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氏弟兄俱醉臥,披衣獨起下高齋。
夜深不語中庭立,月照藤花影上階。
——白居易《宿楊家》
浮雲悠悠地飄蕩在無人喝彩的天空,孤單在萬籟俱寂的靜謐中化作心底的藤蔓,而她,記憶中的她,也終於成了他枕上的一滴總也流不盡的清淚。
繁華過後,喧囂荒蕪了孤單;熱鬧過後,虛僞荒蕪了寂寞。再回首,那些曲曲折折的回憶都一一凋零成心底的落花,在荒蕪的情感中迅速瀰漫開來,頓時便吹落了他眼底的一簾愁緒。
無限放大的愁緒中,他的寂寞,如花一般在空靈中綻放;他的靈魂,如雪一般在遙望中蒼白……於是,遙遙的思念又突地變得盛大起來。
相愛,總是始於相惜,也終於相惜。兩顆彼此抵近的心正由於一份相惜的緣,纔不會沾染世間的塵埃,纔不會在名聞利養中失去最初的真。自與她相戀,他就將她倍加珍惜,可爲什麼,他和她,還是無法逃脫那種無望的遙望,更無法碎了那些竊竊的等待?莫非,是他還不夠珍惜她,抑或是,他根本就不曾真正懂得過相惜的含義?曾經相依相伴的日子裡,那些溫和的叮嚀、絮叨的囑咐,總是可以迅速掩蓋舊時的傷,而一句懂得,便勝過一世的崢嶸,即使再疲憊再困頓,也會令他變得精神抖擻、滿面紅光。只是,她知不知道,繁華如此,皆因他癡情如許,冷寂的天空也會因爲兩顆心的靠攏風生水起、熠熠生輝,而現在,她不在了,他這滿心積攢的珍惜又有什麼用武之地?
夢中未曾停止過的囈語,哪怕滿是對她的不捨,也只不過是一場夢魘罷了。不變的思念中,手心變得冰冷,失去了她的輕撫,他的世界從此不再溫暖,可他還一直相伴着那些個曾經瑰麗的夢,用自己僅存的那一點希望,努力去握住手中剩下的溫存;不變的記憶裡,生活變得苦澀,失去了她的芬芳,他的世界從此不會多彩,可他還一直在風花雪月的邊緣固守着,用自己羸弱的軀體,堅持去尋找早已迷失了的自己。
只是,她還會相信他仍會清晰地憶起那段早已湮沒在煙塵之後的往事嗎?她還會相信他在風雨中攤開信箋給她寫去的那一首首情詩都染着他鮮紅的血液嗎?她還會相信憔悴得失去人形的他已爲她淚失千行了嗎?
希翼的夢幻在風過後的影子裡重疊的只會是愈來愈多的憂傷,原本總以爲可以輕易地抹去那些人、那些事,可結果卻總是會令自己徹底失望。淚水模糊了目光,堅守憔悴了等待,轉身之後,就連寂寞也變得模糊起來,卻要他如何才能一筆寫出滿紙的模糊?人生總是有得有失,前程總是有平直的道路也有坎坷的曲徑,爲什麼他的愛情卻只收獲了滿滿的失意與失落?等待的過程中,心也跟着模糊,竟忘了她當初是怎樣歡喜着走進他的生命,又是怎樣悲傷着離開他的世界。或許,她從來都沒有那麼痛苦過吧?來無影,去無蹤,飄忽來,又飄忽去,無論是抵近還是疏遠,總是一貫的瀟灑,了無牽掛。真是這樣的嗎?他摯愛的湘靈從來都不曾像他這般在意過這段感情?可如果不是,她又爲何遲遲不肯貼近他的心跳,任他不分白天黑夜地去溫暖她那顆因悲傷而枯萎的心?
所謂三生三世的約定,最終卻只是換來了今生的擦肩而過,大概這就是人生既定的命運吧?或許,今生真的不曾屬於過他們,可是,他和她的長相守真的會在來生才能實踐嗎?眼前的河水,還在不息地流淌,波光還是那樣清澈,河中的石子還是那樣暖暖的,柔柔的,河邊的柳枝還是一如既往地在迎風招展,哪怕時光已不再是從前,一切的景物都還依舊,只可惜那年與他彼此惺惺相惜的紅顏轉瞬成空,讓他在繼續前行的道路上徹底失去了所有關於她的訊息。沒有思念,沒有憂傷,此時此刻,只有默默的惆悵漫隨歲月流逝,和着河水湯湯,在他心底靜靜地流淌,珍藏起曾經激情的青春。
很多時候,都想失去記憶,忘記這世間一切的一切。只要忘記,那些老去的歲月在心中留下的痕跡,便都會隨之被輕輕地擦拭,最終如煙似霧般淡淡散去。他知道,人越清醒就越寂寞,因爲清醒着便會在某個不經意的時刻,不由自主地咀嚼起那些悲傷的事,痛不可當,而人生卻又註定是悲哀的,自己想要挽留的總是悄悄然地便走了,但自己不想承受的一切,又都會悄悄然地便來了。
歲月,依舊在一成不變的平淡生活中繼續,小河的溫柔依舊,月光的溫婉依舊,人生也在命運的軌道上繼續前進。還記得兒時的那條小河,伴他和她走過了無知的童年、青澀的少年,以及兩兩相思的青年時代。那時的他,那時的她,是多麼無憂無慮,他們總是在河畔嬉戲,用笑聲將浪花悄悄捧起,而他也總是趁她不備時在她額上迅速親一口,隨後紅着雙頰,“咚”一聲扎進水裡,只留下她驚恐的叫聲在他怒放的心裡旋轉。
然而,她最終還是走了,一句告別的話也沒有,便帶走了他無限的期盼。他的快樂,他的幸福,他的一切,都隨她而去,整個世界只留下孤零零的他形影相弔,哪怕遠飛的大雁的哀鳴,也無法勝過他心靈深處淒厲的呼喚。瓣瓣心形的落葉在他眼前輕舞飛揚,卻不知該吹向哪一個方向,如果有一天無意間飄落到她的窗前,她是否還會感受到他爲她執着火熱的心,抑或假裝不懂?
她走了,一個淺淡的回眸也沒留下,就在冰冷的風中消散了他往昔的記憶,但他卻無法忘記她甜美的笑靨,怎麼也不願接受這殘酷的事實。湘靈,爲什麼?爲什麼不肯再給你我一次機會,就那樣悄然離去?知不知道,儘管你已遠去,可我對你的牽掛與思念,卻永遠定格在了想你的畫面裡,縱一生也揮之不去?是的,我想你,想起你燦爛的笑靨,眼前所有的事物都會不約而同地齊放光彩,一切都會變得美好而安靜。可是,我卻無心賞析,無意陶醉,因爲我的心好痛好痛,再也禁不起絲絲縷縷的驚喜,只恐一回頭便發現一切仍是虛枉,興奮過後徒然留下一份更深更長的寂寞悲悵。
唉!他深深地嘆息着。此去經年,她依然還是落在他枕上的一滴清淚,怎麼也歡喜不成他的笑顏。愛了,痛了,那些個季節裡恣意綻放的無數繁花,終在天涯的盡頭散落了一身的伶仃,而夢亦在黎明的時候被風驚醒,任他的心在搖曳的燈影下碎成了滿地哀豔的痕跡。也許,這世間唯有湘靈纔是他永遠無法割捨下的掛念,然而,海角太遠,他到底要用多少季節的光陰纔可以走到她的身旁,從此與她永不分離?
放眼望去,千里之外,那一片朦朧的山巒後,杏花凋謝在符離水畔,煙雨中藏着舞倦了的紅顏,然而,望來望去,卻是一張模糊又迷茫的輪廓,怎麼看也看不分明。要等的人,終究還是沒有來,所以只好在淚水還未曾滂沱的時候,捧着細細碎碎的心黯然離開。世間最殘忍最冷酷的事,莫過於懷着希望的等待,每一次等待,時間都彷彿被拉得很長很長,長到沒有盡頭,更望不到盡頭,一分一秒地煎熬着原本就不確定的心。終於,痛下決心想要放棄,卻又害怕在放棄後的第一秒她就來了,於是,只得繼續忍耐,左顧右盼,潛心聽着身邊的每一點細微的聲響,生怕一不小心就會錯過。
來來往往的人羣裡,唯一遇不到的人仍是他要等的她。如果遇到,哪怕只給他一個不經意的微笑也好,就算不曾有半句話的交流,也可以給在等待中逝去的光陰一個交代,給自己的下一次等待一個理由啊!只是,經年的過往裡,他始終都守着一份凜冽的孤寂,宛若一匹遊蕩的野馬,在有她的夢裡一路尋覓,總是渴望在時間的荒涼轉角處邂逅那一方風平浪靜的渡口。然而,隔着殘春昏暗的暮雲,攥到手心裡的仍是書中杜撰出的水月泡影,那份跋山涉水後的艱辛,亦已退到塵世最枯敗的角落縫補起大片的哀傷。
湘靈,你知不知道,我心舟泊放的地方,不要如花似錦的繁華,不要驚濤駭浪的盛情,只要有你眸光裡的一絲暖陽。當它在相思的同一個角度照到彼此眼神交匯的那一瞬間,縱使是在荒蕪的沙漠,亦能與你共守住那一片心靈的綠洲?可你還是遠去了,無論我怎樣乞求,悲傷到多痛,你仍不願意歸來,一任我想你念你的心變得灰暗,變得慘白,變得山崩地裂。難道,錯過了昨天,訣別了今天,你還要讓你我的明天依然在模糊的淚光中度過?
不!他不想!可他又有什麼勇氣能抗拒母親冰冷的目光,執意將她娶進門來?他始終在母親和湘靈之間徘徊,三十六歲了,仍然孤獨一身,未曾婚娶,可這無言的抵抗真的是他想要的幸福嗎?不成親,傷了母親的心,卻不能撫平湘靈的痛,爲什麼他怎麼做都逃不得一個“錯”字呢?他不知道該如何才能讓母親和湘靈都在有他的世界裡同時獲取幸福與快樂,於是只能不斷用酒精麻醉自己,日日縱情,夜夜笙歌,與摯友元稹流連在花街柳巷,過着花天酒地、風流恣性的生活。也就在這個時候,他結識了文人楊虞卿,通過楊虞卿介紹,又結識了楊虞卿的從弟楊汝士,三人很快便成了無話不談的知心摯交。
雖身爲盩厔縣尉,但品階卻微乎其微,所以這段時間他得以隨意往返於長安與盩厔,不久便在楊家兄弟的酒宴上結識了楊汝士的妹妹青萍。青萍,那是個品貌端莊、性情嫺雅的女子,唯獨美中不足的是深受禮教束縛的她自幼便接受了“女子無才便是德”的教育,對文墨並不精通,所以,楊氏兄弟與白居易以文會友的詩酒人生自是無法引起她的興趣。
他每次來,她總是刻意迴避,然而最終還是強不過醉酒後的哥哥楊汝士,在丫鬟的帶領下出來與白居易、元稹等人見面。她並無絕色的姿容,更無驚豔的回眸,初見她時,白居易從未曾想過她會在自己的生命中留下難以磨滅的痕跡。那一年,他三十六歲,而小他十二歲的她正是二十四歲的芳齡。與她的名字一樣,她生性冷漠,不愛與人攀談,睥睨一切。她本來眉目清秀,雖少有笑容,難以親近,但卻是父兄眼中的掌上明珠。他們一心要爲她擇一乘龍快婿,所以二十四歲的她仍待字閨中。
“樂天兄,青萍姑娘好不容易賞臉出來與你我兄弟見面,你總不能讓她空着兩手回去吧?”元稹偷偷瞟一眼滿臉冰霜的青萍,一邊提起酒盞就往白居易面前的酒盅裡倒去,一邊嘻嘻哈哈地笑着說,“怎麼着,你也得敬青萍姑娘一杯不是?”
微醉了的白居易輕輕擡起頭,不好意思地瞥着緊緊立在楊汝士身後的青萍,又回過頭瞪一眼對面的元稹,示意他不要拿自己和青萍姑娘開玩笑。
“樂天兄還不好意思了呢!”元稹自顧自哈哈樂着,回頭望着身邊的楊汝士說,“慕巢兄,你是今日酒宴的主人,樂天兄是當今文壇奇葩,青萍姑娘是長安城首屈一指的大家閨秀,難道他們兩個不該喝上一杯嗎?”
“喝……當然要喝……”楊汝士伸出手指,回過頭,歪着脖子斜睨着身後微微蹙起眉頭的青萍說,“還愣着做什麼,趕緊給白大人、元大人敬酒啊!”
“我就不必了,今天是樂天兄和青萍姑娘初次見面,這杯酒說什麼也得喝了的。”元稹站起身,吩咐侍從取來一隻空酒杯,親自提盞滿滿斟上,畢恭畢敬地遞到青萍手裡,“青萍姑娘,微之失禮了。”
青萍接過酒杯,兀自忤在原地,卻不知到底該不該敬白居易這杯酒。說實話,青萍對白居易並無好感,有關他和元稹日夜出沒於花街柳巷的傳聞她早有耳聞,對他的人品自是多有鄙薄,所以白居易出沒楊府多次,她終是不肯與之相見。沒想到這次迫不得已出來虛與周旋,卻又被元稹尋了開心,心裡自是老大的不樂,卻又不便當着這麼多人的面發作出來,她只好勉強舉起酒杯,低着頭,輕移蓮步,緩緩走到白居易面前,囁嚅着嘴脣輕輕說了句:“請,白大人!”也不等白居易作答,一仰脖子便將杯中酒喝了下去。
“青萍姑娘!”等白居易反應過來,起身奪下她手中酒杯之時,那杯中之酒已然被她喝了大半,白皙的面龐亦早已漾開一朵朵緋紅的桃花。“怎麼樣,要不要緊?看你這樣子就不會喝酒,這種事怎麼可以勉強呢?”他一邊說一邊擡頭瞪着元稹埋怨說,“微之兄,青萍姑娘不會喝酒,你怎麼……還不快給青萍姑娘倒杯解酒茶來!”
青萍本不勝酒力,一邊掩面輕輕咳嗽,一邊不無感激地盯一眼白居易,心裡頓感有一股暖流溢遍全身。她本以爲他只是個玩弄女色的登徒子,沒想到卻是這般的憐香惜玉,看來倒也沒有傳聞中說的那麼不可救藥,這樣一想,不免偷偷多瞧了他一眼,未曾想這一眼卻讓她整顆心都“撲通撲通”跳了起來。原來他竟然是美如冠玉的俊男秀士,儘管已經微醉,但渾身上下還是透着常人無法比擬的溫文氣質,流溢着一股令人難以抗拒的親近感,就連她的兄長楊汝士、從兄楊虞卿都比他不過,難怪那些歌樓酒坊中的女子都對他青睞有加。
很快,元稹倒了解酒茶端了過來,白居易一把搶過他手中的茶盞,親自遞到青萍手裡:“青萍姑娘,這杯茶就當是白某給你賠罪吧!”
她顫顫接過他手裡的茶盞,不由得又偷偷瞥他一眼:“白大人……”“喝下這杯茶,酒力就會慢慢散了。”白居易不無關切地打量着她,“喝吧,喝下去就不會難受了。”
“嗯。”她輕輕點着頭,端着茶盞遞到嘴邊,輕輕呷下,又把喝盡的茶盞遞到身後侍候着的丫鬟手裡,滿面漲紅地望着白居易低聲說,“多謝白大人,青萍……”
“好了,青萍姑娘還是早些回房歇息着吧。雖然喝得不多,但對滴酒不沾的青萍姑娘來說還是會上頭的。現在就回去好好睡一覺,到天明便沒事了。”白居易邊說邊示意她身後的丫鬟挽着她的手起身返回閨樓中去了。
便是這半杯酒,他和她有了第一次心靈上的溝通。那夜的他並不知道,只是那一眼,那個叫青萍的女子便改觀了先前對他的不良印象,甚至在心底偷偷喜歡上了他。這一切都發生在轉瞬之間,來無影,去亦無蹤,剎那的光陰便改變了他和她日後的人生軌跡。然而,後知後覺的他卻無從洞悉女子的鐘情懷春,那時的他滿心裝着的還是他遠方的湘靈,那個三十二歲了還未曾將自己嫁出去的老姑娘。
“樂天兄,青萍姑娘好像喜歡上你了呢!”元稹繼續打趣着他,又盯一眼早已醉得一塌糊塗的楊虞卿、楊汝士兄弟,呵呵樂着說,“依我看,師皋兄和慕巢兄今兒個都在,不如就當了見證,把青萍姑娘許給樂天兄好了!”
“微之!”白居易擡頭,輕輕嗔怪着元稹,“都是你鬧的,青萍姑娘都惱上我了!”
“青萍姑娘哪有惱你?她是喜歡上了你纔對!”元稹手舞足蹈地扮着鬼臉,“難道樂天兄沒看到青萍姑娘看你時的眼神都透着不一樣的溫柔嗎?還有,她回房時,那副依依不捨的模樣,我見猶憐呢。”元稹邊說邊伸手推搡着爛醉如泥的楊虞卿,“師皋兄,你倒是說句話啊!”
“青……青萍……樂天……”楊虞卿擡頭朝白居易翻着白眼,“沒錯,他們……他們就是……天造地設的一雙!”
“師皋兄!”
“還有慕巢兄呢。青萍是你的親妹子,你這個大舅哥總得說句話啊!”元稹又伸手推了推伏案擺弄着碗碟的楊汝士,“慕巢兄,你倒是說句話啊!”
“說……說……什麼?”
“把青萍姑娘許給樂天兄做夫人啊!”
“青萍?樂天兄?”楊汝士頓時酒醒了一半,坐直身子,不住地打量着元稹和對面的白居易,半天才回過神來,“樂天兄看上青萍了?”
“慕巢兄休要聽微之胡說!”白居易正襟危坐,“青萍姑娘是世上難得的好女子,微之怎好造次?”
“微之豈敢當着青萍兩位兄長的面造次,唐突了佳人?”元稹一本正經地打量着在座的所有詩友墨客,“你們說,樂天兄跟青萍姑娘是不是一對佳偶?”“這還用說?”
“就是,樂天兄未娶,青萍姑娘亦未許字他人,俊男美女,文士淑女,天下絕配,他們要是走不到一塊,豈不是天下最大的憾事?”元稹說着,用力推一下楊汝士,“慕巢兄,莫非你還捨不得把青萍姑娘許給樂天兄不成?”
“這……”楊汝士瞪大眼睛盯着白居易,“樂天兄,此話當真?”
“慕巢兄,微之他……”
說者無意,聽者有心。楊汝士本因仰慕白居易的文才,才傾心與之結交,卻從未想過要與他結成姻親,現在聽元稹這麼一提,倒真上了心,認真盯着白居易說:“若是樂天兄不棄,小弟願當這個月老,只是青萍自幼被家父家母嬌寵慣了,不大合羣,只怕高攀不起樂天兄呢。”
“怎麼會?”元稹搶着替白居易作答說,“樂天兄已經三十六歲了,比青萍姑娘整整大了一紀,娶妻如此,夫復何求?就怕慕巢兄不肯允諾呢!”
“只要樂天兄願意,楊某肝腦塗地,也要玉成這樁親事!”
白居易剛想說些什麼,元稹早已給在座賓主面前的酒杯裡通通斟滿酒:“既如此,這門親事就算說定了,贊成的都舉起酒杯滿飲了這杯酒!”
話音剛落,元稹和楊汝士帶頭一飲而盡,楊虞卿也搖晃着身子,一仰脖子,將杯中酒喝了個精光,唯有白居易呆呆地坐在原地,一聲不響,但很快就被詩友們強行把那杯酒灌進了肚裡。
所有人都醉了。楊氏兄弟更是醉得不省人事,卻吩咐僕人將白居易、元稹留下,引入客房休息。元稹也醉成了一坨爛泥,一挨榻就沉沉睡了過去,只有白居易還是半醉半醒着。睜開眼、閉上眼,滿眼滿眼看到的依然是他的湘靈。他們把湘靈許給我了!偎在窗前,他輕輕淺淺地笑。他們居然真的把湘靈許給他了!他等啊等啊,從十九歲,等到三十六歲,這漫長的年月,這悽風苦雨冷寂寂的十八年,讓他熬盡了神,傷透了心,沒想到,盼到最後,有情人亦是終成眷屬!
是真的嗎,湘靈?你真的就要披上大紅的嫁衣嫁作我白居易的妻嗎?你知不知道,他們要把你許給我爲妻的那一剎那,我的心有多麼快樂,多麼欣喜?又可曾知,那窗明几淨,是我思念的淚水把它浸染;那一輪圓月,是我一路的牽掛把它填滿?湘靈啊湘靈,自此後,我的心裡再也不會有陰晴圓缺,只會有永遠的月色滿弦,而你也終將成爲我三生三世的清歡。今夜,就讓我再一次爲你把筆提起,用思念的心火點燃那一盞情燈,在花箋上續寫下你我紅塵旅途的眷戀,讓文字的驚豔,在詩賦裡一一幻化爲你頸上的珠璣吧!
楊氏弟兄俱醉臥,披衣獨起下高齋。
夜深不語中庭立,月照藤花影上階。
——白居易《宿楊家》
“楊氏弟兄俱醉臥,披衣獨起下高齋。”喧囂過後的燈火,在看得見的遠方搖曳,明明滅滅。他站在紅塵的霧氣裡彷徨,任憑熱血衝擊着心臟,任憑寂寞挑戰着悲喜交加,把靈魂,一點一點地,深深溶進屬於她的情詩裡,不在乎,曾經有過多少頹廢與悲涼。
楊家兄弟都已醉得不省人事,整座楊府都沐浴在深深的寂寂裡。想着她,念着她,他披衣獨起,走在無人問津的深院裡,將往事憶了又憶。流年的風鋪滿歲月的迴廊,在四季的輪迴中悠然綻放,春媚舞盡芳華的千姿百態,山花漲滿幽蘭暗香的浪漫,夢的天國裡,她若桃花般燦爛,瞬息間便綻放出傾城的芳華。
明潔的月光灑在他醉意朦朧的臉上,四周的天空純淨得沒有一絲雲彩,他便這樣癡癡駐足在她的凝望裡,將她的美豔、她的溫柔,一再描摹梳理。在他眼裡,她的眼神不是天邊的流雲,也不是那抹純淨的色彩,而是他的生命;在他眼裡,她的天空,有異彩紛呈的雲捲雲舒,有懸掛天邊的彩虹,從不受紅塵的誘惑,擡頭凝視,或是低頭憐惜,一樣的高遠,一樣的柔美。
感受着這樣的溫馨寧和,他願獨步邁向她的天涯。回首,望向水中月中輕輕倩倩的她,心中的蒼穹被突地撐大到無邊無際,就那麼緩緩地、悠悠地,任多變的心情在幻象中絢麗上演,一遍遍地編織,一遍遍地雕刻,那些關於他和她的故事。轉身,面對她一貫的嫺靜,有一種淺淺的意識牽引着他一步步走向意念深處,與她靜靜癡守凝望,躁動的靈魂忽地顯得極其安靜舒展,像花兒一樣柔和地綻放,聽不到一絲雜亂無章的聲響。
“夜深不語中庭立,月照藤花影上階。”夜深了,無限的不捨與祝福依然在心中來回穿行,想念也在這一刻開始萌生。她如行雲流水般的清澈明淨,終於剔除了他心中盤桓已久的混沌,此時此刻,生命彷彿一泓清泉,潺潺湲湲,涓涓流淌,滌盪在她那份靜若流深的凝眸裡。回首,月光靜靜灑在開得如火如荼的藤花上,在身旁的石階下留下一抹輕倩的影,宛若她窈窕的身姿,翩若驚鴻。閒立庭中,念着她的名字,憶着她的溫暖,此時不語卻勝過紅塵萬丈裡的千言萬語。
曾經,與她在符離悵別,沒來得及留下她最燦爛的笑靨,沒來得及與她傾訴衷腸,是他終身最大的遺憾。那一年,那一月,那一日,那個溫暖的黃昏,他坐着馬車,在楊柳拂面的季節裡悄然離去,她則守在茂密的柳枝後哭紅了雙眼,哭疼了心肺,然後一個憂傷而又華麗的轉身,揹着他,毅然決然地走向另一個遠方,從此與他天涯咫尺,天各一方;而今,他們將她許給他爲妻,他又有什麼理由繼續難過,有什麼理由依舊悲悵下去?
望着她,他體會到一種從未有過的極致幸福。有她的世界裡,天空漲滿蔚藍,正伸向遙遠的邊際;大地綠蔭覆蓋,正泛起層層漣漪;一朵朵細碎的藤花,亦無憂無慮地綻放在寂寞深庭中,任美麗鋪張地搖擺在綠色的春海里。湘靈,這是真的嗎?我們就要成親了?在苦等十八年後,你真的就要成爲我白家的兒媳了嗎?
遠處,山坡上一樹一樹粉紅的桃花、潔白的梨花正次第開放。青山滴翠,百花爭豔,綠肥紅瘦,移步換景,令他目不暇接,彷彿今夜所有的美麗都是爲她而生,爲他們即將而至的婚姻生活欣喜若狂。她擁抱着墨綠的麥浪、翠綠的樹葉,在一片耀眼的光線裡層次分明,漫過初春的草尖,淌過清澈的小溪,帶着泥土的芳香,攜着桃花、梨花的芳菲,輕輕地來,溫順而柔美,平和又安詳,依然是他初見時的溫暖。
波光瀲灩的池塘裡,倒映着她粉紅色的身影,微微的春風裡流動着她淺淺的暗香,藤蕊上相互追逐的蝴蝶,宛若她的纖指輕輕撫摸着他的面頰,將四月的帷幕靜靜開啓。湘靈,湘靈,可知你就是我那人間的四月天?
他輕輕地笑,與她相依相偎,舞文弄墨,把酒吟詩,醉在了她的明眸皓齒間;她則羞澀了面龐,繼續在清風明月間輕舞飛揚,那滿藤的花開,那滿庭的芳香,都是她綻放的微笑,是她送來的希望,是這人世間最嫵媚的底蘊。
湘靈。不,娘子!他在心底一遍又一遍地喚她,帶着無限深情,唯願這雋美的月夜永遠留下她的微笑,留下她倩麗的身姿,留下她粉紅的記憶,留下他們曾經的美好,在他心間徜徉、繾綣。卻不知,亦是在這清芬的夜裡,有一個叫作青萍的女子正偎着繡樓的軒窗,緋紅着雙頰將悵立庭中的他望了又望,思了又思。
他在想些什麼?她剛剛舒展開的眉頭又輕輕皺了起來。爲什麼他會在夜深人靜的時候獨自走在寂寂的深院裡默默發呆?難道,難道他是在思慕遠方的故人?唉,她輕輕地嘆息,想這麼多做什麼?他想什麼人與她何干?於是,她輕輕縮回身,伸出手,纖指輕輕一點,便將整個窗戶緊緊闔上了。
Tips:
元和元年(806年),白居易已經三十五歲,卻因爲堅守對湘靈不離不棄的諾言,始終未娶。母親陳氏看在眼裡、急在心裡,四處託人爲兒子說媒,這時白居易的摯友元稹爲其作伐,欲說其娶同僚楊汝士的妹妹爲妻。《宿楊家》即爲這段時期創作的詩作。具體作詩時間應在元和元年至元和二年間,本文將其歸爲元和二年創作。
楊汝士,字慕巢,虢州弘農人,生卒年均不詳。白居易妻楊氏兄。元和四年登進士第,牛僧孺、李宗閔待之善,引爲中書舍人。開成元年(836年)由兵部侍郎出鎮東川,後入爲吏部侍郎,終刑部尚書。汝士善詩,裴度居守東都,夜宴,半酣,與諸客聯句。時元稹、白居易均在座,有得色。依次至汝士,汝士句雲:“昔日蘭亭無豔質,此時金谷有高人。”居易知不能復加,遽裂之,曰:“笙歌鼎沸,勿作冷淡生活!”稹顧居易曰:“樂天所謂能全其名者!”
楊虞卿,字師皋,虢州弘農人,楊寧之子。白居易妻楊氏從兄。元和五年進士,爲校書郎,擢監察御史,與陽城友好。李宗閔甚器重他,歷官弘文館學士、給事中、工部侍郎,官至京兆尹,太和九年(835年)七月一日甲申,貶虔州司馬,卒於任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