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娟,你要乖乖聽媽媽爸爸的話!過幾天外婆再來接你。”
“外婆拜拜。”天真活潑的吳娟到處亂跑,都衝到地區法院食堂去了,逢人就叫。
她能從人們的衣着打扮和長相分辨年齡。地區法院和地區檢查院食堂都靠在一起,後勤管理員也是退伍軍人分配來的,年齡和吳導得一樣大。他叫袁來生,圓臉,粉嫩,說話都有點像女孩。
吳娟眨眨眼叫:“叔叔。”
袁來生笑着說:“你是誰家的孩子?今年幾歲,朗我一聲爺爺。”
吳娟側着頭,笑着說:“你不是爺爺,幹嘛要我叫爺爺?我三歲啦,是柏花的女兒。”
袁來生說:“你朗我一聲爺爺,我有好東西給你吃。”他帶着一點鄉下口音,“朗”也就是叫的意思,他手裡拿了一隻紅蘋果。
她小嘴一張:“爺爺,爺爺。”
法院鍋爐工徐光劍也湊過來:“叫我一聲爺爺。”
“你也不是爺爺,是叔叔。”
小徐見她挺好玩,於是他走進食堂,找了個西紅柿:“看看,我手裡是什麼?”
吳娟跳起腳跟來喊:“爺爺,爺爺。”她接過西紅柿使勁往自己衣兜裡塞,這兩個年輕後生下了班,沒事盡帶着她在院子裡踢球玩。惹得吳娟“哈哈”地笑。
第二天袁來生騎着三輪車給食堂買完菜回來,吳娟就攔着他:“叔叔,我也要坐你的車。”袁來生就趕緊把食堂的菜扔下,然後把吳娟抱上車在院子裡轉來轉去。
小徐從食堂裡拿了一個包子:“來,吳娟叫我一聲爺爺。”
吳娟接過小徐的肉包子,手一掰,咬下里面的肉餡,包子皮就往地上一扔。並跳起腳來叫:“爺爺,爺爺。”
我用眼睛一瞪:“吳娟,把包子皮撿起來,不許扔,多可惜,你還不知道到今天吃了多少頓飽飯了?給我背”鋤禾“。
吳娟其實根本聽不懂我的話,但儘管不明白,似乎媽媽說得有道理,低着頭背:“鋤禾日當午,汗滴禾下土。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
從那以後,吳娟就養成了好習慣,吃不完的東西會留下來交給我。吳娟的聰明機靈透得這兩個年輕男人的喜愛,袁來生教她畫鴨子。從簡易的“Z”字型畫起,她領悟得快,從食堂的牆上,到洗澡堂的牆上,還有那個公共廁所的牆上,全是吳娟畫的鴨子。直到後來房屋拆遷。
母親又把吳娟接走了,她見我挺了大肚子,又上班,又要照看孩子,不容易。
不久的一天下午,我覺得腹部好像被什麼東西狠狠拽了一下,緊接着像有什麼東西在肚子裡面翻滾起來。一陣強似一陣劇痛,一會兒痛出一身冷汗,襯衣溼透了。不好了,孩子要生了!
“吳導得我們趕緊捎好衣物,孩子快生了!”我低聲說。
好在醫院就在檢查院旁邊,差點就生在馬路上。
“祝賀你,柏花同志,生了個男孩,一切順利。”楊大夫從洗手間出來,笑呵呵地說。那口氣好像是我當上了勞模似的。
我的命還真賤,生孩子根本不當回事。還好這次當了“勞模”,吳導得不知啥時候就煮好了一碗雞蛋麪,端給了我。他樂得合不攏嘴,永遠有這種如癡如醉的感覺該有多好!但它好像太陽上面掠過的雲彩,一眨眼就消失了。
陰晴圓缺是月亮的變幻,人事變遷是歲月的法則。有了城市戶口,我們又想去找個正式工作,我們又想去變通。我們夫妻兩個商量着如何去弄正式工,其實當時我們夫妻都不願意離開檢查院,可是吳導得和我都沒有大學文憑。雖然領導對我們很好,但燒鍋爐的炊事員和閒雜人等都必須請臨時工,除非你願意幹一輩子臨時工。
“哎,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縱有千般不捨,我們還得去找輕車熟路。”我便讓老公去跑腿,我在檢查院頂班,燒鍋爐和寫報告都是我。
我叮叮噹噹在鍋爐房幹,火光閃閃,照得我臉上紅彤彤的。一會兒氣壓高了,排氣。小小的鍋爐房,就是我們的戰場。氣和煤炭灰混爲一體,燒鍋爐是個單調乏味的工作,我經常代班也體味到他的苦衷。老公去了半天,終於嘻嘻哈哈地騎着自行車回來了,我看十有八九成了,心裡很高興。
他放下自行車就把糧食局調令遞給我看,他沒文化填表的工作都由我負責。
“勞動局的李叔,是我父親生前戰友,他罵我早幹啥去了。我任他罵了幾句,低調承認。早先沒有城市戶口,不敢來走動。後來我鼓足勇氣把你寫的報告遞上去,才通過這裡蓋章,那裡蓋章來。來往往地跑。老婆,傻人有傻福吧?我沒文化照樣有了鐵飯碗了。”
我心想這次我還不知道究竟是對還是錯,丈夫剛一拿到正式工作的調令,就高傲地像個公雞。但我又不得不前行,世事難以預料,時局變遷一日千里。
宜成地區檢查院的那些退休老幹部,聽說我們要奔新的前程,他們雖然有點戀戀不捨,但是一個個還是熱心相送。趙檢察長老夫婦,送了一條上海大前門香菸,還有上好的糖果點心。曾科長夫婦,送來精美糕點,和一對紅色枕巾。劉醫生送來一個牀單。他們一個個手裡拿着鞭炮點燃,“噼裡啪啦”聲中摻雜着祝福,老人們揮揮手:“歡迎以後有空來玩!”不是親人勝似親人!有生以來,感到這裡的人們是多麼淳樸。
車子開遠了,但他們熱情的祝福聲還縈繞在我們身邊。
橋上熙熙攘攘,擠滿小販和駐足觀望的人羣。絲巾手帕、日常用品;鏡框印石、拙字劣畫;香菸檳榔、水果攤、餐館;直至看手相的算命的應有盡有。汽車馳騁進糧管所院子裡,糧管所的大門對着公路。這裡雖是一個小鎮,但看上去還挺熱鬧。
我們很快就安頓下來,因爲沒有家檔,從來出門一身輕。吳導得這天就像喝醉了酒似的,興奮得滿臉通紅:“老婆,我有鐵飯碗咯。”我斜視了他一眼,沒有理睬。
吳導得上小鎮轉悠碰到了一個算命先生,那先生不停地叫着:“算八字咯,算八字。不靈不準不要錢,只要時候說的準。”吳導得今天是高興,他從來不信那個,於是他走過去順手拿了一張小方凳坐了下來,把手伸給了算命先生。
算命先生佯裝掐指一算:“富貴之相,近日必交好運。”吳導得微微一笑,心想這算命先生還真靈,便雞啄米似的點頭。算命先生繼續說:“年輕人,你紅光滿面,命裡有就是有,命裡無莫強求。人的命運是五年一運,前五年可能受了點苦,但苦盡甘來。兩日之內,必交好運。財源在南方向。”算命先生口若懸河地吹噓着。
吳導得露出了滿意的笑臉:“先生,你真是算得很準,我有正式工作了。而且是國營單位,今天才調來此地糧管所。”說着,就從上衣口袋掏出10元錢塞給了算命先生手中。
某糧管所此時還真的有生產任務,所長瀏閱過吳導得的簡歷,把他叫到辦公室:“小吳,你的文化水平低,不適合糧管,不如把你分到加工專業部分。他們與糧管掛鉤,多勞多得,工作簡單。到加工廠廠長,易水生那裡報到去。”糧管所所長姓楊,身材魁梧,慈眉善目。他把吳導得引給加工廠廠長:“老易,新來的,給你安排吧。”
吳導得剛來對於糧食部門還不瞭解,但他知足。笑嘻嘻地想,管它在哪,只要是個鐵飯碗,今天時來運轉,懶人有懶福。加工專業好,不用動腦。
易水生是個快退休的人了,個子不高也不矮。面笑肉不笑的人,但也不會輕易得罪人。接過吳導得的調令,眉色皺了一下:“小吳,我看這樣吧,你沒文化,那就打統糠吧,既簡單又好掌控。”
吳導得點頭稱:“是,謝謝領導。”
“明天早上8點準時上班。”
統糠車間是單一的一棟三層樓房,對面是加工大米的四層樓房。兩棟之間的第三層是個連接的天橋,所有的管道也都從三層連接。對面加工大家剝穀殼,機器輸送到統糠車間,那些機器都是引進外國先進設備,出米率69%。兩棟樓,互相輸送,殼和米皮合輸到統糠車間,平時一開機,只要守護在那裡看着壓力錶,一個人一個車間。就是噪音太大,灰多。
大米車間,人多熱鬧。有負責開機的,負責除沙除石的,修理機器的。灌包的,鎖包的,拉板車的。空閒有米袋睡,還有幾張長板凳。夏天有電風扇,冬天有煤炭爐子。愛八卦的八卦,打毛衣的打毛衣。上班時間,也可以嘻嘻哈哈,像個放牛場。工作時間一二十個人。管理比較鬆懈,沒有什麼上綱上線。小吃,好日子,日新月異,進入了90年代,吃大鍋飯慢慢就結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