妖嬈的夢。看繁星點點,劃破夜空的沉寂,聽煙雨濛濛,扯不斷情絲如線,他心底只響起一個更加悲愴的聲音,然而,尋來覓去,卻又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要說些什麼。
或許,他最終想要的只是一個有她的夢吧?夢如湘靈,如詩如畫;夢如湘靈,亦真亦幻;夢如湘靈,如影隨形;夢如湘靈,沉醉一生……花落了,雨斷了,卻原來,他的心,只是一片夢裡湘靈醉紅塵!
Tips:
唐德宗貞元二十年(804年)春,三十三歲的白居易回洛陽省母,並舉家遷往渭南下邽故里。這一年,他舊事重提,又向母親陳氏提出欲娶湘靈爲妻的願望,並再次遭到拒絕。《下邽莊南桃花》亦作於這個時間段,從詩意來判斷,應是思念湘靈有感而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