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感秋寄遠

惆悵時節晚,兩情千里同。

離憂不散處,庭樹正秋風。

燕影動歸翼,蕙香銷故叢。

佳期與芳歲,牢落兩成空。

——白居易《感秋寄遠》

深秋的夕陽,猶如別後情人的目光,絲絲縷縷,總是於不經意間泄露着淡淡的哀愁,沐浴着令他熟悉而又陌生的院落。

黃昏,靜坐在綠柳掩映的雕花小窗下,任寂寞在心中不停地掙扎,心海里層層泛起的卻不再是外表的靜默,而是洶涌澎湃的驚濤駭浪。聽着從遠處飄來的古老的韻律,悠遠的歌謠在他心底悄然綻放,激起無數曾經的印跡,卻不知那年那月的嬌俏究竟該到何處去尋。凝眸,夕陽下慘烈的紅色,宛如賁張的鮮血,以千鈞一髮的力量鋪灑在記憶的海洋上,而他便又在不息的回憶裡默默溫習着對她不變的思念。

記憶永遠都是一座不甘喧囂的城堡,哪怕寂寞叢生,哪怕目光所及的青苔上都長滿無奈與惆悵。一個人孤孤單單地走在熟悉的小徑上,總是在陽光穿透的樹蔭下,不由自主地想起她的笑容,那波瀾不驚的清靈婉約,然而,他眉間的寂寞,究竟有誰能夠讀懂,他眸裡的憂傷,又有誰能夠憐惜?愛情彷彿一出沒有結尾的摺子戲,而他演繹的總是那些悲傷的角色,看不到前程,看不到希望,只能裹着滿身的疲憊,與夢中的她遙遙相望,卻又永遠無法聚首。

背後那縷陽光,總是不經意地便映照出他的滄桑,於是只能努力着把一切都看得風輕雲淡,不再去計較任何的得失,但她明媚的笑容早已在那些蠻荒的歲月就深深刻在了他的眸中,令他無法做到了無牽掛的釋然,更無法讓自己變得瀟灑起來。或許,多年以後,他仍會希望她的笑容依舊像從前那樣輕倩、那樣驚豔,就像初次遇見時的那樣蠱惑人心,因爲唯有那樣,他的心纔不會因失落而劇烈地疼痛。

不敢回頭,不想看見那些傷痕累累的回憶,流年就這樣在忐忑不安的情緒裡從他身旁悄悄溜走。之所以選擇沉默,不是因爲害怕,更不是因爲恐懼,而是回憶裡那些深刻的情感,總有些痛徹心扉的傷與疼,所以想起的也總是撕心裂肺的痛不可當。而那些一瞬間的感動,似乎也總是被某種情緒感染着,哪怕一個細微的情節被悄然揭開,也會深深攫着他那顆已經破碎的心,令他痛斷肝腸。

她離開以後,他用了漫長的時間去懷念她,思慕她,即便明知思念會成爲他蹚不過去的災難,也不曾打算就此罷休。雖然,過去的回憶就像一座深不見底的牢籠,令他的情緒進不去、出不來,只能裹着滿身的無望躲在角落裡遠遠地眺望,但當陽光刺進眼底的那一剎,還是會猛然發覺,原來每一次的駐足,每一次的固執,其實都是內心的不捨,是那些忘不了的羈絆。

他知道,那些充滿悲傷的日子,終將隨着塵埃揚起的時刻遠去,而他亦會隨着時光的流逝成爲這段殘愛裡的小小塵埃,隨風飄浮,直至塵埃落定;亦知道,曾經相識的那片天空,依舊在菊叢中飄着淅瀝的雨,彷彿他的心,一溼便是好些個年頭,卻從來都不知道何爲悔,何爲怨。痛只痛,曾經三月芳菲奼紫嫣紅開遍的邂逅裡,有她的柔情深種,如今深秋的相思中,卻沒了她的等待,所有的所有都遺失在明媚而又虛幻的陽光裡,孑然一身的他又該如何再將她深深想起,在靜默中繼續訴說無解的思念?

很多年過去了,他在等待中一次次地死去,然後,又一次次地復活,哪怕經歷再多的風雨,也一門心思地只想回到原地等她。花開時節,他只想握緊曾經綻放得最美的芳華,枕着一紙樸素的心願,借千片落紅一葉舟,載滿思念到她身旁;花落時節,他亦想籠罩在夕陽的餘暉裡,想象她溫暖的笑靨,隨流水漂到她浣花的溪畔,明媚他這望眼欲穿的黯淡目光。

她,是不是依然佇守在符離村口,將他盼了又盼、等了又等?是的,她的生命裡只有他,除了他,她不會爲任何人等待。可這段依戀,卻像極了鈞瓷畫白了的瓶身,在炙熱的窯火中煅燒了一段癡留的愛情,但也勾勒了一場獨白的離別,在墨色深處被緩緩地隱去,每一念起,便有種粉身碎骨的痛。天不老,情難絕,心似雙絲網,中有千千結,莫非,今生今世便要這樣痛並快樂地愛着嗎?

記憶中的她,還是那樣的完美,一襲素衣白裙,即便是粗布製成,也難掩她與生俱來的國色天香。還記得她站在鳥籠前逗弄鸚鵡時的模樣,嬌俏而又不失靈動,溫柔而又不失活潑,素袂雲鬢,每一個舉手投足都彷彿扶搖白雲之上的飛舞,與雲相隔,與天相擁,那一個潔字怎不讓生命變得淡雅而美麗,精緻而細膩?

曾經,他用飽蘸色彩的畫筆在她額間描畫出數點梅花,她卻用一生的癡絕在他眼底燒成千年的相思;而今,那滿腔的深情卻在他凌亂的髮絲間隱隱作痛,在迷離的淚水中分崩離析,怎一個傷心了得?他輕輕哽咽着,她遠去的背影宛如一叢雪映紅梅的嬌豔清絕,更如一泓清流中水仙的素雅潔淨,一回首,便再也難以把握,轉瞬便換得他涕淚交流。遠去了,那些不曾回頭的眷戀,都在眼前化作了一縷縷遺失在前朝煙雨樓臺中的水墨,橫亙於蒼天碧水之間,瀰漫於黃土高原之上,縹縹緲緲,如夢似幻,讓他連臨摹心情的時間也徹底失去了。俱往矣,在這孤單寂寞的日子裡,該如何才能將她曾經的溫情再一次緊緊地攥在手心,任所有的不得已都變成他眼角最後一次滂沱的溫熱淚水,好讓他轉身過後不再難過,不再彷徨?

他和她的故事,似乎早已註定了結局,註定將成爲一個永久的回憶,成爲別人茶餘飯後閒翻的史蹟,只是生命還在繼續着,而那些支離破碎的記憶,便只能盤旋在腦海裡,泛黃成他曾經潑墨的山水。他知道,他的愛,已在悄然漏去的時光中變成了無奈,緩緩落在歲月的塵土裡,漸漸化作了腐朽,終將變成一微米的陽光,散落在風裡,最終無去無從,無法再追,可他還是捨不得、放不下,依然在心底強烈地期盼着奇蹟的發生,哪怕只有片刻的聚首也好過無望的等待啊!

她走了,那就繼續漂流,繼續流浪吧!躲在暖暖的書屋裡,插上回憶的翅膀,卻又不敢在思念裡大張旗鼓地描繪出她不老的容顏和所有關於她的秘密,這種愛而不能的痛,除了他,還有幾人能懂,又有幾人嘗過?刻骨銘心的相思裡,一個熟悉的聲音突然在他心底娓娓響起,委婉、悽迷,就像這夕陽裡裸露的悲傷,縹緲在他所有的思緒裡——那是她呼喚他的聲音,卻像極了他細微的呼吸——他立即張開懷抱,想要把她擁入懷中,卻一個趔趄撞到了椅子上,而錐心刺骨的疼痛更加深了他的失落與失意。

此刻,窗外的夕陽,亦失去最初披拂的華麗,而那些回不去的起初,又該如何才能彌補留下的遺憾?時光漫過了樹梢,染綠了枯葉,他在蒼白無力的風中感慨着流年似水,任落寞襲遍周身,而對她的思念卻還是欲罷不能。

他明白,她的笑容,現在只是盛開在他不曾想要遺忘的心間而已,繁華如戲的人生舞臺上,他和她一起演繹的戲份已然落幕,恐怕再也無法重新開啓,而有些人和有些感情,終是禁不起推敲的讖,再也無法追溯;亦明白,生活並非絢爛的萬花筒,沒有永遠的驚豔,也沒有一成不變的驚喜,有的只是一個個平淡日子的首尾相接,彷彿一杯放涼了的白開水,從來都是寡淡無味。所以終於開始相信,相信自己會在這平淡無奇的人生軌跡中慢慢走向終點,一個既不會聚焦所有人豔羨的目光,也不會引來陣陣喝彩與雷動掌聲的終點。

然而,這樣的結局是不是太過冷清,太過落寞?但,如果徹底失去了她的陪伴,這就是他人生中的必由之路,他無力抵抗,也無從抵擋。就這麼認命了嗎?就這樣認輸了嗎?不,即使明明知道他和她不會有什麼結果,他也不能把她遺忘,更不能對他曾經許下的諾言熟視無睹!那麼,他還能爲她做些什麼呢?似乎除了思念,他能夠爲她做的已然不多,而對她的思念,就像一縷和煦的陽光,總是會讓原本單調的生活折射出絢麗的七彩,讓飽嘗寂寞的靈魂感受到真愛的光芒,教他無論如何也不能把她忘懷。

湘靈。又是一個秋的季節,我們到底分別了多久?他心痛莫名,卻又對她心懷感激。如果不是她的出現,他的生命裡又怎會有可以追憶的永恆亮色?雖然依舊與她隔着遙遙的距離,依舊無法共她在長安月下相擁相泣,無法共她在曲江畔閒聽一曲相思,雖然那亮色是那麼的短暫,那麼的匆匆。失去了她,清冷的世界只留下他一個人孤單地走在寂寞的街口,任其在風中留住思念的痕跡,可這一路上又有誰能望穿他似笑非笑的神傷?

在摯友元稹、李紳,弟弟白行簡面前,他總是用堅強的外表,掩飾住內心的脆弱,然而,誰又懂得這微笑背後的真正含義?鬱鬱寡歡的時分,他手捧着千年廝守的秘密,翹首望向曲江平行的兩岸,才發現正因爲無處交匯,才使流水不得不迴歸滄海,而他與湘靈又何嘗不是這兩條平行又無法交叉的岸?原來,一切的一切早已註定,他和她,終註定漸行漸遠,漸行漸遠……

他哭了。在元稹、李紳不再伴他曲江尋歡的深夜裡,一個人躲在寂寞的窗口哽咽無語。一直以爲,不論在什麼時候什麼季節,自己都能以微笑面對所有的苦痛,不論經歷任何的風雨,都能保持着那份從容不迫。可是,他錯了。他不敢相信自己在經年之後依然還會爲她如此動心,不能承認自己竟會爲了她遠去的背影,心甘情願地獨享這份夜的悽清與凜冽。但,這一次他是真的拿得起放不下,這一次他是真的裝不出哪怕是勉強擠出的笑容。當生命已然習慣於沉溺在她的溫柔之後,他早已不再是隻從屬於他一個人的自己,然而離別愈久,相思愈重,他終於開始意識到失去她後的他竟然會變得如此的脆弱,如此的不堪一擊,而遙遙的守望也已成爲壓在他心頭的難以承受的重。

她能在他平淡的神情裡看到他的落寞,能在他常駐的笑容中讀懂他的感傷嗎?當遠離曲江畔燈紅酒綠的喧囂,重新回覆到一個人的孤獨後,他才明白,即便走進她的世界,亦是無法縮短他們之間的距離,即便期望關注她每一個舉手投足,卻依然無法走近她的生活。母親是不會答應他們的婚事的!無論他怎樣努力,她如何期待,母親的心依然堅固得就像砸不爛穿不透的銅牆鐵壁,儘管他用拒不成婚來抵抗母親的專制,亦無法改變她的心意。

究竟,該以怎樣的筆墨去渲染內心的無助,發泄胸中積鬱已久的沉痛,撕心裂肺的吶喊或是毫無意義的掙扎嗎?又該以怎樣的冷靜審視與她曾經的種種溫情,是該當什麼都沒發生過,還是裝作什麼也不在意地故作輕鬆?

他不能!他什麼都不能做,也做不了!

窗外,倏忽下起了淅瀝的小雨,悄悄地,帶來絲絲涼意,而他卻有種自虐的快感,就像撕去傷口上剛剛結痂的疤,雖然疼痛,卻能自欺欺人地告訴自己那“傷”正在慢慢癒合。也許,冥冥中早已註定,她就是他宿命中孤獨的理由,是他前緣註定必然相遇的精靈,不然,芸芸衆生,他爲何偏偏遇到她,偏偏對她情有獨鍾?萍水相逢嗎?不是!相知已久嗎?如是,依稀彷彿,可好像又不是!

相隔千里,仍然覺得她就守在身旁。一個個與她花前月下、溫柔相伴的夜晚,一段段與她一起走過的路程,都在他心海里牢牢地鐫刻上相思的印跡,成爲他的心房不斷戰慄的理由。此刻,他還能說些什麼?所有的語言都已顯得蒼白,所有的情感都已化作無形,而他也是再也禁不起任何折騰了。

這是個善變的季節,適合於戀愛,也適合於離別。他起身走到院中,將整個身軀浸在雨中,任雨水順着臉頰慢慢滑落,冰冷着他麻木的靈魂。不需要傘的憐憫,不需要長袍的保護,因爲內心的淚雨已然傾盆。凋零的花瓣在雨中悄然飄送着芬芳,一直以來都固執地認爲自己便是那其間幸運的一朵,可這幸運卻在不期而遇的決絕中隨風滑落,任他再也找尋不到任何的希望。既然沒有未來,那就讓永遠的祝福爲這段情感畫上一個句號吧!只要她是快樂的,他將以平靜而從容的聲音說聲珍重,然後慢慢地走開,直至遠離。

這一年,已是公元805年,唐德宗貞元二十一年,他已經三十五歲了,而湘靈亦已是三十歲的半老徐娘。縱然再愛,他也不能再眼睜睜看着湘靈繼續爲他蹉跎,爲他苦守了。是的,他不能。她是個好姑娘,好女人,她應該找到屬於自己的幸福,然而,這幸福卻是自己無法給予的,那,就遠離她吧,就讓她徹底將他的背影從記憶中抹去,永遠不再想起!

收拾好散落的思緒,感受着院中細雨飄落的軌跡,亙古的蒼茫中,他堅信自己能一個人孤單地走出這風這雨,走出整個雨季,但亦明白,他將永遠走不出自己,走不出那段情愛的心路……

始終一廂情願地以爲,只要願意,便可以將那扇愛的心門輕輕關閉,把所有的往事束之高閣,不再憶起,但只要經歷些許相似的人事,心裡第一時間涌起的依然還是那些從來沒有停歇過的煩亂和憂傷。終究還是明白了,那些最初的遇見,美好而芬芳的點滴,即便小如塵芥,也無法一下子塵封,更不要說想忘就忘。始終記得,她曾經爲他溫柔地微笑,爲他歡快地起舞,曾經快樂着他的快樂,痛苦着他的痛苦,所以無論經歷怎樣的變故,他還是無法與當年在她眼底悄然襲上身的清風柔情作別。或許,並沒有一種固定的形式,她的柔情依舊會出現在他的夢裡,會以一種他揣測不到的方式襲擊他的宿醉,只是意識不會明瞭,在心裡,已經作別了許久的時光,那一縷風的柔情,那一眼凝望的深情,雖有浪漫盈心,卻依然還只在無人知曉的睡眠裡。

舉起瘦了的雙手,悵望蒼白失色的掌心,那雜亂無章的脈絡間寫滿的究竟是誰的名字?湘靈。他瞪大雙眼,輕輕念她的名字,意念深處卻向着那條逼仄荒曠的相思路徑徘徊行走。衍生的情、蔓生的愫,似無數的水草、無限的枝蔓,依舊以千軍萬馬狂奔而來的氣勢牽纏着他的清心素指,終在他的眼底纏縛成一株蔓生的荊棘藤木,讓他有了悠然的醉意,只想把心裡最深處的幸福都與她分享。

想着她,夢着她,他早已累得不堪一擊。或許,他早該讓心好好休息;或許,他早該讓自己承認那些不願承認的事實;或許,他早該讓自己學着接受那些接受不了的所有;或許,他早該讓自己心裡的那份痛漸行漸遠;或許,他早該不再回頭傻傻望着過去;或許,他也可以微笑着度過每一個寂寞的深夜……

這都是怎麼了?爲什麼歷經無數個雪雨冬夏,他還是無法將她忘懷?遠方那個爲他蹙着兩條蛾眉、掛着兩行熱淚的女子,他又該如何替她剔去心底的傷,讓她重新綻放青春的笑靨?他還有這個能力嗎?不,他沒有。他輕輕搖着頭,既然已決定放手,那就不要再去撩撥她支離破碎的心;既然無法給她幸福,那就真心祝願她能找到一個可以真心待她好的男人吧!可,那個曾經對他說出“生爲你的人,死爲你的鬼”的女子又真的可以在他遠去後把自己的心交給另外一個男人嗎?

她不會。可無論如何,他都要試一試的不是?只要他不再出現在她的世界裡,不再在她孤悵的心裡泛起任何的漣漪,或許,假以時日,她會漸漸把自己忘卻並徹底拋之腦後的吧?唉!他深深地嘆,不敢繼續深思,只好裹着無盡的惆悵,鋪開紙箋,繼續,繼續爲她抒寫一闋相思:

惆悵時節晚,兩情千里同。

離憂不散處,庭樹正秋風。

燕影動歸翼,蕙香銷故叢。

佳期與芳歲,牢落兩成空。

——白居易《感秋寄遠》

“惆悵時節晚,兩情千里同。”在她遠去的日子裡,世界卻未能因此變得安靜,心底仍是波瀾不斷。總是在元稹和李紳等三五同僚好友的陪伴下,於曲江畔花天酒地,偎紅倚翠,醉了後,瘋狂地找一些熟悉或者陌生的面孔划拳猜謎,大聲喧譁,說着不着邊際的話題,聊着無聊透頂的廢話;總是在平康坊輕舞飛揚、色藝雙絕的歌伎阿軟懷裡激情四溢、顧盼生輝。雖亦曾迷戀過阿軟,並給她寫下“綠水紅蓮一朵新,千花萬草無顏色”的靡麗詩句,可時過境遷後卻發現情懷已不再,一如海的潮起潮落,起起伏伏,終是沒有定數。

都說愛再多也不會嘈雜擁擠,那些荒唐的青春秘密,卻在無盡的燈紅酒綠裡燒焦了所有欺騙的謊言。醉在那些甚至叫不出名字的女子懷裡,卻以爲躲在符離的柴扉深院與她纏綿悱惻,分不清哪個是她,哪個是他。章臺路深,總是淡語觸及閒言,卻有溫情盪漾於如臨春風的心田,可惜相對而坐的卻不是他心儀的女子,每每念及於此,只願老天借他一雙翅膀,好讓他擁着她一起翱翔,在花開傾城的季節靜聽天堂的音籟。

然而,每一次酒醒後,都會發現擁入懷中的佳人並不是他想要的她,卻又在短暫的懊惱後將一切的荒唐周而復始地重新演繹,甚至每一次重續都有過之而無不及,讓人望不到這樣的盡頭究竟會在何處。因爲難抵對她的刻骨相思,所以只能一次次地流連於花街柳巷,在這惆悵時節晚的深秋裡,於阿軟和那些以色娛人的女子們那一雙雙撲朔迷離、溫柔繾綣的眼裡,覓她千里之外的柔情似水。

他知道,縱使相隔遙遙,千里的距離依然無法阻擋他們那兩顆相愛的癡心。長安月下,他於曲江之畔擁着歌舞伎纖細的腰肢,說着無盡的情話,心裡想的卻只是千里之外的她;而符離月下,她必定於村口的風車前一個人悵坐水畔,默然無語,心裡唸的也只是千里之外的他。湘靈啊湘靈,到底該怎麼才能與你朝夕相伴、白頭到老,爲什麼每一次思念過後,口中唸唸有詞的都只是那一句“奈若何,奈若何?!”

“離憂不散處,庭樹正秋風。”無奈,落寞,惆悵,今夜就借這曲江水畔的良辰美景,與那歌女舞伎長歌一曲、輕舞羽衣、傾壺而醉,卻勝似人間無數!然而,離別的憂緒卻未能在一片歡聲笑語中化成他眉間的舒展,他仍在想她,無時無刻不在想。他不在了,那曾經笑語盈盈,挽着他胳膊走在村口小徑上的她會不會在月下悽楚着念起“妾乘油壁車,郎騎青驄馬。何處結同心?西陵松柏下”的傷心詩句來?

那是南朝才女蘇小小用血淚寫就的詩句。蘇小小早已化作千年不散的一縷香魂,在杭州西泠橋頭留下千古傷心的哀婉往事,他的湘靈會不會也步上她的後塵?不!他不敢細想,離憂徘徊在心底,久久無法排遣,放眼望去,卻又看到窗外庭院裡蒼老的樹枝正在秋風中起伏搖曳,亦如他和她的愛情,弱不禁風,不堪一擊。

“燕影動歸翼,蕙香銷故叢。”燕子展翅欲飛的身影,蕙草掩去其他花香的馥郁,都能惹動他對她的深深思念;江堤上吹過的晚風,瀲灩的波光,都會觸動他的心絃;還有那熟悉的絲竹聲,相似的紅袖添香,也都會讓他心生喟嘆……

一次又一次地跑上街頭,想在人羣中尋覓她的輕倩身影;一次又一次地鋪開詩箋,想在字裡行間尋覓她的音容笑貌……怕失去,怕被丟棄,怕一個人面對黑夜,怕孤獨寂寞,怕失落……每每想到她無助的眼神,他便會浸入無盡的迷茫中,不知所措,恨不能像燕子一樣飛回符離,與她攜手相偎。

然而,他亦明白,在前方等待他們的終究是一種宿命,一種輪迴。也許,他還在等候,等候母親的許諾給他一個完滿的奇蹟。可長久的分離幾乎讓他不能再清晰地憶起她昨日的容顏,一回首,望到的都只是落盡紅塵的癡淚,滿滿地漾了一池的春水秋波。

“佳期與芳歲,牢落兩成空。”下雨了。走在寂寂的街口,一把撐起的雨傘究竟能承載起他心底積澱已久的多少情愫,又能遮擋住他眉間深鎖經年的多少惆悵?一個人路過的廢墟旁,破碎的瓦礫雜亂無章地掩埋在黏溼的泥土裡,陡然間便換來他的淚眼矇矓,儘管努力着想要追尋一縷情絲的溫潤,最終得到的卻只是懸浮在眼簾的淒涼印象。

離人何處覓芳蹤,卻是夢裡訴相逢。往事平鋪在記憶裡,他展不開那些突起的褶皺,只好躲在不期而至的雨中,順着髮絲,想要理順凌亂的思緒,然而回首之間,卻又發現一切的努力都只是徒勞。數年的漂泊,總是寂寞獨自徜徉在心頭,眼前的菊花依舊開得如火如荼,可他卻不能目睹她美麗的笑靨,不能再像兒時那樣,看她在菊叢中將菊花搖成行行落淚,只能枕着一曲憂思於夢中體驗她曾經的溫柔和調皮。

都知道酒不醉人人自醉,然而幾杯烈酒落肚後,也就有了癲狂的勇氣,有了不斷折騰自己、折磨自己的藉口。經年的等待裡,一個人孤單着走過了千萬裡無法相守的路,穿梭於不同的街巷,在不同的季節回味領悟,才驀然驚覺,曾經青澀的夢想早已在山高水長的尋覓中斷翅遺失,曾讓她陶醉在風車前心動癡語的白雲亦柔軟成心底不變的純真,而他依舊還是當初的孤家寡人,亦依然只能揹着一個人的行囊無語前行。他知道,他和她都已不再青春,不再年輕,不再有羞紅了一張臉在水湄月下談情說愛的機會,而那些曾經美好的歲月中,他們不僅白白蹉跎了婚期,也錯過了人生中最美的年華,如果不在酒裡熬煮一場恣意的歡暢,放肆的縱情,又教他如何不再惆悵,不再傷感?

前程或是歸途,依然在眼前不斷蜿蜒向遠方,伸向他不曾走過的拐角,或是無人問津的岔道,而沿途兩旁的草地上卻開滿了歡愉的小花,望一眼,總能令人心曠神怡。他叫不出這些花的名字,卻發現它們似乎從來都不曾頹敗過,就像他對她的惦念,長年都盛開在她馥郁的相思裡。在她熟悉的眸光裡,淅瀝的雨水逐漸停了,而那衝破陰霾的夕陽,則一如既往地流連於他纏綿的詩章中,似在催他加快追趕幸福的腳步。任溫柔的角度填滿所有祈禱的縫隙,如花似夢,從此不再讓歲月捲走,只在回憶中封存他眼底這一段念若清風。

Tips:

這首《感秋寄遠》具體寫作年份同樣待考,但亦是白居易任校書郎後,與湘靈的婚事再次遭到母親陳氏斷拒期間所作。因陳氏堅決不允其娶湘靈爲妻,白居易亦用拒不成親的方式來回應母親在他婚姻上的決絕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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