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候,家裡的日用品需要修理了或者想再做個新的,都是很自然又很隨便地跟那作坊的工匠打聲招呼過幾天去取就可以了。小孩子會讓他們做一個纏在陀螺身上的鐵絲;在河裹紮魚的人會讓他們磨一磨扎槍的頭;農家人會拿來鐮刀、鋤頭讓他們修理。工具都是用了修,修了再用的。用慣了的東西,時間越長越是捨不得扔掉。於是,就有了修理來又修理去的習慣。那些作坊也因此而成爲生活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
當“修理”這一習慣從我們的生活中消失了以後,那些作坊也就很自然地不復存在了。當農家人不再使用手工做的農具,當各種農用機械開始活躍在田間地壟的時候,打鐵作坊也就消失了。
做山上的活計時使用的柴刀、斧頭,以及做地裡的農活時使用的鐮刀、鋤頭,這些工具都有着適應當地風土和自然的獨特的形狀。它們是由使用者來提出具體要求,然後由製作者按照要求來製作,是經過了反反覆覆的實驗才完成的既優美又實用的工具。現在,商店的櫃檯裡擺放的都是那些在工廠裡成批量生產出來的長相一模一樣的工具,要靠使用它的人讓自己的手和身體去適應它們。只有一小部分專門從事山間、田地農活的人在爲沒有人制作那些得心應手的工具而感到爲難和悲哀。
但是,這一小部分的人畢竟是太少了。
高木經營的“報德鍛工所”是目前已經爲數不多的打鐵作坊中的一個。他的作坊有着爲那些曾經在戰後進行開荒的農民製造和修理工具的傳統。他們是靠真本事製造那些鋤頭等農具的,他們還找竅門爲農民製造既省錢又牢固、實用的農具。
高木算是第二代打鐵匠。他繼承着父親那一代曾經制作過的品牌“源次鋤”。
但是,訂貨的人越來越少了。他的作坊位於福島縣西白河郡西鄉村一個叫川穀的地方。在那裡他們邊承接一些鋼骨鐵架的安裝和焊接的活兒,邊精細地製造、修理鋤頭。他給我們講的是越來越少了的打鐵匠的故事。
高木彰夫口述:
我是從福島縣西鄉村來的打鐵匠高木彰夫。
打鐵匠乾的活計是製作農具,也就是農家在幹活的時候用的各種各樣的工具,主要以鐮刀、鋤頭爲主。
跟工廠的批量生產所不同的是,我們製作的工具都是一個個手工打出來的。所以,每一個都會有微妙的差別,不可能完全一樣的。農家人在找我們打工具的時候總會提出便於他們使用的要求。老客戶的活,比較多的是修理舊農具,實在不能再修的時候,他們讓我們打一個跟從前那個一樣的,等等,每天都是諸如此類的事情。
從前,無論是哪個鎮上或村裡都會有一兩個打鐵的作坊。修理些日常生活用品,打些孩子們的玩具什麼的。
在我們白河地區有一個叫金屋叮的街市,曾經有過好幾家打鐵作坊,所以也有人管金屋呼叫鐵匠叮。總之,那裡有過不少的作坊。而且那些作訪也不只是製造農耕用具,還做其他的金屬物件。
我住的地方離白河地區還有12公里,已經很靠近山裡了。那裡的村落大多是開荒時期從別處移民來的。戰後,由於日本的農業耕地很少,於是國家號召開墾荒地,很多人就來了,我們西鄉村川穀這一地區就是這樣形成的。
在二戰期間,有一些像“滿蒙開拓團”那樣的組織,就是準備到第三國去的團體,我們叫做開拓團。那時候,專門爲這些開拓團成員辦學校教他們一些手藝,我父親就曾在那樣的學校裡教打鐵技術,說是學校但也沒那麼正規。
就是在那時的開拓高潮中,我們移民到了現在住的這個地方。父親開始了打鐵,而後我又繼承了下來,算是第二代吧。
父親做的“源次鋤”
就像我們上小學的時候唱的歌“手煽着風箱把火燒……”那樣,那時真的是用手煽着風點火,然後在爐邊兒打製各式各樣的工具。現在,“手煽風”早已換成了鼓風機,而過去常用做燃料的木炭也被柴油所替代。因此,嚴格地說,燃料的變化也會使鐵製品在成形時產生差別。
我這裡帶來了我們鍛工所的代表產品“源次鋤”。鋤是用來壟地的。過去,鋤頭和木柄之間是沒有空隙的,但是,那樣的話農耕時土會存積在鋤頭上,所以,纔想出了這個形狀。
取名叫“源次鋤”,有人以爲是跟《源氏物語》或《平家物語》(兩部日本古典文學作品——譯者著)有關係,其實毫無關係。因爲父親的名字叫“源次郎”。
給品牌定名字的時候也想了不少,因爲在做這鋤頭的時候,得到過居住在茨城縣內源叮的加藤完治先生的指導,所以,也曾想取“完治”作爲品牌的名字,後來有人說誰想的點子、誰動手做的就應該取誰的名字,於是,就取了父親的名字,可是叫“源次郎鋤”又有點兒繞口,所以,就定爲“源次鋤”了,這就是“源次鋤”的來歷。
一般打鐵的人自己真正使用的很少。但是,因爲我們是作爲開拓團移民來的,所以實際上是邊從事農業邊幹鐵匠。也就是說我們可以結合自己在使用上的體會,或多或少地調整和改造那些農具的角度、長度和重量。當然不僅限於鋤頭,各種各樣的農具都做。除了我們自己改造以外,農家人在讓我們打農具時也有提出各式各樣要求的,他們根據自己的身高會提出讓農具的角度或直一點、或彎一點的要求。
過去,每一件農具都是這樣合著自己的手和身體定做的。但是,隨着打鐵作坊的消失,這種量身定做的形式也就越來越少了。人們不得不從那些模樣相同的工具中挑選適合自己用的,也就是說,要讓自己的身體去適應工具。
使得這些作坊消失的主要原因,我想應該是鐵匠們已經不能靠這個維持生活了。
與其說我們做的東西賣不動,不如說它的需求量大大地減少了。使用手工農具從事的農業越來越少,隨着機械化的普及,人們已經不再靠手進行勞作了。
過去,工具都是在打鐵作坊裡打製的,所以,壞了以後也都是拿到作坊裡來修,多小的工具都是這樣。沒有作坊的地方,用的工具都是一茬性的,壞了就扔掉了。
你們一定認爲打鐵用的鐵是很硬的東西吧?你們也一定覺得打鐵是很難的工作吧?其實,鐵是很軟的。它有着一經加熱就會變軟的特性。也就是到了一定的溫度,說得簡單點兒,燒紅了就可以很輕而易舉地使它彎曲和成形。
你們想知道一把鋤頭是怎麼打出來的嗎?如果細分的話,程序可太多了,大致也得有十來道吧。電視上,偶爾也會介紹刀的打製過程,可從來沒看到過介紹農具的打製過程的。其實他們的製作過程是很相似的。那,制刀的作坊跟制農具的作坊到底有什麼不同呢?說到底,制刀的作訪就只打制刀,而制農具的作坊製造的種類要多一些。就這麼點地區別。
我們的作坊從前製造的產品有十幾種。
我們那裡用來打製鐵器的原料是鋼材,這在從前也一樣。這種鋼材我都是自己煉製的。
“滲炭法”是以前就有的一種煉製鋼材的方法。往鐵里加進炭素的成分就能煉成鋼材。知道了這種方法以後,我就開始研究並試着自己煉製鋼材了。
通常,鋼材都是在大工廠裡進行煉製的,可我那時想,如果自己煉製的話不是能節省開支嗎?所以,就一直堅持了下來。而最早,我父親就已經開始嘗試這種方法了。一般的打鐵作坊是不會做這個的。其實,說難也難,說不難也不難。簡單說來,就是添加炭素成分這一熱處理過程。鐵,在溫度達到1300度以後其身上所包含的很多成分就出來了。加入的炭素踉其他成分發生反應,鋼材就煉成了。我們就是這樣用自己煉的鋼再來做那些農具的。打製的鋤頭是由鋼和不是鋼的部分組成的。
刀也是一樣。凡是刃器,其刃的部分都用鋼,而其他部位是不用鋼的。
用一整塊鐵板做鋤頭
我給大家講講鋤頭是怎麼做成的。
打鐵時用的材料——鐵在買來的時候是一塊塊板狀的。我剛纔所說的鋼也是用同樣的鐵,使用滲炭法來煉就成了鋼。
從一塊塊的鐵板到想要的形狀,需要一個加熱、錘打的過程。在溫度達到800度以上的時候,鐵板就會變軟並且可以使它彎曲。就是當鐵板燒到變成紅豆色的時候,就可以打出自己想要的形狀了。然後再進行與鋼的熔接。鐵和鋼一經熔接,鋤頭的基本形狀就出來了。熔接時的溫度大約在1600度以上。一聽說1600度你們一定很吃驚,但並不是要在1600度旁邊呆很長時間,而且,進行熔接的地方只是一個小局部,溫度升高的地方也只是那麼一角兒。
隨着溫度的升高鋼板漸漸地變成了白色,到了1600度,也就是可以熔接的時候,看上去真可說是白色的。溫度的調整全都是看顏色、憑感覺。再下來是用電錘來回來去地敲打,鋤頭的形狀就出來了。在進行敲打時材料的溫度也有900 度左右。物件不是一下子就能敲打好的,要重複好幾次放進爐裡燒、再拿出來打這樣的程序。
經過幾個這樣的回合以後,逐步有了鋤頭的形,這才用模子來定形。定好了形還要把周圍多餘的部分剪掉,用來剪鐵的是一臺帶大剪子的裁斷機。裁斷時並不需要讓鐵變軟,在平常的溫度下就可以進行。
再下來是鍛壓鋤片的曲線。我用的鍛壓機還是戰前買的呢,已經成了古董了,可還很好用。用它這麼一壓形狀就算完成了。然後還要再燒一次,在700 ~800 度的溫度下,要輕輕按着物件,像在做點心一樣。
然後是熔接用來插鋤把兒的部位。這個角度很重要,所以要合著尺子來進行焊接。這些都完了以後,還要用研磨機打磨一下已經成形的鋤。這種用來打磨鐵器的研磨機可以把鋤片的背面打磨得又圓滑又鋒利。在鋤片基本製成了以後,還有最後一道工序就是“淬火處理”。所謂淬火處理就是把做好的物件再進行熱燒,然後在達到一定的溫度時進行急速冷卻。這樣一來,鋼的質地會更硬,更鋒利。
淬火處理時根據做法不同會出現粉裂。大體上淬火處理時,熱燒的溫度在800度左右,拿出來後使它急速冷卻。但是我們製作的源次鋤是用常溫,也就是在一般水溫的情況下進行冷卻的。由於鋼質的不同,從冷卻時的溫度,以及溫度與急速冷卻時的速度,可以看出淬火處理得是否得當。淬火處理時用的是淬火處理專用爐。
把做好的物件放進淬火爐,燒到所規定的溫度。
根據物件的種類不同淬火處理的方式也是多種多樣的。
用鉛液進行淬火處理
過去,在製作“唐鋤”(中國式的鋤)的時候,通常是採用燒柴油或炭來進行淬火處理的。爲了讓物件能均勻受熱,我用的是鉛液箱。就是把鉛先熔化,然後使它的溫度上升到做淬火處理時的溫度,鉛就熔化得像泥一樣了,這時候把物件放進去,它的受熱就很均勻了。在進行冷卻時,唐鋤是不用水而是用油的。冷卻得太急速了物件有時候會變脆,爲了給它增加彈力,用油是最合適的。有人會擔心這樣一來油會不會燃燒起來,這裡用的油是不易燃燒的油,所以,即便是把800 度高溫的物件放進去它也不會燃燒。經過油冷卻後取出物件,用砂子進行最後的打磨就算完活了。淬火處理的時間呀、溫度呀,這些在過去也全是憑感覺來判斷的,現在自然是用不着了。因爲現在用的都是成套的裝置,每一個程序都是在控制下進行的,出來的東西也都差不多,特別是自從有了水溫計就更是方便了。
一般情況下的淬火處理都是用水來進行的,如果想讓物件柔軟、有韌性一些的話就用溫水或熱水。也有用油的,像唐鋤那樣。
普通的水是用來做急速冷卻的,也就是真正需要進行忽冷的時候才用水。但是更多的情況還是用熱水或者油來進行冷卻,因爲那樣物件不會變得脆硬,而是硬中帶柔,且有彈力。
日本刀並不是用一根鋼材打製出來的,這些農具也一樣。一半是堅硬的鋼,而另一半就是稍軟一點的材料,這些物件都是這樣組合而成的。
我這裡所說的“軟”呀、“硬”呀,你們一下子可能還反應不過來,真正用一下就能有體會了,材料軟的部位一旦碰到硬石塊,有的能被碰得彎曲或縮掉一點。
如果刃部很硬的話,就能把石塊切碎。那麼,到底哪樣好呢?這要看物件是用來做什麼的了。太硬了以後,切碎石頭是不成問題,僅容易把刃器的刃部打掉。所以,作爲工具,我們都希望它應該是既能切碎石頭,又不至於讓刃部受損。日本刀就具有這樣的特性,而“源次鋤”也是本着以接近這種特性爲宗旨進行設計打製的。當然,用源次鋤也許切不碎石塊,而“唐鋤”在碰到石塊之類的東西時還是有一定的強度的。
鐵匠的學徒過程
你們也許對我們鐵匠是怎麼學徒的這一問題感興趣。但是,幹我們這一行的每一個人都各自有不同的經歷,我能告訴你們的也只是我個人的經歷而已。我是那種最典型的子承父業,一切都是從給父親做幫手開始的。
最初只是燒燒炭,擺弄擺弄火,弄火就弄了一年多。炭的大小分成三種,不同的活計就用大小不同的炭。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鋸炭。你們不要以爲鋸炭是因爲炭塊的大小能決定溫度的高低,完全不是那麼回事。它是跟要燒製什麼物件有關。比如,是燒製很厚的東西,還是像刀那樣薄的東西,它們所要求的炭的長度是不同的。
我們用的炭大多是鬆炭、麻林炭和慄木炭。該用什麼炭也是根據要燒製什麼物件來決定的。我住的附近就有專門燒炭的人。鐵匠作坊裡用的炭跟一般民家用來煮飯的炭沒什麼兩樣。
鬆炭、麻林炭和慄木炭在用法上是有選擇的。鬆炭的質地比較軟,很容易燒透、燒盡,但是溫度上不去。麻林炭屬堅硬類,其炭質的密度也很濃,因此,燃燒起來溫度會很高。
學徒的第一步是把那些木炭鋸成一定尺寸的長度。下來,是學安裝或者削磨已經打好的工具,這是個力氣活兒。那時候雖然也有砂輪機,但是,厚的物件可以在砂輪機上削磨,而像鐮刀那樣的物件就只好用手了。用的工具是我們自己做的像挫一樣的東西。現在早已經不用了。
學徒再下來就是該學着打製了。這也算是力氣活兒吧。總之,就是一個熟悉怎樣把物件打得平整的過程。也沒有什麼竅門,慣了自然就行了。要說掌握這個工藝需要多長時間?我那時剛學了沒多久,就都開始改用半機械半手工的了,不用像過去那樣全得憑感覺去判斷打製得到位不到位。所以,我學徒的時間可以說並不是很長。
燒製陶器的人常說,當你一看爐火的顏色就能知道爐內溫度的時候,你纔可說是已經夠格了。而鐵匠,如果學不會看鐵在燒製時的顏色也是不行的。我們也是從顏色來判斷溫度的。
現在,整個的製作過程差不多都是用機器來完成了。過去我們是用大錘嗵嗵嗵嗵地打製的。而現在,連創磨物件表面也有了砂輪機,既快又方便。
我們做的物件歸根到底還是以手農具爲主。現在,連農家都不用手去從事農業了,我們製作的工具再好又怎麼樣呢?沒有人再用了。但要說手農具全都消失了倒也不確切,小面積的田間修整、耕作時,還會有手農具的用場,但人們也是買那種用完就扔的一茬性的農具,因爲它們都很便宜。而像我們製作的農具,就是我剛纔介紹的那種製作方法,出來的東西是要比一般商店裡賣的貴一些。“源次鋤”的價格不算便宜。
曾經找人幫着推銷過“源次鋤”。那人一聽了價格馬上說,“這可是全日本最貴的鋤了”。
我們的“源次鋤”一把賣九千日元(約合人民幣600 元),一般的鋤,如果從商店裡買的話也要差不多四五千日元。
手工製作的東西是受用一輩子的。這一點跟木匠一樣。好的東西可以讓你用一輩子,當然,也包括修了用、用了修的情況。工具,用得越頻繁磨損也就越厲害,出現了磨損就修補,都是這樣反反覆覆的。即便是現在,還有人會拿着30年前買的工具來找我修理呢。
幹打鐵的就是這樣。
把鋤擺放在壁龕裡?
打鐵作訪今後的命運會怎麼樣呢?只要農具還有需求,作坊也就還會存在。但是,如果手農具真的沒有需求了,我們就打些刀什麼的。說不定還會有時興把鋤擺飾在壁龕裡的那一天呢(笑)。
作坊減少的最主要原因,就是農業機械化的普及。剛開始的時候,先有了小型的農耕機,然後又有了拖拉機,就這麼着慢慢地出現了各式各樣的農用機械。
現在我們打製的物件,從數量上看跟我父親那時相比還不足1 /10.作爲一種職業是不能成立的了,事實上現在已經不成立了。所以,我們除了打鐵以外,還要靠接一些像焊接鐵架之類的跟鐵有關的活計來彌補。翻開電話嚮導手冊,在職業分類欄中已經找不到“打鐵作坊”‘這一項了,它們都被“鐵工所”代替了。我們作坊的名稱沒有改爲“鐵工所”,但也變成“鍛工所”了。“鍛工所”的意思是想告訴人們我們是打鐵的作坊。但是,打鐵的前景看來真的是不樂觀。也曾想過乾脆放棄算了,但又真是捨不得也不甘心。就這麼將就着吧。想想今後是不是還有可能會好起來,答案又是否定的。
手農具是在不使用機械的情況下才有需要的東西。這麼一想,我倒是曾經想過到孟加拉國去,在那兒的打鐵作坊裡指導他們打鐵算了。但是,打聽了一下才知道,原來在孟加拉,農具的製作規模是很小的。在那兒,更多的也就是鐵匠拿着工具四處遊走給人家修修舊農具什麼的,作坊規模製作的情況少得近乎沒有。這大概是因爲農民沒錢買農具吧,但聽說他們的確沒有好的農具。爲了不使日本的打鐵技術失傳,纔想到了去孟加拉延續,也想到了只要他們能使用我們打製的工具,這個工藝不是一樣能保住嗎?但是,那裡的人們是絕對接受不了這個價格的。所以,出口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越想越感到悲哀。打鐵的作坊會完全消失的。日本正朝着這個方向走。但我還是堅持邊幹農業邊打鐵,就這樣一直幹下去。
鎮上的工藝館裡展出的都是當地人製作的木製品、圓木簡、舀子和蔓條的編制品。
長鄉的作品是用野葡萄蔓編制的筐、手提包和籃子等。使用草和樹蔓編制的東西在日本的各地都有,比如,用通草、葛草、攀緣莖草、木天寥草、紫藤等等,這些都是編制的材料。在這衆多的材料當中,屬野葡萄蔓最結實,也最不好處理。但也正因爲如此,所以用它編出的東西給人的感覺是既強有力又樸實無華。而且,用的時間越長,它還會更出光澤,更有味道。
從前,那些從事山野農活的人們都是自己從山上採回野葡萄蔓,然後動手編制一些用來盛柴刀、小農具或者野菜一類東西的筐子,這些筐子都非常結實耐用。
長鄉的工作正是延續了從前那些山人們所做的。他跟他們一樣,也是自己到山上去採回所需的蔓條,再用它們來編制籠子、筐子等。外形是根據訂貨人的要求來設計,有的要求很正規的,有的要求斜着編,有的希望用粗糙的蔓條,也有的希望編出細膩感覺的,五花八門。但是,他的編法卻是很傳統的。
長鄉的家是從三島阿的鎮中心沿着大谷川一直向深處,一個叫間方的村落,房子就坐落在山的腳下。長鄉工作的地方在起居室的旁邊,是比起居室稍低一點兒、鋪着木地板、正面是大玻璃窗的房間。在面向玻璃窗的地上放着幾個坐墊,這兒就是長鄉工作的地方。左邊兒擺放的是編筐時用的木頭模架,周圍還有一些大小不同的。右邊兒,那個架着檯燈、二層高的木架子上,整整齊齊地擺滿了各種各樣的工具。坐墊的右側放的是盛滿水的塑料筒和洗手池。蔓條需要保持溼潤,否則是無法編的。除此之外,還有凝皮子用的棒,那是由一根圓木在中間插上鐵棍製成的。野葡萄蔓一束束地根據它們的粗細分別系攏在一起,很粗糙且凹凸不平,看上去好像很難以對付。這裡的一年中,差不多有半年的時間山都是被雪封着的。長鄉也就待在這個地處山間的房子裡,邊聽着廣播邊編他的活計。他最大的樂趣是去採集蔓條,或是去調查蔓條的生長狀況。漫步在山間對於他來說是一種享受。有時候,冬天他也會穿着滑雪鞋進山。除了用野葡萄蔓編制筐子以外,他也製作踩雪用的鞋套(一種同樣用藤條做的穿在鞋底下的套,形狀是扁平的,)和藏貓玩偶。因爲訂他貨的人多,所以活計總是做不完。他是帶着手裡編了一半的活計到東京來的。他一邊編他的筐一邊給我們講一個手藝人的生活。
長鄉千代喜口述:
我是從會津的三島町來的野葡萄蔓手藝人長鄉。請你們多多關照。
我們鎮上在昭和49年(1974年)開展了“大興鎮業”的運動,這其中的一個號召就是利用純天然的材料做點兒什麼。那時候,以“生活工藝運動”爲名,雲集了很多做手工藝的人。
大致分的話有木工和手編,手編中還有人是編過去女人們在地裡幹活時用來背東西的帶子的。編制工藝裡除了我用葡萄蔓以外,還有的人用木天蓼草編些筐籮之類的。也有的是用一些不知學名而只知土名的草,再有的用蓑衣草,這種草能長到30~40公分長,生長在大樹林背陰的地方,最易繁殖了。用這種草編些手提筐、蓑衣什麼的。
當時搞那個運動的目的是爲了提高整個鎮的經濟效益。我們那時曾幻想着把這種手藝作爲一個產業來發展,但是真正做起來也並不那麼簡單。現在,專職做這個的也就三個人吧。
編野葡萄蔓的就只有我一個人。想學的人倒是也有,一提到繼承人的問題,當然都希望年紀輕的,可偏偏年輕人又都不願意幹這個。來學的也是四十幾歲的人居多。今年冬天就有兩名女士來說想要學,所以,目前倒還不用擔心後繼無人。
前些日子我還得了個縣知事頒發的“卓越技能獎”,理由就因爲我是野葡萄蔓的工藝師。
在福島縣,因爲會津這個地方靠山很近,所以,有一些得天獨厚的天然材料。
我也記不清我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編野葡萄蔓的了,大概有十五六年了吧。年輕的時候從沒想過要做這樣的工作。那時候,也跟現在的年輕人一樣充滿了幻想。想到東京去發展,幹出點兒名堂來好風光風光,其實是有點兒不自知之明。後來因爲父親死得早,我也就哪兒都沒去,留了下來。
早先,我爺爺是幹伐樹的。那時候,他們用來裝大鋸呀飯盒等東西的揹筐都是用野葡萄蔓的皮編的。還有裝柴刀的刀鞘、砍草用的手鐮刀的套、裝磨刀石用的小筐等等,都是用野葡萄蔓編的。我小的時候沒有學這門手藝的地方,也不能指望讓誰教一教,只有自己看,再試着編而已。那時真想過:“就這麼幹一輩子嗎?”四十幾歲的時候得了場大病,得病以前我一直乾的都是進山燒炭、伐木這樣的體力活,那場病讓我一下子沒了體力,於是開始考慮今後該做什麼。
其實我並不討厭手工製做,所以,馬上想到的就是用這葡萄蔓編東西。我想難道不能利用這樣的材料憑自己的手藝做些生活用品嗎?這種野葡萄蔓終究是做不了美術品或純工藝品那樣的東西,但是,用它來編制經久耐用的生活用品卻是再合適不過了。於是,就開始摸索着把它編成具有現代感的傢什,聽說某個地方有位先生是編這個的師傅,就想去他那裡學學,可後來有傳聞說那位先生很頑固,不願意教學生。正在爲難的時候,一個偶然的機會看到了別人編的樣品,對我啓發很大,於是在那種編法上又融入了自己的想法,就這麼開始了我的編制生涯。我編的東西有手提籃、書包、盛飯糰的盒子、小的行李包、果盤、放溼毛巾的托盤等等。
我爲什麼這麼鍾情於野葡萄蔓呢?就是因爲從去山上採集材料到編制完成,這一系列的工序全部是一個人就能完成的。
開花時節是採集的好時候
割野葡萄蔓的時節比較難掌握,可採集的時間也很短,而且很微妙。什麼時候採集合適呢?我是瞄準6 月剛一進入梅雨期的時候。特別是編手提籃用的蔓條,更是要在一入梅的頭10天裡去才能採到理想的。這時候去的話,你能看到野葡萄蔓正直立立地盤在巨大的椒樹身上。用柴刀先砍下一塊皮,看看是時機尚早還是已經晚了。如果時機還早的話就把砍傷的地方還原不動地放好,過三天再來就正合適了。
但是如果來得晚了,皮已經長死,那即便是再剝下來也不能成爲好的材料,那麼,就乾脆今年先不動它,等到來年的這個時期稍早些再來。
6 月是野葡萄的生長期。這個時期它的整個身體都吸滿了水分,剝起來很容易。
但是,它生長最活躍的時期還是在開花的時候。如果在這時上山,用柴刀砍下一節蔓條,水都會從刀口處像泉一樣涌出來,喝下一口潤潤喉嚨別提有多舒服了。水帶着絲絲的甜味非常爽口。就在這個時候剝蔓條,一定能剝到最好的而且還能剝得很長。
如果遇到特別好的蔓條,它即使是纏繞在高大椒樹的上邊,我也會爬上去剝。
但更多的時候還是雖然蔓長得很多,但在我看來它並不能成爲好的材料,我會連動都不去動的。這東西不是說只要採了就都能用。那些我不去理睬的野葡萄蔓會慢慢地結果、產籽,然後再繁殖出新的野葡萄蔓。
葡萄蔓的皮常作爲點火用的引柴,也用做火把,跟用於打編的皮有所不同。用來做火把的皮是樹最表面的那層老皮,而我用的是中間的那層。
雖說是野葡萄,但是,如果把皮都剝光了它們也是會死的。不過,只要留下一層皮它就還能活,可那樣子實在慘不忍睹,像被燙傷了以後,表面腫着,還起着皺。
我進山去剝野葡萄蔓皮的時候,如果看到一條很不錯的蔓,我會不管不顧地把它們的皮剝得絲毫不留。然而儘管如此,第二年再進山的時候,會發現去年那被我剝得一絲木掛的蔓上又長出了三四個小嫩芽。蔓這東西長得是很快的,小嫩芽再過十五六年說不定又能成爲好的打編材料了。在我看來能夠成爲好材料的蔓條都有碗口那麼粗。
打編一箇中型的籃子僅一根蔓條是不夠的,差不多得用三根。因爲採回來的蔓條並不是全部都能成爲材料,還要進行裁斷處理。野葡萄曼大多都是彎彎曲曲地擰着長的,所以,順順溜溜又根直的能持續40公分長就是上等的了。然後就都是些疙疙瘩瘩、彎彎扭扭的了。
我除了野葡萄蔓以外不用其他植物的蔓。可我們那裡有人也用猿梨蔓(一種藤科植物)的,它比木天蓼草要結實。還有幾種類似野葡萄的植物,它們雖然也都結果實,但是更不能用。
如果到了7.8 月,材料也還是可以採,而且也還不至於硬得卷不動,只是,蔓條的表皮顏色已不夠漂亮,而且用久了也出不來太好的光澤。野葡萄一旦結了果,蔓條的皮就已經剝不下來了。所以,6 月,說得具體點兒,就是在花蕾含苞待放的那些天,是採蔓條最好的時候。
藤條做的鞋套
除了籃子呀筐子之類的東西以外,我還編踩雪穿的鞋套。冬天在我們山裡,那是不可缺少的用具。現在,到了冬天我們還會穿上它去山裡幹活,如果套滑雪板的話活動很不方便。
編鞋套,我用的一般是藤條(學名:cfethra barbinervis ),當然也是剝蔓條皮來編的,有時也用烏樟樹的蔓。這些樹都長不高,它是屬於那種灌木叢生式的植物。採藤條是在秋天葉落的時候。我們那裡到了9 月末就已經是滿山紅葉了。藤條多是生長在松林的腳下,採的時候要到松林的深處才行。經常會遇到這樣的情況,正當你用柴刀一根根地砍蔓條的時候,突然覺得腳下軟軟的,低頭一看,原來是踩到了大大的松茸菇,而且還是好幾個,心想“這可是山神賜的寶物”,就小心翼翼地把它們挖出來帶回家,用嚷荷的葉子包起來,放在地爐的炭灰裡蒸烤,然後用它下酒,味道真是鮮美極了。時不常地會有這麼好的事,你說我怎能不覺得山裡好呢?
說着說着就走題了。我們還回到剛纔說的鞋套上。腳踩着的部位我是用野葡萄蔓編的。現在,這個部位有很多是用尼龍繩編的,其實也很結實。我用葡萄蔓也是因爲它結實耐用,久踩不爛。鞋套後邊用來連接鞋和套的繩子,我是用攤樹皮編的。
樹皮剝下來以後,埋在泥土裡,用腳踩踩,讓它只剩下纖維,然後取出來吊在房檐下曬乾,就可以編了。我們那裡也有人用它編籃子、筐子什麼的。
鞋套底下的爪子是用抱樹的木料做的,這種樹能培植出蘑菇了,木質也很硬。
因爲如果不硬的話,磨損就很快,再加上在雪地裡穿的這種鞋套是不能使用鐵釘的,所以,一定就要用這種堅硬的木料。但現在,用這種編制的鞋套的人已經越來越少了,很多人把它飾掛在家裡門廊的牆上。人們越來越多地選用尼龍製品了,因爲,尼龍的東西比藤編的東西更結實。只有在過去沒有尼龍鞋套的時候,人們才視藤編鞋套爲寶,而且,壞了還能修修再穿。每年6 月採回來的葡萄蔓要放到第2年過了新年才用,而且,編制過程中餘下來的部分也還可以繼續留着,這東西放十幾年都沒問題。所以,我是趁現在腿腳還結實,儘量地採集,把它們蓄積起來,等到老了不能再進山的時候拿出來編。
打編
我要給你們表演一下打編的過程。再簡單不過了。這個打編的順序其實是很單調的,更沒有絲毫值得炫耀的地方。其實,蔓條的打編難就難在材料的採集和裁斷上。今天我要給你們示範一下怎麼編手提筐。
材料是去年採集的,用的時候要讓它先在水裡浸泡一下。編的時候有木頭做的筐筷子,套在上邊合著它編就可以了。
沒經過躁皮處理的蔓皮是很硬的,也不平整。所以,在編之前先要進行躁皮處理。我家裡有一個專門的躁皮機器,帶滾輪的,有20公斤重。現在我手裡的這個是爲外出幹活而做的簡便工具。
每一根蔓皮的寬大約在12毫米左右。我說的大約,是因爲我都是用眼睛大概地判斷,很少用尺子具體地量。
因爲在打編蔓皮的時候,蔓皮要保持溼潤,所以,我在家裡幹活的時候,用一條舊麻袋在前一天晚上就把蔓皮包在裡面潤着。
野葡萄蔓終究跟別的東西不一樣,因爲它是純天然的材料,所以,一些疙疙瘩瘩、拐來拐去的地方也可以很好地利用上。如果都是很光滑、直溜溜的倒也沒了情趣,有些客人還就喜歡順其自然的打編。
打編時用不着什麼工具。有一把剪花草的剪子,再就是進山採集材料時用的柴刀和鋸,有這幾樣足夠了。
一邊往上編著,還要一邊往下接着,像織布那樣。我的編法叫“網代編”。編法有多種多樣,但我只會這一種,編所有的東西我都是用這個編法,從過去到現在沒有改變過。
編這種提筐時,要讓四個角垂直地立起來就需要用很大的力氣來按四個角,所以,只有這種木頭做的模子才能承受得住。模子也都是我自制的,大大小小好幾個型號。四個角無論是筆直的還是圓滑的,它們所需要的蔓條的長度是近乎相同的,但是寬度略有不同,角度圓滑的需要稍寬一點兒的。
編到頭,就該封邊兒了,邊緣要封得好看才行。所以,這裡邊包的藤條一定要用好的。
葡萄蔓就是這樣,用的時間越久越能出來好的光澤,油黑得都能照人,而且時間長了材質也會變軟,就更是惹人喜愛。這就是葡萄蔓工藝的特性。
手藝人的冬天
我是真的喜歡打編這一行當,從沒厭煩過。有時冬天幹活幹得無聊了,就穿上森林滑雪鞋,帶上筆記本進山了。腳下踩着雪和落滿地的野葡萄葉,我會在筆記本上記下:“某某山附近的沼澤地帶出了好蔓條”等等,到了明年6 月好去採集。因爲只有在葉子都落了以後才能看清蔓條的情況。穿滑雪鞋也是爲了鍛鍊身體。所以,在冬天幹活幹煩了就進山,把蔓條的情況—一記下。對我來說那一帶的山就好像是自家的庭園,畢竟住了60年了,對那裡的植物也是瞭如指掌。冬季看好的蔓條次年的6 月去採,我都是這樣做的。
長得直溜溜的蔓條有時也不一定就是好的材料,還要看它的厚度夠不夠和顏色好不好。蔓條由於受它生長地帶日照的強弱、土質的貧沃等影響會有很大的不同。
我是覺得身向北方而長的蔓條都不錯,身向北方說起來應該是日照不好的,但我正是喜歡它的那種日照不足的質樸感。
我還有很有意思的事要說給你們聽,也是關於蔓皮的。
我這樣的以打編爲生的手藝人需要的是蔓的皮,但是,需要果實的人也有。到了秋天去採野葡萄的果實,回到家釀葡萄酒。這些人的這種秘密製造行爲實際上是違法的,但是,這幫傢伙視我爲敵,他們覺得因爲我把蔓條採走了,所以葡萄結的果實就少了。我就告訴他們:我從沒采過你們盯着的那些葡萄樹上的蔓,我採的都是更深處的,況且,我們這個地區就我一個人是編葡萄蔓的,根本用不着動你們的葡萄樹就夠用了。
他們最近也好像明白過來了,反過來告訴我:那邊兒有好蔓,快去採吧。
用葡萄蔓編出來的東西很結實的,這話從我的口中說出來好像有點兒自滿,但是,如果你是正常使用,我說的正常使用,也就是說如果你不是又踩又跺的話,葡萄蔓編的東西可以用一輩子,真的,我保證。當然有一個條件,那就是如果想讓打編的東西出很好的顏色和光澤,一定要選好樹,那樣也就等於是選好了材料。
編的時候,將蔓皮的背面用做表面的情況也有。有的客人會提出豎條要表,橫條要背的要求。這樣編出來的東西其實也很有意思。因爲背面是不怎麼出光澤和顏色的,用久了它會變暗紅,而表的那面,慢慢地會變黑,就很自然地形成了一個圖案,像格子似的。
接頭的地方是看不見的。兩根蔓條重合在一起,從裡邊。從外邊都看不見。
想學打編的話,先不管編出來的東西是好是壞,總之,有一個冬天的時間一般都能學會。學得快的人甚至都能編出像商品那樣上乘的東西。手巧的人進步就快。
其實編這東西還真沒什麼特別難的,你們也看到了,就是這樣一直往上編呀編的。
如果有人問:那到底什麼地方最難呢?讓我說還是要算材料的準備吧,因爲都是用眼睛來看着裁剪寬度什麼的。就是用這把剪花草的剪子。我在家裡是先把蔓條在熨壓機上壓乎。一般打編用的蔓條的寬度在12毫米左右。那些來學習的人剛開始剪出來的蔓條都是寬窄不一的,有人剪15毫米,也有人剪20毫米,千差萬別。把裁剪這一關過去了,真正到編的時候一點兒都不難。
打編一個籃子或者筐大約需要三天。比較麻煩的是這個提手,有的人要求固定的,有的人要求活動的。給編好的筐子上拉鎖呀,做裡襯什麼的,是我老伴兒的事,我還沒巧到連裁縫的活計都能做。總之,全都弄好了以後,賣價是二萬三千日元(約合人民幣1500元)。
另外,我還編錢包,這種錢包能裝300 萬日元(紙幣300 張)沒問題。因爲編籃子或者筐的時候,長出來的餘頭扔了覺得可惜,所以,就用它來編些小的東西。我實在是捨不得浪費材料,雖然這些材料都是白來的,但是,對於我來說它們是很貴重的東西。
我那裡,從現在開始兩年以內的訂貨都已經滿了,所以,今天來的各位如果想訂貨恐怕得等三年。我現在不太想接定單。
我們這些生活在山裡的人,是以享受山的恩惠爲生的。就像我用的野葡萄蔓,這些天然的材料都來自山上。因爲跟山有了這層關係,所以,作爲我們當然懂得要保護它、愛戴它。也才能永遠延續這個自然的規律。但是,如果像有些人喊的口號,什麼“不要碰山川一個指頭”那樣的話,我們這些靠山爲生的人還真有點接受不了。
有一種叫做椴的樹,在山裡很常見,從它的樹皮裡能抽取纖維。過去,在日本的各地都有用這種纖維做的繩子,也有用它織出來的布做的工作服。阿伊奴族人(生活在北海道的原住少數民族)的民族服裝“厚司織”也是其中的一種,它用的原料是一種叫做歐莜(學名:ulmus laciniata )的植物。
“椴木織”從樹的狀態到織成布一共需要22道工序。因爲其過程既繁瑣又費時間,所以,這種紡織工藝在日本已經近乎絕跡了。
在山形縣的溫海鎮有一個叫關川的村落,有趣的是這裡的村民幾乎都是從事這種“椴木織”工藝的。“關川”是從那個以溫泉而出名的沿海小鎮“溫海溫泉”往新瀉縣的山裡去的途中,是一個規模不大的村落。村裡的48戶人家有46戶都是幹“椴木織”的。用學校的舊址改造的“關川椴木織協同組合”是這46戶的組織。
協同組合的展示廳裡陳列着他們的作品,還有過去曾經是常用的一些生活必需品。那些機器設備是爲村民們集中在一起紡線、織布而設置的。我去的那天,他們正在一起幹活兒。織布機上發出的噠噠的聲音和卡拉卡拉轉動着的紡車構成了一個熱鬧的場面。
因爲這種布做出來的東西防水性強,所以,從前都用它來做田間工作服、手筐和袋子一類的東西。現在做的比較多的是帽子、和服上的帶子、門簾、錢包和手提袋等等。織出來的東西充分展現了“椴木織”的那種粗拉拉的感覺,看上去很漂亮、灑脫。
幹這個工作是有明確的男女分工的。在山上植樹、養育、採伐、剝皮,這些都是男人的事。煮皮、抽絲、紡線、織布是女人的事。
女人的活計又因年齡的不同而各有分工。即便是年紀大了,眼睛看不清了,也能憑着手的感觸紡線。女人們邊聊着天邊幹手裡的活計。在這裡還可以看到那曾經有過的村落共同體生活的影子。
伐樹是分季節的,並不是說什麼時候都可以伐,所以,他們的工作日程也不是就合人,而是就合自然來安排的。
從那“椴木織”的家鄉我們請來了五十嵐勇喜、喜代夫婦。他們從一把用色木槭做的剝樹皮的工具,給我們講述從剝樹皮到紡線的一系列程序。
勇喜、喜代的口述:
我是五十嵐勇喜,這是我妻子喜代。我們是從山形縣溫海鎮的關川來的,我們的村子跟新瀉縣相鄰,冬天雪很多,附近有溫海溫泉,離我們那兒開車也就30分鐘。
我們的村裡有48戶住家,220 多口人。而這48戶中又有四十五六戶都是從事“椴木織”的。
幹“椴木織”有明確的男女分工。進山伐樹、剝皮、曬乾是男人們的活兒,其餘的,一直到織成東西都是女人們的事兒。這種分工是從很久以前延續下來的。
“椴木織”到底有多長的歷史,我也說不清楚,但聽說至少也得有千年以上吧。
其實很多人都不瞭解“椴木織”是什麼東西。我們帶來了一些作品,這些作品上的顏色都是天然色。我們把從椴樹皮上抽取下來的纖維泡在米糠裡,慢慢地它就會泡出這樣的顏色,並不是染的。“椴木織”最大的特點就是很結實,泡在水裡也不會爛。再就是用它做的衣服因爲空隙大,所以通風很好,因此,一說到“椴木織”,讓人首先想到的是夏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