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仙門素衣

空山靈雨,水煙朦朧,一股濃得化不開的綠意自在流瀉。

俄爾風捲流雲,碧空如洗,玉樹瓊花,爭奇鬥豔,奇珍異果,滿布瑤圃。

一個滿臉疤痕全身發黑的男子呆呆的仰頭望着天,怔怔的出神,不知正在想些什麼。

“阿呆,你怎麼又發呆了。”裴雪裳彎着腰笑嘻嘻的說道,晃了晃手中的小提籃,“看,我給你帶好吃的來了。”

名爲阿呆的男子收回目光,望向裴雪裳手中的小提籃,怔怔的說道,“好吃的。”

裴雪裳連忙點了點頭,竟是絲毫也沒有介意阿呆醜陋的面容,一臉興奮的說道,“是啊,是啊,還是我親手做的呢,快嚐嚐味道好不好吃。”

阿呆默不作聲的接過裴雪裳手中的小提籃,打開一看,卻是一碟不知名的獸肉,被切成極薄的肉片,上面泛着金黃的光澤,讓人見之垂涎欲滴,此外還有幾個剛摘下來的水果。

裴雪裳蹲在地上,將那疊肉片端出,臉上滿是清新明朗之色,笑嘻嘻的說道,“阿呆,這可是我特意爲你打的小獸哦,你可別讓人知道了,要不然下次可沒的吃了。”

阿呆盯着那碟肉片,哧溜的嚥了一口口水,伸出手掌,就那麼拈起肉片直往自己嘴裡塞。

“哎呀。”裴雪裳一把將阿呆偷偷伸出的另一隻手打落,嗔到,“怎麼又用手,都說了不許用手了。”

說着撈起筷子,小心的挾起一片肉,阿呆張口便將那肉一口吞下,裴雪裳嘴角露出一絲溫柔的笑意,柔聲說道,“阿呆,慢慢吃,乖啊。”

阿呆微微一呆,忽然伸手抓過碟子,將肉片往嘴裡直塞。

裴雪裳勸阻無效,卻也不動怒,就那麼笑眯眯的盯着阿呆,還不時溫柔的伸手替他拭去額頭汗水,那神情,倒頗有幾分賢妻良母的架勢。

一碟獸肉片刻間便被阿呆吃完,他卻對那幾個果子看都不看,又恢復先前神色,呆呆的望着天宇,就好像木雕泥塑一般,直愣愣的盯着一個方向。

裴雪裳皺了皺眉頭,微微嘆了口氣,收拾起碟子,“阿呆,你要乖哦,我明天再給你帶吃的來,記得不要亂闖哦。”

說着轉身離去,她腳步輕盈,幾步就走出老遠,原本呆呆望天的阿呆忽然回過神來,望着裴雪裳消失在門後的身影發呆。

過了一會兒他忽然笑起來,這一刻他目光靈動,卻又哪裡有半分癡呆之像,“阿呆,黑皮怪,嘿嘿,這兩個名字倒是挺相配的。”

這人赫然就是莊周,那日他內丹被左擎蒼擊碎,昏昏沉沉的落荒逃走,他的身體受創極重,急需修補,本能的便往最近的元氣集結點逃去,那元氣集結點所在,本是一個世外門派素衣軒的山門,上面有上古遺留結界籠罩,即便是衛星都發現不了異常,但莊周體內元力便是元氣精華,這元氣集結點並未完全與世隔離,卻又如何逃得過他的感應,竟然被他莫名其妙的闖入了素衣軒的山門。

素衣軒中高手如雲,見到山門被人莫名其妙闖入自然是大譁,紛紛出手查探,只是莊周業已昏迷,體內的元力迴流都被打散,滲入細胞之中,竟然沒有半點真元運轉的跡象,除了確認他傷勢極重隨時可能斃命外,竟然一無所得。

素衣軒是佛家一脈,自然不能見人死在山門之內,又不好將他趕出,實是爲難至極,最後只好說此子與本派有緣,而且佛門弟子慈悲爲懷,不可見死不救,莊周竟然成了兩千年來第一個踏足素衣軒山門的男子。

莊周傷勢極重,而且神志昏迷,本已是垂垂待斃,素衣軒山門所在,本是地脈靈氣所聚,鍾靈毓秀,造化之地,靈藥無數,於是大量靈藥灌下,又有軒中高手真元扶持,硬是被從鬼門關前拉了回來。

他元神受到重創,剛醒來時自然是癡癡呆呆,表現木衲,衆人本待他醒來之後就要逐出,哪知他竟是一副癡呆兒的模樣,不由都是大爲爲難,最後還是軒主顏傾城開口將他留下,理由便是防止他泄漏山門所在,引來世俗窺視。

雖然也有人提出軒中俱是女子,不宜留有男子,卻被顏傾城一語駁回,莊周不過是個凡夫俗子,而且癡癡呆呆,衆人都是修道高手,難道還會懼他不成。

衆人也覺有理,但山門裡終日有這麼個厭物左右晃盪也是礙眼至極,便將他打發到柴房劈柴,其實衆人都過了辟穀期,每日所食不過是些清淡水果罷了,卻又哪裡會用明火,此舉倒多半是抱了眼不見心不煩的想法。

衆人將他丟到柴房後便不再搭理,只有一個裴雪裳,每日會給他帶些吃的來,只是軒中食素,左右不過是些水果之類,也不見葷腥,莊周開始時一片渾渾噩噩,倒也無甚反應,只是後來回想起的記憶殘片越來越多,往日生活慢慢浮現於腦海之中,雖然仍有些殘缺,卻不是先前那般迷迷糊糊了。

但令他鬱悶的是,他體內竟是一分真元也無,先前浩瀚的元力和強猛的真火,任他怎麼呼喚,也是無影無蹤,搞到後來,他自己也糊塗了,真耶假耶,難道自己先前的生活只是夢境一場,還是現在自己不過是在另一個夢境之中。

然則他的本能,卻告誡他在沒有實力的時候一定要小心的收斂起自己的羽毛,爲了不引起懷疑,在時常來看他的裴雪裳面前,他仍是扮作癡癡傻傻的模樣。

當日軒中多位高手反覆試探,仍是得出莊周不過是個白癡的結論,裴雪裳自然不會想到他竟然已經回覆正常,將他照顧的無微不至,簡直是把他當成了一個寵物,偶爾還會對他說說一日間的心事,或是興致勃勃的講些軒中秘史。

如此莊周也慢慢的得知自己所在之地原本是上古仙人的洞府,後來被素衣軒的首任軒主慈航破開結界,遂成爲素衣軒的山門,素衣軒以劍證道,不僅道法精妙深妙,而且劍術超凡脫俗,可謂道武兩途俱屬上乘,而且自建軒以來,素衣軒道統已經傳承兩千餘年,因此地位甚高,算是修道界中幾個有數的大門派之一,和道家一脈的浮雲閣,儒家一脈的長歌樓並稱世外三大仙門。

過了一會,莊周又收攝心神,開始運轉體內元力,他在左擎蒼那裡得了教訓,終於開始明白實力至上的道理,一回想起星子仿若蝴蝶般逝去的情景,他就深恨自己的無能,故而一回復神志,便開始日夜不休的催運體內真元,也藉此沖淡那刻骨銘心的痛苦,在他鍥而不捨的努力下,倒也被他積攢起一絲微弱的元力,雖然還遠遠不能和之前浩瀚如星雲的強大相比,但也讓他看到了希望。

他體內傷勢極重,那日他內丹被擊碎,不僅經脈悉數被毀,融在內丹中的元神也是受到重創,本來至少也要落個精神分裂的下場,更恍論重新修道了,故而左擎蒼纔會如此篤定莊周已經不足爲懼。

可是莊周體內元力生生不息,造化萬物,故而雖然內丹都被擊成了碎片,只要元神還有一絲殘存,就能夠重新茁壯成長。

只是他身體受創太厲害,元力雖然恢復力驚人,但由於過於薄弱,因此效果並不如何出色,受傷時殘留在體表的傷疤也沒有消去。

幸好他被人灌下一肚子靈藥,不僅挽回一條性命,而且體內尚有不少殘存的靈藥藥力,都被他悉數轉化成元力,這才初步形成了一個小型的迴流漩渦,否則只怕一絲元力也聚不起來,即便如此,莊周雖然運功良久,所得仍是有限,如果不是莊周個性堅韌,只怕早就放棄。

維持着心神的空靈,莊周細心的體會着那微弱如線的元力,順着開闢出來的經脈艱難前行,沿途滋潤着四壁,使得乾枯的經脈恢復了一些活力。

直至夕陽西下,明月東昇,那月華溫柔的流瀉下來,莊周才收功站起,望着空蕩蕩的院落,他心中忽然生出了出去走走的想法。

他已從裴雪裳口中得知素衣軒人員極少,全軒上下也不過三四十人而已,而且晚間多半都是在居處潛修,因此倒也不怕被人撞見。

素衣軒佔地極爲廣大,怕不有數千畝大小,一路走來,雕樑畫棟,飛檐走壁,點綴於青山綠水之間,彷彿正有一羣鴿子展翅欲飛,別有一番情趣,看的莊周嘖嘖稱奇,想不到世間竟然還有這樣的所在,他不由對裴雪裳口中上古仙人遺留的結界興趣大增,暗覺仙家手筆,果然不同凡響。

此時已是晚間,柔柔的月華灑在路上,追逐着莊周的腳步,莊周看着這一切,目光逐漸變得柔和,心神一片空靈浩淼,月光打在他的身上,便似給他披上了一件朦朧的白紗衣,莊周體內死寂一片的元力悄然運轉起來,月光如水,順着他乾枯的經脈緩緩流過,滋潤着他幾近枯竭的元力。

元力本是生之道,他這幾日心中怨尤,雖是努力無比,其實卻是偏離了正道,越走越遠,因此效果有限,直到見到這月光,心中生機萌動,元力生生不息的特性才真正發揮出來。

但太陰星力本是源出於太陽,雖也是生力之一,屬性卻是偏寒,它和元力之間,便好像水之於木,相生相長,和真火之間,卻是水火相剋,莊周體內本是潛伏了真火,正所謂同性相斥,異性相吸,受到月華牽引,真火陡地高漲起來,真火又帶動了天罡雷電,這些不同性質的能量以莊周的身體爲戰場,肆無忌憚的展開了大戰。

身爲戰場的莊周幾乎痛的暈過去,天雷,真火,元力,月華,四種能量,在他體內擺開戰場,廝殺成一團,能量所過之處,瘋狂的肆虐破壞,將他剛剛有所恢復的經脈又攪得一塌糊塗。

莊周元神新生之後,所存元神都是經過天罡雷火的焠煉,雖然還比較弱小,但堅凝之處卻是更甚往昔,強行奪過了部分元力的控制權,對着其他正在鏖戰的能量圍追堵截,一邊彷彿救火隊員一般四處奔波,修補被破壞的身體。

可惜能量的亂流卻又哪裡是這麼容易平定的,他修好一處,另外好幾處已經被破壞,急得他額頭冒汗,偏偏對此根本就是束手無策,只能拼命的拖延時間而已。

剛剛領悟到吸納月華能量的欣喜已經是蕩然無存,便好似一腳已經踏入天堂,卻發現自己其實下的是地獄,那種落差直欲讓人發狂,莊周只覺一片心灰意冷,難道好不容易從左擎蒼手底逃生,卻要死在此處嗎?

想起左擎蒼,莊周有些頹廢的精神陡的一震,無論如何,我要活下去,他咬着牙齒,面色猙獰恐怖至極,幾近瘋狂的在心中嘶喊。

一定有辦法的,莊周額頭冷汗不停的冒出,身體裡似有無數把利器在瘋狂攪動,那種極端的痛苦下,莊周的精神被迫保持着高度的清醒,瘋狂的思考着可能的解決辦法。

有一點他很明白,決不能放任這些能量繼續混戰下去,如果不想出辦法來的話,在它們停下來之前自己的身體一定已經崩潰了,看着在體內摧枯拉朽肆虐的雷火能量,所過之處脆弱的經脈瞬息間崩潰,莊周清醒的認識自己的身體是無法承受這種程度的能量暴走的。

至虛極,守靜篤,萬物並作,吾以觀其復。

一種明悟油然而生,天地萬變而不失其常,原來一切不過順其自然。

恍如大夢一場,頓覺今是而昨非,莊周再不管那些四散的能量,就那麼無想無念,任由元力自發運作,不再刻意引導,那散亂的氣流慢慢融合,待到了一定程度,已經成型的氣旋開始自動的收束其他仍是散亂不堪的能量,隨着越來越多的能量投入,莊周體內一個龐大無比的星雲開始漸漸成形,宏大的元力隨着星雲的旋轉仿若潮水般沖刷過全身,莊周體內受損的經脈幾乎瞬間就被治癒。

身體裡的每一個細胞都在歡呼雀躍,貪婪的吞吐着那浩瀚的元力,莊周整個人便好似一個巨大的黑洞,無數各色能量從四面八方飛蛾撲火一般的涌來,沒入他的體內,這宏大浩瀚的元氣大潮,甚至沒有激起一點天地元氣的波動,就好像從此沒入了無盡的虛空,消失的無影無蹤。

便是近在咫尺的素衣軒諸位高手也只是覺得元氣忽然之間稀薄了不少,似乎有不少元氣憑空消失了,但究竟如何卻也不得而知,幾個達到結丹期的高手紛紛放出神念探測,但神念所過之處,只覺一片虛空,一番查探無果之後只有一臉疑惑的放棄。

隨着外界元氣的進入,更不可思議的事情發生了,各種元素激烈碰撞之下,終於閃耀出了生命的火花,無數大大小小的星球狀物體開始出現,大者獨霸一方,光芒耀澤天宇,小者黯淡無光,爲大球牽引,繞着大球慢慢的轉動。

無數星辰璀璨,散發着或明或暗的光芒,一個浩瀚的星海在莊周體內初步形成了。

莊周幾近癡迷的望着那散發着迷人光暈的無數星辰,一種發自內心的驚歎油然而生,那是造物的奇蹟,那是至美的存在,雖只是初露崢嶸,已是勝過這世間一切。

他踏着輕巧的步伐,追逐着月光的腳步,身形仿若一縷淡淡的青煙,瞬息間就掠出了上百米的距離,莊周便好似舞蹈一般,伴着柔和的月光盡情的揮灑着自己心中的喜悅,肆無忌憚,旁若無人,他的心此刻是超脫世俗的,廣寒清冷,瑤宮寒苦,仿若天上仙人一般,帶着淡淡冷漠,俯視着這世間的一切。

他很享受這種感覺,因爲這是強者的特權,這身前花開花落,天上雲捲雲舒,不過是過眼雲煙,一夜枯榮,又何足掛齒。

世間萬物興衰枯榮依舊,卻再不能束縛於他,他的心便如明鏡一般,纖毫必現的反射着周圍一切,他只覺所過之處,那山,那水,那花草,那樹木,一時便都明朗起來,待到他漫步遠離,卻又黯淡下去,這一切便似長於他的心中一般,一切只是他的心意變化。

他開始修行後,一切全靠自己領悟摸索,直到遇上左擎蒼,在強大的壓力下,莊周的修行才終於有了巨大的突破,在他眼中,山不是山,水不是水,一切都是元氣的運動,而後又受星子刺激,再進一步,原來山還是山,水還是水,一切還是要看自身實力強弱,天地元氣,不過走狗一條,誰強就聽誰的,強者間的戰鬥,看的還是誰能爭奪到天地元氣的控制權。

但是他雖然初步窺探到這個境界,實力卻是不足,他當時纔剛踏入結丹期,不過地位下階,對天地元氣的操縱,還停留在因勢利導的階段,只能算是對天地元氣最初步的利用,而左擎蒼卻已經達到了地位上階,已經可以強行在一定範圍內改變天地元氣的運行,故而面對全力出手的左擎蒼,他幾乎沒有還手之力,即使迫出內丹,以天雷地火之力,仍是不敵左擎蒼天意一式,所御天地大能,煌煌天威之下,內丹被擊破,落荒而逃,若非所修法門實在過於神奇,又有素衣軒靈藥相助,幾乎喪命。

而且莊周當時領悟到的這種境界,缺乏實力的支撐,是不穩固的,也並不完全,直到此刻,藉着體內浩瀚星海的成型,他才徹底的完成了這個轉變。

山風呼嘯,莊周寬大的袍袖隨風飛舞,整個人飄飄欲仙,直欲乘風而去,他仰頭望着蒼穹,有些淡漠的一笑,那是一種凌駕衆生的孤傲,“從此而後,綠水青山,無礙我心,浮游天地,自在唯我。”

他的身形隨着山風的飄蕩自然的升起,山風恍若潮水一般,一波波的從他身邊漲過,託着他的身體,載沉載浮,忽地,仿若一縷青煙,身形飄浮而出,四周空氣在他劃過時自然而然的避開,竟然沒有帶起半點聲響,他就仿若幽靈一般,無聲無息的從素衣軒上飄過,不帶半分煙火之氣,較之他先前狂風過境一般的身法,簡直是天壤之別。

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氣之辨,以遊無窮,彼仙人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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