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媽, 我記得父親過世以後,您把家裡唯一的還值幾塊錢的大母雞賣掉,換成一桌豐盛的菜。我在一羣小夥伴的簇擁下, 開了一個簡單而又豐盛的生日晚餐, 媽媽您真偉大!您讓我真真切切地感受到母親如大海般的愛, 今天您又和嬸嬸特地過來爲我過生日。從此我也懂得怎樣去愛, 去關心, 報答媽媽,也關心身邊的每一個人。”
媽媽忽然站起來說:“女婿,女兒, 人活着就是要奮鬥。”
我頭一次看到媽媽的傷感和失落,耳旁總是響着“人活着就是要奮鬥”這句話, 似乎明白了母親對我的期望。我想:我終於理解她。
酒過三巡, 菜過五味, 大家的話匣子敞開了。嬸嬸說:“吳導得工作也有了,兩個孩子也大了。一家人吃着商品糧, 柏花承包了食堂也很出色。我們作爲孃家人也就放心了!”
“媽媽、嬸嬸,今天到這裡住吧!明天吳導得沒事可以陪你們到街上轉轉。”
“不行,不行,叔叔說了下午坐6點的火車返回去。”
“我也不能住,孫子晚上要跟我睡, 他媽媽這星期當班。”
“不要緊的, 你叔叔會到亭山火車站來接我們。”嬸嬸很客氣地說。
吳導得只顧低頭吃不會說半句讚美的話, 但酒杯倒是碰得“砰砰乓乓”地響。媽媽紅光滿臉, 笑容可掬, 掏出一張大團結晃了晃說:“這一百塊是你嫂嫂的一點心意。”說完媽媽臉上的皺紋舒展開來,彷彿年輕了許多。晚飯媽媽嬸嬸和職工一同進餐, 6點火車來了,媽媽和嬸嬸上了火車。她們都很安心,媽媽辛苦了一輩子,但她出奇地樂觀。即使生活淡然無味,也極容易滿足。
清早我把食堂的菜買回來了,吳導得就和我吵了一架,而且吵得很兇。吳導得又沒班上,他就思索着我那一百塊錢:“老婆,給我一百塊錢吧。”誰知我卻一下子跳了起來:“錢!錢!錢!就知道錢!”
接下來就你一句我一句地爲錢吵得軒然大波。
我躡手躡腳走到門邊,扒着門縫往外看。只見吳導得滿臉不悅,雖然有點理屈詞窮,可他仍固執地提高了嗓門:“下個學期,吳娟不要讀了,女孩子讀那麼多書有啥用?長大了嫁人。”
“你不講理,還當爸呢?她不讀書,錢留給你搓麻將?荒唐。”
“哼,討打吧你?”只見吳導得把三角眼一瞪,鬍子翹得老高,拳頭攥得好緊,唾沫星子四濺!嘴裡不停地吼叫着:“臭娘們,老子砸扁你。”
“錢讓你拿去,你就舒心愜意?”我一肚子的委屈怒氣說道。
吳導得見門上栓進不去,只是在外面幹咋呼,過了一陣便溜走了。
現在想想,同一個無知無識的人在一起生活實在是太乏味,有恐懼的地方就沒有愛情。在一個家庭,雖要權利平等,沒有它,肉體享受和美的觀賞都是平淡乏味、令人厭惡、卑鄙下流的。
畫水無魚空作浪,繡花雖好不聞香。
吳導得四十已過,仍依照那時代習俗,賺了工資就賭,揮霍一空。沒錢就東借西借,什麼也不幹。
而我是一個公認的節儉勤勞的女人,養活兩個孩子,培養孩子讀書。倘若不是嫁了一個敗絮丈夫,家庭也會風風光光的,可以與糧管所雙職工平等。但丈夫一年比一年頑固不化,固執傲慢,爲賭要錢總是吵。他發火,打人,結果更糟糕。我的工資藏起來總是不翼而飛,跟前幾年相比,我們便成了窮人了。但生活而言,是過得很不錯,我們一家四口都吃食堂的不花錢。而鐵路職工食堂,伙食不錯,每天每餐都有兩葷兩素。幾乎天天都有好菜,像我們家過年,故而吳導得沒當家不知艱辛。
我沒氣餒,做廚師又兼鐘點工,有時開個會,搞幾餐又增加點勞務費,也得到了優厚的薪俸。此外由於某種運氣,火車交匯我又可以提着水壺賣白開水,一天又能賺幾塊錢。除此一家人吃喝還能擁有一些餘款,爲兒女讀書做鋪墊,我再苦再累也堅持。
這時我才35歲,本來是精力充沛的時期,可是突然覺得渾身沒勁,於是我上醫院看醫生。
“一個醫生需要信任,我也許能夠得到你的信任。別人不瞭解你的病,會拿聽診器聽,然後隨便開點藥,或是清肺熱之類,柏花其實你根本沒病。但要弄清楚你的情況,跟你考慮出一個什麼辦法來。”
“您可以在這方面幫幫我嗎?”我用眼睛好奇地望着他。
“那你願不願意跟我談談。”醫生是個老中醫,遠近有名。
我當時默不作聲。
“你大概想走,我只求你在這呆半個小時,要是半個小時後,你還想走,認爲我給你看病無濟於事,那我就不看,你可以走開。你知道嗎?你是憂慮憂愁所致,沒什麼大毛病。你知道嗎?如果你這種精神狀態持續下去的話,再過兩三個星期那就沒救了。現在沒有肺病,可是肺病眼看不遠了,你年紀輕輕,又有孩子,如果肺病發展得快,不久就會沒命。”
我仍默不作聲,也無動於衷,對他的話覺得很好,我右腦微微有點痛。
“你默認了吧,你陷於這種原因是沒有人聽訴你心中的苦悶,甚至連你的父母也不訴說。你總是很痛苦,而害肺病而死的時間有時會拖很長,不過我想幫你忙,一種最好的□□,吃了能夠死得快,毫無痛苦,你是否真走投無路了。”
“你不會騙人?”我終於想開口說話,而且臉上露出了一點微笑。
“你仔細看着我的眼睛,就會看出我不是騙人。”
我遲疑了一會兒,說:“不行,我還不瞭解你。”
“別人處在我的地位,一定會說使你感到痛苦的那種感情是十分美好的。但我不會這樣說,你記住你憋在心裡的話,一定要我找人訴說和你父母說,要一吐爲快,這樣你的心結纔會打開,肺部多是憂鬱而積累,記住我的話。”
我真的不知道,世上還有醫生會這樣開藥方。我低低地“嗯”了一聲。
“你應坦白地告訴你的父母,你的感情是徒勞無益的,我想你父母也是個明白人。”
“我沒有父親,又怕傷害我母親,她是個傳統的人。”
“你丈夫迷戀賭博,你完全可以解除顧慮。大膽告訴母親真相,不但不能絕口不提,你只要把心裡話一吐爲快,很快你就不藥而癒。”
“我丈夫表面功夫做得很好,很討我母親歡心。”
“你看錯了,你母親是個有生活經驗的人,你卻沒有。你只有說出真相,不需遮遮掩掩。”
“醫生你真是個神醫。”
“記住憂慮症,就是要找人傾吐,不用吃藥,或者去遊山玩水,那麼你的病便會雲消霧散。”
我又一次想:我哪有時間遊山玩水,我總是跟時間賽跑。
但我終於決定晚上坐火車回孃家,把所有壓抑在心的痛苦向母親一吐爲快。其實母親心裡早有數,她已經後悔好多年,就是不明說。今天看到女兒體力衰弱,面黃肌瘦,是由於愛情無望所致,母女倆終於抱頭痛哭。而痛哭之後似乎心上的大石頭真的落地了,我爲了不讓母親太失望,我向她保證,我一定會把孩子培養成人。再說前不久我看過一場電影,《媽媽,再愛我一次》,幾乎把我的淚流乾。
“我可憐的孩子,吳導得確實是個冷酷無情的男人,你可千萬小心點。”母親目送我上了車,母親從來沒有限制過我的自由。但我慣於尊重她的意見,她也知道我出於愛她,首先考慮疼愛她的人的意願,而不會自己任性的想法。“母親喜歡說,你怎麼想,就怎麼做。”
可是我對吳導得的感情不是很強烈,幾乎根本不存在,只不過家庭主要成員罷了。是兩個孩子的父親,這鐵的事實,是誰也改變不了的事實。我開始對吳導得冷淡了,他不伸手要錢,我們也相安無事,有屋有三餐飯供給他足矣。我必須扮演一個自我犧牲者的角色,來做個什麼影子來表現我的自我犧牲精神。
醫生的話很快生效,我和吳導得疏遠毫不感到難過,也不是滿腹心事,而是很平靜地接受了事實。平時我也認真提防他了,心情平和生活就穩定,精力衰竭的現象真的消失了。
從此我的性格變得更堅強了。除了白天勞動外,晚上還看書,把身邊的事當作根本沒有發生過,堅定地承受着自己的命運。
冷靜地看待婚姻,婚姻有什麼了不得的大事?妻子不幸福,爲什麼不跟他離婚?我是這樣認爲的:我還有兩個孩子正在讀書,這個時候提出離婚,首先傷害的是孩子,我一時半會無法轉變這個觀念,他們是無辜的。
當然,一個陷入迷途的人,另一個要去努力爭取,使他從迷途中走出來。而採用按部就班的據理力爭的方法,是對吳導得這種人是無濟於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