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介子和車護閃身到一旁的曼陀羅地,傅介子有些緊張,但是車護將軍卻看着跟沒事人一樣,甚至還低聲道:“國王經常在這個時辰來祭拜王后,有時候可是待一小會兒,有時候卻是一待就是一整夜。”
傅介子聽了不由暗自吃驚,國王的這種心情他是知道的,當年在殷茵過世之後,他也曾整日整夜得對着殷茵的遺物發愣,穿不知冷暖,食不知甘味。
如此說來,國王對王后用情之深,可見一斑。
但是,車護將軍如何知道的呢?傅介子看車護將軍熟稔的動作,想必他也經常來這裡吧。
從曼陀羅的花叢中看過去,國王蒼老的身影從花叢那邊的小徑過來了,背也有些佝僂了,手裡面拄着根柺杖,孤身一來過來,身邊連個侍女都沒有帶,走幾步就忍不住捂口重重得咳嗽幾聲,整個人都似在瑟瑟發抖。
傅介子一看他這個樣子就知道國王是病入膏肓無力迴天了,也不由蹙眉一陣,大半年前,國王雖然說不上強壯,但至少還顯得清健,但是這悠悠半年時光,這一代君王竟然蒼老如斯!
國王晃晃悠悠得來到曼陀羅花叢前面,從花叢的旁邊吃力得搬過來一塊不大不小的石頭,搬了兩下居然沒有能搬動,國王苦笑一下,既而搖了搖頭,一手拄着地,居然席地坐了下來。
對於常人,這或許再平常不過,但是國王是一國之君,從小的禮儀教養,使得這幾乎是不可能的事情,車護將軍見了也臉色微微變了一下,眉宇間印着深深的憂慮。
國王席地坐下,又重重得咳了兩聲,喘着粗氣好一會兒,一個人喃喃得道:“鳳兒,我又來看你來了。現在兩個兒子都不在,你也離開了我,我一個人活着也沒有什麼意思。大神巫已經給我算過了,今夜便是我來見你的時候,到時候,我們兩個人不必再操心國事,不必爲樓蘭的存亡擔心,管他什麼漢朝人、匈奴人,我們都不管了。你說,這樣的日子該是有多麼舒服?”
國王說着又重重得咳了幾聲,咳着咳着似乎越來越厲害,傅介子看着不由有些擔心,果然過得一下,聽得國王的咳嗽聲音有異,傅介子知是咳出了血來了,看國王拿出手巾來擦的樣子,傅介子知道自己猜的是對的。他對國王並沒太大的好感,特別是對王后處死一事上面,但是醫者底性,也不願意看着國王如此模樣而無動於衷。想了再三,傅介子還是沒有上去,自己和車護這麼來,怎麼說都是有行刺的嫌疑,而且要是讓國王知道車護將軍暗戀着王后,這個蒼老的君王雖然時日無多,但仍是可以殺人的。
國王喘息了一陣,道:“看來,大神巫說的不錯,我確實是過不了今晚了。鳳兒,你如果真的還關心我,你一定要保佑着我再多活些時日。”聽了這句話,傅介子打心底升起一股厭惡,這個國王害死了王后,這個時候自己到了油盡燈枯之境卻是如此貪生怕死,敢情說了半天,前面說的都是假的,只有這一句話是真的。
車護將軍聽了也微微挪了下身子,顯得有些異動。
只聽見國王又道:“鳳兒,我們的兒子回來了,嘿,我還沒有死,他就迫不及待呼。鳳兒,你如果真的關心我,你一定要保佑我再熬上幾個時日,我已經派了使者去漢朝放尉屠耆回來,等到尉屠耆回到樓蘭,我死也就放心了。鳳兒,安歸他出賣了自己的靈魂,向匈奴許諾了很多條件,昨天又截殺了安息去漢朝的使隊,他會毀了我們的國家的。鳳兒,我們的兒子怎麼能這麼做?他的父親和叔叔,雖然也有爭執,但是何時做出過有損樓蘭的事情來?”
國王說到這裡幾乎咳得背過氣去了。傅介子聽了心裡面百味陳雜,看來安歸王子已經撤底投靠了匈奴,更重要的是,安息王子截殺了安息來漢朝的使隊,這會是誰呢?還有,蘇老爹的商隊會不會與他們有關?
車護將軍似乎發現傅介子在這裡聽着對樓蘭有些不妥,但是現在這個樣子,做什麼說什麼都遲了,只能等國王把話說完。
國王道:“現在匈奴的使隊像是看出了我快不行了,就屯在樓蘭不肯走。只有等尉屠耆回來,我纔可以名正言順得把王位留給他,鳳兒,尉屠耆的本事遠沒有安歸大,可是安歸他太危險,會把我們樓蘭陷入生死存亡之中,我們的國王不需要有多大的本事,但是做事一定要穩重。安歸他做不到。”
傅介子聽國王如此說,心裡面陡然升起了一絲的希望,看來國王還是希望和漢朝修好,而且已經派出了人去漢朝請尉屠耆回來繼位,如果尉屠耆繼承了王位,那麼對漢朝無疑是一件天大的好事。
可是現在看來,匈奴人就守在樓蘭城中,其目的再明顯不過,就是見國王快噎氣了,趁着這個時機將安歸王子扶上王位,安歸王子向來對漢朝的敵意,這對匈奴是一件極大的好事。
如此重大的好事,匈奴使者又如何會放過,看來,即使是尉屠耆回來,樓蘭的局勢也只會是越來越不利,漢朝遠在千里之外,又有匈奴人相隔,對樓蘭的控制是鞭長莫及,能用得上的只有自己和鄭吉這兩支隊伍。
想到這些,傅介子立時倍感吃力。
國王說到安歸王子似乎是生氣了,喘得厲害,道:“鳳兒,請你原諒我,這段時間我迫不得已,下令截殺了幾支漢人商隊,匈奴人實在逼得太緊,我沒有辦法……鳳兒,每次到這裡來,我都無法向你啓齒。可是,我又有什麼辦法?你的族人遲遲不能救護我們,我們樓蘭國也要生存下去啊。”
傅介子聽了不由一陣惱怒,看來蘇老爹一行失蹤的事情多半是這國王搗的鬼,只是不知道蘇老爹現在怎麼樣了。
想到這裡,傅介子不由有些想衝出去問個清楚,但是他還是忍住了,冷冷得看了車護將軍一眼,這個人是樓蘭的兵馬元帥,不可能對國王調兵之事一無所知。
車護將軍側過頭去不看傅介子,傅介子也知進退,不便發作。這時,前面的小徑上面又傳來了一個腳步聲,傅介子本來打算趁此時機出去,但是看來還得繼續在這裡窩一會兒。車護將軍似乎有些焦急,忍不住嘆了聲氣。
“父王,”小徑那邊傳來一個較爲生硬的聲音,傅介子還是聽出來了,是安歸王子的聲音,也許是聽了國王說起安歸王子的行徑,此時聽安歸王子說話,都感覺到有一陣很重的匈奴味。
安歸王子此時一身樓蘭的屠耆服,身邊上也同樣沒有跟侍衛,身邊只帶了一個女子瑪雅。
短短一年不見,傅介子發現安歸王子半了許多,特別是眼神和棱角,這個安歸王子以前雖然就有些逆鱗,但是畢竟嫩稚,但是此時的安歸王子卻儼然是一個野心勃勃的政客,眼神中有着狼一樣的東西。身邊的女子打扮得很隨意,甚至可以說是有些放浪,瑪雅的眼神比之安歸王子還要幽深。
看着這一家人,傅介子感覺到這全都是一羣瘋子。
國王見得安歸王子,忙些從地上起來,聲音又復四平八穩起來,道:“安歸,是你。咳,不是說了不許再外人進來嗎?還要我說多少遍?”安歸王子也不行禮,只是挽着瑪雅的手壁,道:“瑪雅不是外人。”
國王怒哼一聲,沒有多說,只是道:“你來這裡幹什麼?”
安歸王子道:“我和瑪雅來拜祭母后。”瑪雅也過來向國王微微行了個禮,道:“見過陛下。”她不溫不火得就這麼冷冷淡淡得打了個招呼就沒有再說話。
國王道:“安歸你現在這個樣子,心裡面還有你的母后不成?”
安歸王子道:“回父王,在匈奴的時候,孩兒也是天天拜祭母后的,一天沒有斷過。”瑪雅也道:“陛下,這麼晚了還不休息麼?”國王語氣並不怎麼友善得哼了一聲,道:“只是同來透透氣。匈奴的使隊呢?”
安歸王子道:“父王放心,道乾尊者和都勇大萬騎還有鐵穆耳將軍都在府中,已經休息了。”
國王怒哼一聲,道:“你倒是照顧得挺悉心。”
安歸王子麪肉不動得道:“匈奴勢大,不得不爲之。父王不也一樣嗎?”
瑪雅笑道:“陛下,我們昨日繳獲了安息國前往漢朝的火教聖徒,還有一支漢人的商隊,其中還有兩騎上馬的阿爾捷金馬,安歸他想送於陛下,不知陛下身子還能不能騎馬?”
這分明就是故意在刺激國王,傅介子對這個女子更是心中殺機。第一次見到瑪雅的時候,這個女子殺人剔骨,做出了許多男人也不敢做的事情,這種事情不會讓男人佩服,相反的,多隻會心生厭惡。
安歸王子也沒有理睬瑪雅,只是自己一個人到前面去跪下,向着王后的墳塋恭恭敬敬得拜了三拜。國王對安歸王子的怒氣稍降,但還是道:“安歸,匈奴的使團什麼時候離開?決定了嗎?”
安歸王子看着國王,冷笑一聲,並不言語,過了一會兒,才緩緩道:“父王,派去請尉屠耆的人有消息了嗎?”
國王的臉色微微一變,道:“你都知道了?”
安歸王子道:“孩兒自認爲還不算太愚笨,這種事情還是想得到的。”
國王冷聲道:“現在漢朝和匈奴將你們當質子抓起來,我便藉着生病的由頭將你們招回。但願一家人還有相聚的時候。”安歸王子冷笑道:“父王,孩兒就不明白了,不論從哪個方面看,尉屠耆都比不過我。父王何必厚此薄彼?”
國王冷哼一聲,道:“安歸你確實比尉屠耆要有本事許多,可是你這麼做會惹惱漢朝,其代價是不可估量的。你可知當年先王,爲什麼選中我,還不是你們叔父神王?”國王自嘲得笑了一下,繼續道:“就是因爲我沒有本事。樓蘭是個小國,不需要太有野心和本事的君王。”
安歸王子道:“如此說來,父王是真的準備把尉屠耆接回來了?”
國王不置可否,安歸王子道:“可是,父王覺得什麼時候能有迴音呢?”
國王臉色微微一變,傅介子也聽出了話裡面的話,也不由心生一凜。
瑪雅笑道:“陛下,我們倒是得到了一個迴音,不知陛下想見不想見?”國王有些失態,整個人晃了晃,道:“你說什麼?”瑪雅道:“我說我們有了迴音,不知陛下聽了會是什麼反應?”
國王強忍着怒氣,道:“你說。”
瑪雅輕輕揮了揮手,這時進來一個侍女,她戰戰兢兢得推着一個盤子,上面用白布蓋着一個凸起的東西。
這東西傅介子再是熟悉不過,心頭不由升起一絲寒意。
國王遲疑一下,走過來拋開布一看,赫然是一顆人頭!
“你們……”國王大驚之下倉皇后退幾步,腳下不穩重重得仰天摔倒在地上,想說說不出來。
瑪雅提了提裙子,一手拖着盤子,走到國王面前蹲下,道:“這位便是陛下派出去的使者,陛下你猜,這是我們殺的,還是漢人殺的?”
國王的臉色又是一變,吃力得道:“你們、你們做的好事!”
瑪雅咯咯得笑了一下,道:“陛下你倒是猜嘛,唉,陛下你不肯猜我就告訴你吧,是漢人殺的。”國王聽了口中血氣上涌,指頭顫抖得厲害,看着瑪雅,顯得力不從心。
傅介子聽了也大爲奇怪,漢朝如何會將國王派出去的使者給殺了呢?
但是轉念一想立時發現不對,如果是漢朝的人所殺,那麼人頭怎麼可能千里迢迢得送來,而且還是好好的沒有爛掉?但是國王現在的腦子似乎想不到這點,他憤怒得不行,指着瑪雅的手指抖得越來越厲害,既而悶哼一聲,重重得倒在地上,再無聲響。
這時車護將軍一下子忍不住了,正要衝出去,傅介子忙將他死死得按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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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時安歸王子顯得有些慌神,忙過來看國王,瑪雅起身冷酷着臉,道:“安歸,國王已經死了,是你繼位的時候了。”
安歸王子抱着國王,愣愣得不說話。
瑪雅道:“安歸,你忘了大宗師的教訓了嗎?現在國王已死,是時候除去城裡的反對勢力了。”
安歸王子看着瑪雅,道:“我該怎麼做?”
瑪雅道:“先把他擡回寢宮去,然後去通報給大宗師。”說完一手抓起國王的胳膊,將國王扛起就往寢宮走。
傅介子看着這個女子,背上直冒冷汗,且不說她揹着一個剛被自己氣死的人不怕,就是國王這一百多斤,她一個小柳腰的女子,居然能扛得如此輕鬆。
這個女子簡直就是妖物!
安歸王子有些失了主意一般得跟在後面就走,等着兩人走得遠了,車護將軍這才急着出來,恨聲道:“這個賊子!”說着忍不住就要撥刀。傅介子一把按住刀柄,道:“車護將軍,你冷靜些。”傅介子說着也忍不住大怒了起來,這個安歸王子和瑪雅簡直是壞到了極處,但是現在不是意氣用事的時候,道:“現在國王已死,樓蘭國必將大亂。現在樓蘭國中,能掌舵的是什麼人?”
車護將軍恨恨道:“現在樓蘭沒有人能出頭,匈奴大軍屯在此處,就是我,也不敢亂動。”
傅介子道:“如此說來,車護將軍難怪要看着樓蘭國落入匈奴人的手裡面嗎?”車護將軍道:“我當然不願意,我恨不能親手宰了他!”傅介子道:“車護將軍不要忘了,你我是一起出擊過匈奴人的,如果讓安歸王子坐上了王位,那麼車護將軍你該如何自處?”
車護將軍哼道:“這個受氣將軍,我早就不想當了。”
傅介子道:“就算是車護將軍不當了,可是匈奴人會放過你麼?將軍,現在樓蘭國裡面,能主持大局的也就只有你了。”車護將軍冷笑一聲,道:“傅使者,你說這麼多,當真是爲我着想嗎?你們漢人既然這麼想着我樓蘭歸附,可是爲什麼對樓蘭一點保護的作用都起不到?傅將軍,你給我調來五萬,不,兩萬漢軍,我立時就把這沒良心的兔崽子給宰了!”
傅介子道:“車護將軍,你信也好,不信也罷。如果我猜的不錯,不出明天中午,樓蘭城將改頭換面,車護將軍你也絕難倖免。將軍,現在我漢朝加屯田兵就在樓蘭城外,將軍在城內,我們裡面夾擊,定然可以趕走匈奴人,將安歸王子捉來問罪!”
車護將軍冷哼一聲,道:“就憑城外的那幾個散卒子?”
傅介子道:“事在人爲。如果車護將軍不動,那時,一不會有車護將軍的人在,二不會有現在的樓蘭,三者,王后的墓碑將永遠也無法再翌起來。”
車護將軍聽了猛得揚頭,看着傅介子,又看看這裡的曼陀羅花,眼中閃過一絲熾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