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平靜了, 我想這個人是喝醉了?瘋了?我真討厭,但這種恐懼只持續了十幾分鍾,直到他走了才消寧。我才又打開燈洗澡。
“雨敲斗笠滴答滴, 光着腳丫噼啪噼, 一路趕着小雨花……”我從樓上下來, 聽到樓下歡樂的兒歌, 這幾個小朋友“啪嗒, 啪嗒”地踩着地上的雨溪,還一邊有節奏地擺動着胳膊,還不時地仰着頭, 任憑雨水劈頭蓋臉沖刷。這時他們的父母探出頭來喊:“郭豪,你瘋了嗎?快回來。”“紅兒, 你這傻瓜, 看我不打死你。”看看這些孩子真天真, “嘻嘻、哈哈”在茫茫雨幕中迴盪着他們愉快的笑聲。我也應該讓雨水洗刷掉心中的煩惱和憂愁,時光匆匆, 太匆匆,自己的童年我還來不及認識它就早已成爲了歷史。今天看到這些可愛的孩子,讓我重新回到童年的夢裡。爲童年的天真發笑,爲童年的趣事鼓掌。我的童年趣事最難忘的就是給小夥伴放電影,甜蜜、天真, 卻不乏頑皮。如煙往事中實在是很美妙的回憶, 每當想起來都是覺得津津有味。我一邊想着一邊朝小型火車站食堂走去, 當早班的職工已站在食堂門口等候了, 不知啥時候吳導得也像職工一樣準時候着, 眼眶陰沉沉地熬夜緣故吧。
我做事向來很利索,打開爐門, 擱上大鐵鍋,火光閃閃,不一會兒就水沸騰起來,整個廚房煙霧濛濛。一個電爐做湯汁,蔥、姜、蒜佐料齊了,擺上一大堆碗。雞蛋一個一個磕下鍋,肉絲往裡面一扔,很快整個食堂香噴噴的。大家在桌上一坐一團和氣,偶爾也來一場閒談,彼此開開不痛不癢的玩笑。吃完之後馬上分道揚鑣,調車的調車,查道的查道,胖胖的老周忙着去幹他無聊的釣魚玩意,嫺雅的售票員小彭回到房間看書,站長今天回宜成陪夫人,今天是星期天。
吳導得一個人在食堂,遠遠一看,乍像大時裝店的櫥窗里昂然作態的蠟人。近看有點像彌勒佛,待生人神情謙恭而又誠摯。他隨處涌現瀟灑風度,叫人看着着實愉快。如果見到某位太太,他會報以和藹的一瞥,或說上一句逗趣的話,顯得既長於交際,又明白分寸。簡單來說仗着這點魅力,以取悅於人。
後來吳導得陪着胖老周去河邊釣魚,顯示出他這方面的知識豐富得令人驚羨。胖子老周的朗朗大笑聲超過了河水波濤的響聲,不一會,一個小孩朝吳導得跑來說,有兩個孩子落水啦,於是周胖子和吳導得兩人跑到出事的地點,早已不見蹤影。糧管所人影忙亂,個個驚慌失措,我也驚慌不安,倒不是因爲好奇,我也馬上匆匆趕到家裡。發現院子裡所有職工家屬都慌慌張張亂成一團,那個回家報信的小孩比落水的兩個孩子都要小,但他機靈沒有被嚇着的樣子,他就是三樓的郭豪。他家對面的鄰居孩子平時不在家,從小到大都住外婆家,今天十七歲,剛剛在城市高中畢業,考上大學。家裡還準備做升學酒呢,這天是陽曆8月30日,離開學只差一天。孩子的父親是糧管所管理人員,平時沒班上,他懶得下樓,這時活像頭野牛。夫婦兩個直衝大河兩岸,朝着河流高聲喊叫:“張雪!張雪!”
另一個孩子比張雪小,兩人年齡更近,比較有話,那個孩子已經上初中,那孩子名字叫周慶。河邊兩個孩子的父母哭的哭,喊的喊,響成一片:“張雪!周慶!”由於慌亂,聲音都變了,聽起來很可怕,像是原始時代某種巨獸死前的哀嚎。各家各戶的孩子都慌慌張張,一會兒跑這裡,一會兒跑那裡。張雪的父親只穿一件背心,一條短褲,他一刻不停地來回踉蹌着,一邊抽泣,一邊嚎叫。木然地喊着:“張雪!張雪!”很多男人和女人前去安慰他們,張雪母親說:“我們從小在城裡外公外婆家長大,沒有這麼常接觸大河流,今年高考結束纔回來住,明天就要去新校報到,他準備三號去報名。我們家準備明天做升學酒,天吶!我該怎麼辦吶!”
這天下午,糧管所領導派了幾隻船在上下打撈,大約傍晚才撈起來張雪的屍體。1.7米身長,全身浸得雪白。孩子的父母哭得暈了過去,天吶!他們夫婦就只有這一個兒子,這是一個致命的打擊。
而周家夫婦也是一個男孩子,也要接受這個致命打擊,他夫婦性格里存在着超常人的堅忍。這天下午,到天黑仍沒有撈到屍體,有人議論晚上繼續打撈。周家夫婦當着衆人的面還能自持,所有人都由於好奇,都圍過來看他們,此刻個個吃驚,面子上不好意思。腦子裡滿是狐疑,又紛紛離開了他們。大約到了晚上十點纔打撈起屍體,說在過去撈過沙子的深潭裡找到的。這時周家夫婦發出了一陣野獸撕嚎似的哭聲,只有從來不曾哭過的人,纔會這樣哭,真是不見棺材不落淚。那些懷着好奇的人又悄悄地走來了,誰都不敢吐出一聲輕笑,也不敢說出一句惋惜的話。大家默默無言,後來一個跟這一個回家睡覺去了。留下這家被擊倒的人,在那間黑黝黝的屋子裡獨子啜泣。最後整棟樓裡的燈光相繼熄滅。
第二天大家嘰嘰喳喳地議論着,不用說這從天而降的災禍,自然會使平時愛去大河洗冷水澡的孩子們一種強烈的刺激。又引起大家強烈的爭論,又牽涉着不相容的人生觀憤怒衝突。那位萬念俱灰的丈夫,由於惱恨,就開始埋怨、責備。都講自己的兒子可能是由於救了對方纔死的,可誰也不知道,他們兩家的孩子都死了,年齡又是孩子裡唯一偏大的。倖存者回來報信的這孩子,他才十二歲,大家又都追根究底,叫倖存者說,可是他什麼也不說,其實說了也沒用,人死不能復生。
我慶幸平時管得很嚴,因爲窮人怕孩子惹是生非,加上我的孩子因爲家裡窮,從小就沒有別人的傲氣。我唯一的辦法就是時時教育孩子,該注意一些什麼,一有空就守護孩子身邊,和孩子一起玩,一起探討。有時就像母雞護小雞那樣,把孩子緊護在母親的翅膀下。
張家太太是位嫺靜高雅的城裡人,她說的話像加了一滴潤滑油,平息了一場口舌之爭。平時她對人也都同樣和藹可親,很少說話,單是她的神態就給人一個賞心悅目的印象。她那雍容高貴的儀表,流露出一種心斂意寧的奇妙丰采。她對所有人都保持一定的距離,同時又很巧妙地讓人人覺得跟她特別親近。她大部分時間是和對門的黃燕來往,他們兩家倒是走得很近,一天到晚不是在你家,就是在她家。黃燕不在家,她就在陽臺上打打毛衣,看看書,很少跟別人在一起。我們這棟樓裡住二十戶人家,平時都集中在樓下草坪裡三姑六婆打講。
而周家太太也是住這棟樓,這女人嘴上從不把門,說話總愛含譏帶諷,愛打聽別人的瑣事。剛纔還和張太太勢不兩立,此刻又微帶歉意恭恭敬敬地互相致禮了。說過一兩句輕鬆的趣話後,緊張到了危險程度的空氣就緩和下來了。
張太太一向矜持,有時跟我打打招呼說說話,我幾乎可以說,她確實是對我格外垂青。正因爲她平時很少說話,所以單獨跟我交談就足以使人覺得特殊的榮耀了。所以這次不幸遭遇,我要好好安慰安慰她,後來她回孃家去了,再也沒有住在這裡了。
院子裡非常冷靜,小孩子也都躲在自家屋裡不敢出來了,都感到有點恐懼。晚上小孩子都不敢單獨下樓了,真是水火無情。院子裡好好的兩個孩子就一下子這樣沒了。
那天吳導得和胖老周在河邊釣魚,竟然一點也沒聽到動靜,真是太可憐了。晚上我上得樓來,兩個孩子互相依偎在房間裡看書寫字。吳導得躺在廳屋裡藤椅上打盹,我進來把他吵醒了,然而這之後卻還是出現了一個相對無語的場面,一次顯而易見非他所願的靜默——遲遲難下決心的靜默竟越延越久,而我也不敢輕發一言打開這個僵局,因爲我看出一個堅強意志正在努力掙扎,要戰勝一種頑強的抗拒心情。
“老婆,請原諒我吧,以後再也不帶女人回家了。”
“人生裡只有一瞬間糊塗過一次,用確定的名次稱之爲良心,是無法逃避得了。”
“是我糊塗,是我沒有良心。”吳導得打自己耳光。
“上回聽你那冷酷的話,真讓人活不下去。”我曾暗自思襯,我如果下定決心,找到一個什麼人,將我一生裡那一天的經歷對他痛痛快快地敘說出來,這樣也許能結束我這種毫無意思的空追憶的糾纏不已的自怨自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