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衾裯冷,孤眠懶未能。
籠香銷盡火,巾淚滴成冰。
爲惜影相伴,通宵不滅燈。
——白居易《寒閨夜》
曾經爲誰在空曠的天地間恣意哭泣,又爲誰在芳草萋萋的原野上灑下多情的淚水?
爲何總是如此多情,又爲誰如此多情?情愛世界裡究竟誰是誰非,問蒼茫大地,誰予解答?
自遇見的那天起,到背道而馳的剎那,誰爲誰痛徹心扉,誰的思念總是渲染着夜的星空點點滴滴到天明?
靜謐的夜,幽暗的夜,爲誰自甘寂寞,又爲誰自甘墮落?夜夜無眠,思念直至拂曉,那一徑總也走不完的牽腸掛肚究竟又該如何才能以了無掛礙取代?
ωwш ▲тTk an ▲¢ ○
窗外,漆黑一片,幾株古鬆孤獨地站在幾顆寒星閃閃的天際之下;心間,悽楚滿懷,清瘦的身影寂寞地映在幾盞寒燈爍爍的冰牆之上。可惜那晚沒有瑩潔的月光,不然想她的思緒定會如同錢塘的潮水洶涌不已,但即便如此,沒有月亮相伴,想她的思緒依舊綿延不絕。嘆,天涯咫尺,咫尺天涯,追尋的腳步從始至終都染着幾分彷徨,爲什麼,兜兜轉轉之後,還是找不到屬於他們二人的永恆幸福?放眼望去,路邊的青草早已枯萎,寂寞又於想念中不斷滋長直至繁茂,卻爲何依然等不來他和她的洞房花燭夜?
曾經囑咐自己,要愛得輕鬆,但年少無知不予苟同,而今只能換得熱淚盈眶,然而,輕鬆二字又豈是他想要就能要到的?記憶,清晰而明亮;轉身,往事都成回憶。他再次落入深深的沉思裡,任一切曾經的聚首都在相思的眉宇間變得支離破碎,即便費盡周章也看不見一幕完整的故事,於是,只能任由往事灑滿一地,徒然傷了他所有的想念。然而,他還是捨不得,捨不得遠離那些個遙遠而又近在咫尺的故事,所以拼盡最後的努力彎腰去揀拾記憶的碎片,卻不意,手指剛剛觸碰到它們,便被刺破了肌膚,轉眼換得鮮血迸流。
他還能做些什麼?只能後退,任心痛擱淺在無助的角落;只能躲開,不敢再去碰觸那些撕心裂肺的疼。依稀,又看見她那張依舊溫婉明媚的笑臉,在他欲穿的望眼裡明明滅滅,然而一伸手,被牢牢攥在掌心的卻是冰冷的空氣與失落的心情,根本就觸摸不到任何真實的面孔,更無法抵達他想要的心花怒放。於是,只好傻傻地站着,背貼牆根,目光呆滯地望着遠方,任空氣中瀰漫着一股悲傷的味道,幾度哽咽,卻搜索不出半句可以形容的詞。眼一酸,濡溼的雙眸迅速被思念的淚水淹沒,擡手,掏出臨行前她送他的潔白的絹帕,任其輕輕擦拭滑過眼角的淚痕,手指卻不由自主地在素絹上寫下這痛的記憶,而這點點滴滴的傷,卻只因曾經有一個如花的美眷。
好久沒了她的音訊,茶不思,飯不想,坐立不安,早成了他歲月的痛痕。雖然痛着,卻又幸福着,每每想起她,心中還是充滿疼痛的歡喜。喜歡想她,想她的桃花笑靨,想她的鶯歌燕語,想她的溫柔舉止,更想她的深情眼眸,可想念再繁盛,又哪裡及得上與她終日流連花下,直至青絲換了白髮?而今,夢醒心碎,人去樓空,自是無心梳洗,更無心爲她染墨寫詩書,孤單的他陷入了深深的泥沼,而遠方的她知不知道,只因她那擱淺在他心海的淺淺一笑,他便再也沒了力氣與相思過招?
她不在的日子裡,徒留一個人的世界給他。一個人趕路,一個人風餐露宿,一個人難過,一個人喃喃自語,一個人低吟淺唱,一個人坐在路邊的草地上看星星,一個人站在船頭等待月落晨起,一個人走過無數的風風雨雨,唯任寂寞與孤單伴隨他整個旅途。這些都不是他想要的,可他又能改變些什麼?她不在他身邊,即便途經天堂,也是他永遠無法逃出的地獄,月下的曼珠沙華再妖冶,也不是他能摘下的那朵鮮妍,而所有的風花雪月亦都與他無關,他的世界將是一成不變的荒蕪與蒼茫,甚至是凜冽的冰霜與燎原的火海。所以他唯一可以做的,就是帶着記憶上路,在風沙還未侵蝕他那雙回望的眼時,盡一切可能地去彌補,去挽留。
其實,他一直更想要把心埋葬,卻又找不到能夠把記憶一同深埋的地方,所以只好在思念中痛並歡喜着。擡頭,一場猝不及防的雨不期而至,淅淅瀝瀝地下着,忽然,沒來由地便覺得一個人的心有些倦了,更有些迷茫,卻又找不到可以破解的方法。於是,只好不斷努力地告訴自己,一定要堅持下去,就像自己當初爲了一份承諾而馬不停蹄地回到她面前,沒有任何折中的辦法,也絲毫不能退縮不前。這是一份諾言,也是一份誓言,只是,不知道他一個人到底還能堅持多久,還要守候多久,更不知道那份相思的記憶何時才能繼續明天的故事……
一個人的夜晚,一個人的等待。不記得這是第幾個夜晚了,也不記得這是多少次的等待了,只知道一個人依然困守在孤單中堅持,依然擱淺在煎熬中等待。夜,相思的夜。無盡的長夜漫漫,遭遇纏綿的情思悠悠,誰人知,深藏在心中的那份痛楚?誰人解,深埋在記憶的那份往事?無數次地想要遺忘記憶,無數次地徘徊在感情的谷底,無數次地掙扎在情感的深淵,可卻又未曾改變過任何既定的事實,怎不教人悲痛,怎不教人惆悵?
該如何繼續與湘靈那段刻骨銘心的感情?他不知道。當母親犀利的目光射向他無奈而又悲傷的面龐時,他便知道,這份愛恐怕最後仍會收穫無疾而終的種子,但他仍然心存僥倖,仍然堅持着那份渺茫的希望。不是說只要自己考中進士,就可以跟母親面對面地商談與湘靈的婚事嗎?可是,母親真會履行她的諾言嗎?其實母親並沒做出任何實質性的承諾,只是說考中進士後纔有資格跟她商談與湘靈的婚事,那商談的結果呢?他不敢深思,唯恐看到再次別離後湘靈無助的淚眼。八年了,他們相愛了八年,她已爲他蹉跎至二十三歲卻尚未婚配,他又怎能棄她於不顧呢?
夜,靜謐的夜。已經很晚了,他依然沒有一絲睡意。一個人的孤單,未曾有過的寂寞心情被這深不見底的暗夜層層包裹。掙扎,哭嚎,悲憤,咆哮,一切都無濟於事,所有幼稚的舉止都被暗夜冷冷地嘲笑着,就像在嘲弄着情感的小丑那樣鄙薄。爲什麼,爲什麼將他拋棄在情感的深淵?爲什麼,爲什麼將他遺忘在錯位的空間?昨天的夢已不能再續,唯有選擇繼續在夢的邊緣遊走。他就像塵世的飄零,隨風而逝,找不到愛的歸宿;就像漂泊的孤舟,隨波漂盪,找不到停靠的港灣。
如果母親仍然執意不肯接納湘靈,他又該如何面對?是帶着湘靈私奔,還是屈從母親的意願,娶一個門當戶對的女子爲妻?私奔,他沒這個勇氣;娶一個自己不愛的女人,他更沒有任何思想準備。該如何?該如何?躺在驛館牀上的他輾轉反側,無法入睡,睜眼,閉眼,看到的不是湘靈悽楚哀怨的眼神,就是母親斬釘截鐵的目光。莫非,自己便要在歲月的變遷、時空的變幻中,於默默的等待中老去?湘靈啊湘靈,我到底該拿你怎麼辦?你知道,縱是千年一夢、萬世蒼涼,我也願意爲你在守望中死去,可是母親大人,我又怎能拋下母親大人與你雙宿雙飛呢?夜那麼靜,靜得讓他想大聲吶喊、放聲痛哭;生活那麼蒼白,蒼白得讓他乏力,打不起一點精神;現實那麼殘酷,殘酷得讓他覺得周身都充斥着無法排遣的悲哀;感覺那麼清晰,清晰得讓他在她的幻影裡變得虛僞;疼痛那麼真實,真實得讓他渾身麻木……或許,選擇孤單,選擇寂寞,選擇沉淪,選擇等待,等待一個沒有結局的天長地久,在一個人的世界上演與愛無關的獨角戲,把夢想和希望摺疊了寄給明天,把悲傷和痛苦陳舊了在記憶裡埋葬,用沉默和淡然來掩飾所有的不安與無措,還有絕望,纔是他來這世間走上一遭的真諦吧?
披上衣裳,斜倚牀畔,他低低地抽泣。前程未卜的他看不到任何天明的希望,更無法洞悉自己與湘靈的結局究竟會如何演變。或許是好的,或許是壞的;或許是幸福的,或許是殘酷的;或許是快樂的,或許是悲慟的……然而,這一切的一切都不是由他的主觀意識可以主宰得了的。他沒有辦法,沒辦法在短暫的時間裡給湘靈想要的溫暖,更沒辦法讓早就在她耳畔許下的諾言變成現實。到底,還需要多久的等待,他才能如願以償地將湘靈吹吹打打地迎進白家大院,讓她成爲他明媒正娶的新娘?
前往浮樑的道路充滿了荊棘與坎坷,亦如他和湘靈的戀情。道路上的坎坷他都能咬咬牙堅持下來,無論經歷多少顛簸與流離;而與湘靈堅守的那份愛裡叢生的荊棘,他又該如何將它們完全清除掉呢?湘靈,湘靈,他一遍遍地呼喚着她的名字,想象着她悵坐鸚鵡籠下,和淚看他前不久給她寄去的那首《寄湘靈》詩,心裡裹着無盡的惆悵與痛苦。他還能爲她做些什麼?在這一個人的世界裡,一個人的征途上,他只能枕着對她無盡的思念,在每一個冰涼的夜晚靜靜地想她,任每一個夢、每一秒鐘、每一次欣喜、每一次失落,都在她蹙起的眉間緩緩縈繞,化作她案邊的一縷香菸、一首小詩。
夜半衾裯冷,孤眠懶未能。
籠香銷盡火,巾淚滴成冰。
爲惜影相伴,通宵不滅燈。
——白居易《寒閨夜》
“夜半衾裯冷,孤眠懶未能。”夜越來越深,心慢慢地沉澱,想着她溫婉的眼神,他覺得自己變得越來越孤單,就像站在長江的源頭朝下游眺望,面對那長長的、沒有盡頭的寂寞時一樣無助而又無能爲力。
窗外,雨後的星星明明滅滅地閃爍着,似乎決定了一種原始的生命軌跡。屋內的溫度越來越低,衾被也失去了往昔的溫暖,一種從未有過的孤獨感侵襲得未能入眠的他仿若成了一個冰人,等淚滴落了,才發現眼淚裡的身影仍然沒有失卻體溫。
寂寞是一片黑色的睡蓮,在無盡的漆黑裡,盡情地瘋長,肆意地蔓延。那一瞬,他宛若站在無人的山巔,撕心裂肺地喊,卻聽不到任何聲音,整個人,由裡到外,都被內心的惶恐慢慢吞噬,變得越來越孤單,越來越彷徨,而那空曠的蒼穹下,卻只留下一條小小的、長長的身影,在孤單的燈影下隨風搖曳,彷彿一眨眼,便已在指間漏去了千年萬年的繁盛。
“籠香銷盡火,巾淚滴成冰。”熏籠裡的香火已經銷盡,銷不盡他對她的思念;滴落在絹帕上的淚珠在嚴寒的季節裡轉瞬成冰,冰不了他對她的永恆記憶。
一個人的思念,擡頭低頭間,是孤單嗎?一個人的淚眼,想她念她時,是心傷嗎?相思無邊,寂寞無涯。支離破碎的天空,總是擁有支離破碎的思緒,念着她的芳名,記憶,漸行漸遠,心,越來越孤悵。
曾經,和她相遇、相識、相知,有誰會預知甜蜜後的仳離?相遇是邂逅,相識是緣分,相知是快樂,那麼轉身之後在這寒寂的深夜裡究竟還剩下了什麼?或許除了煎熬,還是煎熬吧,一種等待中的煎熬。遠處,緩緩傳來嫋嫋的琴音,斷斷續續的,像極了她曾經彈奏的哀怨而又悽美的曲調。在這靜謐的夜晚,他收攏起流逝的記憶,品味着孤單,爲曾經的擁有鋪起一座思念的橋,守候與她的再次重逢;在這思念的夜晚,他揀拾起青春的碎片,打包着情感,爲往事編織起歲月的輓歌,卻仍不明瞭,明明刻骨銘心地去愛了,爲何兩個相愛的人卻不能長相廝守?
“爲惜影相伴,通宵不滅燈。”不敢將燈吹滅,因爲燈影裡有她倩麗的身影;不敢奢望在夢裡與她纏綿,只得藉助這星星燈火,和着淚水,用文字,在詩箋上將她憶了又憶,思了又思。
也許,寂寂的夜裡,最該做的便是忘情,讓記憶自動消融在昨天,讓思念悄然湮沒在往事裡,讓一切的明媚與幽暗都在來路不明的風沙中消逝得無影無蹤。然而,一個人的他還在幻想,還在等待,於是,想念過後,依舊一如既往地喜歡着一個人於燈下裹着疲憊,用文字記錄稀薄的憂傷,用詩句謄寫淡淡的哀愁,在靜默中將她的好唸了千遍萬遍。
時光流轉,人來人往。一個人的相思,一個人的災難,通通浸在了一個人的揮毫疾書裡,於是,一切的一切,便都在他的字裡行間染上了時間的淡漠,沾惹了歲月的遺忘,彷彿那曇花一現的記憶,如同他滾滾的思念,也像那一抹夕陽的餘暉,亦如他惆悵的心緒。一個人,一份寂寞,一種心情,無法排遣的傷心裡,他終是打開了情感的閘門,點燃了堆在身後的所有寂寞,任潸然的淚水泡在想念的嘴邊,將剛剛寫好的《寒閨夜》詩唸了又念——爲她的癡絕,爲他冰了的心,爲他和她隔了咫尺天涯的戀。
湘靈,請相信我,不管歲月如何變遷,容顏如何轉變,人生的路上,至少還有我,一個從來不會變心的愛人,會永遠陪在你的身邊。任歲月蹉跎、緣聚緣散,只要你還需要我,只要你還願意開口告訴我你所有的索求,我都願意守着你,寸步不離,哪怕這相守的時間是用永恆來計算,我也無怨無悔。只求你不要轉身而去,留我在這孤寂的荒原,讓我擁着一個人的寂寞、一個人的精彩,上演一出沒有華麗舞臺的獨角戲,因爲我無法忘記時間,無法忘記你我的存在,更無法忘記從來都沒有忘記的過去。沒有了你,縱是多了煽情的觀衆,我也難以用心湊成一句完美的對白,更彌補不了一份殘缺的愛……
Tips:
《寒閨夜》同爲白居易於貞元十四年(798年),由符離前往浮樑途中思念湘靈所作的情詩,繼《寄湘靈》詩後,進一步闡述了他的相思之苦。每一字,每一句,點點滴滴,都寫出了白居易對戀人湘靈的刻骨懷念,用一片柔腸,寄一片風月,更將那一份兒女情長寫到了極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