咳。
晉安見大家都把注意力放在他身上,有心想岔開這個話題,於是隨口找了個藉口:
“兩位老先生,這一桌的駱駝肉,你們不只是宰了一頭駱駝吧?”
“你們把駱駝宰了送給我們吃,那你們以後的生活怎麼辦?”
“我這一路走來都沒見到什麼沙漠植物,你們養大一頭駱駝挺不容易的,你們把吃的喝的都給了我們,那你們以後吃什麼?喝什麼?”
正在給人倒酒的胖老頭西開爾提,轉身朝身後的晉安咧嘴一笑,露出一口參差不齊的老牙,笑說道:“遠來是客,我們留守在沙漠裡太久了,沙漠裡除了沙子就是沙子,太枯燥煩悶了,今天難得來這麼多遠方貴客,難得這麼熱鬧,我們不求錢財,圖個開心就行。”
說着他還嘆了口氣:“我們自知已沒幾年活頭,所以賺錢不賺錢的早就看開了,反正賺再多金錢也死後帶不走,幾位客人不理解我們的做法也是應該的,我們世世代代生活在這沙漠裡,從祖輩的一百多人,到只剩十三個糟老頭,等再過幾年我們都死光了這笑屍莊也就真的沒人再來了,所以我們留再多駱駝和水也沒用,我們已經沒幾年活頭了,也早就在這茫茫沙漠裡活膩了,不想再多折騰了。”
“多謝晉安道長的關心,晉安道長的這份心意我們幾個老頭子心領了。”胖老頭西開爾提最後感激看一眼晉安,順帶還給晉安倒了碗酒水,催促晉安趕緊吃肉,別跟他太客氣。
晉安原本是想分散大家注意力的,結果引火上身,他看了看如避毒蠍逃離駱駝肉的人面不死鳥,再看了看正笑得像個二百斤大傻子的倚雲公子,他面不改色的悄悄推開酒碗:“我剛纔來時,聽到帕沙老先生提到黑雨國,現在又聽到西開爾提老先生提到祖輩世代生活在這笑屍莊裡,還望兩位老先生告知下這其中原由?”
“晉安道長太客氣了。”胖老頭和瘦高個老頭誠惶誠恐說道。
“哎,其實這事也不復雜,所以也沒有什麼好隱瞞的。”
“當年的事,我們知道得也並不多,也是小時候從父輩的口口相傳那裡聽來的…當年黑雨國國主帶領大軍進入沙漠深處尋找不死神國,一路過姑遲國聖山、姑遲國,就在前往無耳氏的路上遇上了一場大難,死了不少人。”
“…具體是什麼大難,父輩們沒說,說着一些小心隔牆有耳、禍從口出、不想牽連子孫的胡言亂語……”
“每次我們多問幾嘴,還會惹來一頓責罵,所以後來這事就成了絕口不提的禁忌……”
胖老頭繼續往下講着當年的事:“自從那次大難,傷亡了不少人後,軍中士氣一落千丈,大家不肯再爲黑雨國國主的個人私心,遠離家鄉,冒着生命危險進入無雨無水的沙漠深處,尋找根本就不存在的不死神國……”
“……黑雨國國主爲了重振士氣,專門打造了一個寨子用來存放戰死的將士,取名‘笑屍莊’,將士們並不是戰死了,而是暫時太累,熟睡着了,希望將士們能在睡夢裡夢到正在家裡捧着新鮮羊奶酒和烤熱饢等他們回家的阿帕阿塔、妻子兒女,臉上露出幸福笑容…國主承諾他不會捨棄每一個將士,一定會帶每一個將士重回故鄉,不管是活人還是死人,國主他都不會拋下任何一個人,所以就有了這座笑屍莊,還留下一些傷員和女奴隸,看護遺體。”
“沙漠很大,也很枯燥,軍隊在沙漠裡行軍也會隨軍帶一些女奴隸,客人們來自外面的世界,隨軍軍妓的事肯定比我們這些人更清楚…我們的祖先是當年留在笑屍莊裡的傷兵,一直在等國主找到不死神國後帶人回來,然後接他們回家,可這一等就是等了一年又一年,始終不見國主帶人回來,我們的祖先和那些女奴隸生下孩子,孩子長大又生下孩子……”
“可隨着土地貧瘠,養活不了那麼多人,這笑屍莊的人從當年的幾百人,慢慢減少,直到再也生不出女娃,到了我們這一輩死得就只剩十三個坐吃等死的老頭子…等我們一死,這笑屍莊也就徹底亡了。”
似乎說到傷感處,胖老頭和瘦高個老頭眼泛淚水,擡手用衣袖擦了擦眼淚,眼眶紅通通。
晉安若有所思。
恐怕這笑屍莊人口銳減的原因,除了這裡土地貧瘠外,還有一個更大原因,缺少外來者融入新鮮血液,這裡發展到最後肯定變成近親通婚。當一個村子裡都是近親通婚,最後只能走向滅亡結局。
等情緒穩定些後,瘦高個老頭帕沙那張飽經風沙侵蝕的深深皺褶老臉,帶着滄桑,輕嘆一口氣:“其實不用幾位客人說,我們幾個老頭子也知道,當年進沙漠深處尋找傳說不死神國的黑雨國國主還有其他人,肯定也都遇難在沙漠更深處了,不然國主他們肯定會回來帶走笑屍莊裡的活人和死人的,沒了國主和軍隊,黑雨國肯定也早就不存在了…但我們還是抱着僥倖心理,忍不住向客人們打聽有關黑雨國消息,看着客人們臉上反應,知不知道答案的意義已經不再重要。”
似乎是釋懷,似乎是終於放下幾代人的執念,當說到這裡,瘦高個老頭重重了口氣,說他們已經老了,折騰不動了,哪也不想去了,這輩子只想平平靜靜老死在笑屍莊,陪着先人們走完人生最後一程,也算是不離不棄守住當年誓言。
假如對方說得都是真的,那還真是與子同袍的感人肺腑故事。
但這事沒有假如。
只要不是眼瞎的。
都能看出這笑屍莊有問題。
晉安再次看了眼自殘得滿地屍血,遠離駱駝肉的人面不死鳥,假裝悲傷道:“這還真是個悲傷的故事。”
“我們這一路走來,這片沙漠裡無雨無水,一片荒涼並不適合草木生長,連棵胡楊木、梭梭草、白刺都沒見到,笑屍莊的駱駝養在哪裡?”
面對晉安的好奇心,瘦高個老頭直接拋出個驚人消息:“因爲我們已經找到無耳氏遺址!”
“這事嚴大人他們也知道,他們比你們早到幾天,已經跟我們去過無耳氏!”
“爲了尋找活路,按照祖先們留下的一些模棱兩可線索,一直在不斷的向四周尋找活路。這麼多年,這沙漠裡有什麼,不說摸清楚周圍地形,經過祖祖輩輩的慢慢探索,對附近了解有七八成還是有自信的。”
“老祖宗們也曾到過姑遲國聖山,但姑遲國聖山太危險,老祖宗們出不去,只能跟隨着先人足跡往沙漠深處尋找別的活路,也是在無意中找到了無耳氏遺址。”
“現在想想,能在無邊無際的沙漠裡,單靠先輩們那點人數能找到無耳氏全是運氣好,沙漠神靈沒有拋棄我們這些子民。”
當說到這裡,瘦高個老頭露出慶幸笑容,嘴裡是一口黑黑黃黃的牙齒。
而他口中的嚴大人,正是坐在對面的那位大漢將領。
見瘦高個老頭扯到自己等人這邊,那大漢將領再次摸了摸手指上的精鐵指環,眸子輕掃一眼前者,臉上無怒無喜的點點頭:“不錯,我們的確去過無耳氏。”
這個世上,要想講好一個謊言,必須七分真三分假。
那樣才最叫人真假難辨。
想不到這些疑點重重的老兵,爲了誘使他們上當,勾動人性最深處的貪婪,連無耳氏這麼重要的線索都了拋出來。
這還真是不惜下血本呢。
不過仔細一想,也只有如此,才能釣他們這些大魚上鉤,也不知這些老兵這麼大費周章佈局,究竟所圖什麼?
晉安並未急着打聽無耳氏的消息,反而看向對面那位嚴大人:“我在來的路上,曾遇到一個被白天沙塵暴捲上天然後摔死的西域人,不知可是嚴大人的人?”
他大致描述了下那西域人的樣貌。
嚴大人無喜無怒的搖頭:“不是我隊裡的人。”
晉安笑笑:“我只是隨口一問,嚴大人不必多想。”
也不知他這話裡又是幾分真幾分假。
“能講講無耳氏那邊的情況嗎?”晉安這次是轉頭看向胖老頭和瘦高個老頭。
這倆老頭此時的站位有點意思。
不知是有意的還是無意的,當給每人酒碗裡倒滿酒水後,倆人一左一右的分立在門口位置,恰好堵住門,像是在防備他們會逃走似的。
此時屋內的肉香熱氣依舊在升騰,那些大口喝酒大口吃肉的人,依舊在大口大口撕咬着肉食,吃得津津有味,滿嘴流油。
他們說話時間已經有些長,這麼多駱駝肉吃下去,少說也有三四斤,按理來說人早該吃撐,除非是胃口特別大之人,但這些人卻還在一刻不停的大口吃肉,一點都沒有吃撐的那種痛苦。
桌上,地上,丟了不少粗大肋骨和腿骨,那些骨頭被啃得很乾淨,連骨髓都被嘬了出來。
在這種略顯詭譎的氛圍中,瘦高個老頭開始神秘講起有關無耳氏:“在沙漠裡,有兩隻神明之耳,誰找到了這神明之耳,就能聽到神明的聲音,成爲最接近神的人,種種無數神秘傳說,引來無數人的嚮往。”
“千年前,這裡還不是完全沙漠,這裡有河流,有綠洲,有野獸和禿鷹…來自崑崙山和天山的雪山融雪,匯聚成一條浩瀚大河,從沙漠盆地流向外面,在古河的必經之路上就有兩隻神明的耳朵。”
“千年前,有人找到了神明之耳,稱爲神蹟,還在神明之耳上建立一個國家,起初的名字已經沒人知道,後來的人都習慣稱他們無耳氏。他們自稱貼近神明耳朵,能聽到來自天山以北的聲音,能聽到天山以南的聲音,能聽到整個沙漠的所有聲音,甚至還能聽到來自不死神國的神秘聲音…爲了能聽到更多的神明聲音,他們創造了割耳禮,把自己的耳朵獻祭給神明,就能從神明之耳那聽到更多的神明聲音……”
“也正因爲這個原因,所以後來改名叫‘無耳氏’。”
瘦高個老頭說得神神秘秘,卻始終不說這神明之耳到底長什麼樣子。
晉安:“這神明之耳究竟長什麼樣?”
門外的夜空黑沉,站在門口的瘦高個老頭神秘一笑:“那是一個生長在沙漠上的巨大人耳,一直通向地下深處,不管往洞裡扔多少石頭,永遠聽不到石頭落地的聲音,深不見底,直通沙漠神明住的世界。”
天坑?
長得向人耳輪廓的深淵天坑?
這是晉安的第一反應。
晉安沉思點點頭:“那這沙漠神明的耳道還挺深的,像個無底洞。”
坐在晉安旁邊的倚雲公子,殷紅小嘴微微一揚,臉蛋精美如雪白瓷器,皮膚細膩,雪白,讓清冷氣質稍淡了許多。
見晉安轉頭看來,她故意板起臉,把晉安看得莫名其妙,看了眼死得粉身碎骨的酒碗兄,他不再亂瞄,繼續看向門口的兩個黃牙老頭子。
晉安:“既然你們找到了無耳氏遺址,應該也找到了那個天坑…呃,神明之耳吧?”
帕沙和西開爾提點頭。
晉安:“那可有聽到神明的聲音?或是來自不死神國的神秘聲音?”
兩人苦惱搖頭。
答應已不言而喻了。
這一桌的駱駝肉,若是單靠嚴大人那邊的人,肯定吃不完,有了後來加入的那七八名西域人,這才解決完一桌的駱駝肉。
當駱駝肉都吃完,那股子濃香無比的肉香味消失後,那些失去理智,一直在饕餮進食的人,這才清醒過來,一個個捧着肚子說吃得好撐。
也不知那兩個老頭打的什麼鬼心思,當桌上的駱駝肉都吃完後,也不再繼續繼續上肉了,兩人看了眼外頭的夜色,然後對視一眼後,朝屋裡的人笑臉說道:“現在天色也不早了,幾位遠客應該也都累了,我們已經讓人整理好睡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