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卓一航四處尋覓,都不見白石道人的影子,忽聞何萼華駭叫一聲,卓一航忙湊過去看,何萼華撥開小巖洞外面的稀疏野草,把手一指,只見沙石上有幾點淡淡的血漬,何萼華花容變色,顫聲說道:“莫非我的爹爹已遇害了?”
卓一航也吃了一驚,再仔細審規,除了這幾點血漬之外,別無異狀,展顏笑道:“華妹,你不必擔心,白石師叔若然遇害,豈止這幾點血漬?”何萼華道:“那麼他去了那裡?”卓一航道:“沙漠狂風,威力極大,往往一場大風過後,沙丘易形,人畜迷路。也許他出來找你,迷失在大沙漠中了。那幾點血漬,可能是被沙石刮破的。”何萼華想想頗有道理,又道:“那兩個賊人見我時,曾說出我爹的名字,好像他們和我爹爹甚有仇恨,若果他們還有黨羽,爹出來找我時,不是要和他們碰上了麼?”
卓一航道:“這兩個賊人是我認識的,他們與我派井水不犯河水,按說不該有什麼仇恨。而且師叔劍法精妙,武功高強,也不怕他們這幾個小賊,我倒是擔心他迷了路了。”
於是兩人再在沙漠上尋覓,尋了半天,仍是無影無蹤。紅日西沉,冷風陡起,卓一航道:“師叔這宏大的人,一定不會失掉。也許他找你不見,穿過那邊草原了。現在白日將逝,沙漠上寒冷難當,而且咱們沒帶篷帳,在沙漠上歇息,也很不方便,咱們也不如穿過那邊草原去吧。”
這沙漠是兩塊大草原之間的小沙漠,兩人不需多少時候,便走到了那邊的草原。這時暮色相合,星星又已在草原上升起,草原遠處,天山高出雲霄,皚皚冰蜂,在夜色中像水晶一樣閃閃發光,冷風低嘯,掠過草原,草原上有羚羊奔走,兀鷹盤旋之聲,一派塞外情調。卓一航遙望星星,悠然存恩,忽喟然嘆道:“十年不見,你都這麼大了,歲月易逆,能不感傷?”
何萼華擡起眼睛,笑道:“卓大哥,爲什麼你好像不會老似的,還像從前一樣,只是黑了點兒。我還記得你初上嵩山之時,爹叫你和我姐姐相見,你羞怯怯的像個大姑娘。我和姐姐背後還笑你呢。哎,那時候你還抱過我,逗我玩呢,你記得嗎?”
卓一航苦笑道:“怎不記得?”那時候,要不是白石道人橫生枝節,他和玉羅剎也不至於鬧出那許多風波。
何萼華道:“卓大哥,你不想回去了嗎?”卓一航道:“塞外草原便是我的家了,我還回去做什麼?”沉思半晌,問何萼華道:“我們武當派現在怎麼樣了。二師伯精神還好嗎?”何萼華嘆口氣道:“二師伯自你走後,終日躲在雲房,不輕易走出來。他衰老多了,去年秋天,還生過一場大病,口口聲聲要我爹把你找回來。山上也冷落許多,不復似當年的熱鬧情景了。”卓一航聽了,不禁一聲長嘆。
這剎那間,黃葉道人的影子驟然從他心頭掠過,那嚴厲的而又是期望的眼光似乎在注視着他,忽然間,他覺得師叔們雖然可厭,卻也可憐。何萼華又問道:“大哥,你真的不回去了嗎?”卓一航舉頭望星,幽幽答道:“嗯,不回去了!”
何萼華又問道:“你找到了她嗎!”卓一航心頭一震,問道:“誰?”何萼華笑道:“大哥與玉羅剎之事,天下無人不知,還待問嗎?可惜我沒有見過她,師叔們都說她是本門公敵,爹爹更是恨她,只是我姐姐卻沒有說過她的壞話。”卓一航苦笑了笑,道:“你呢?”何萼華道:“我還未見過她,我怎知道?本門的師叔師兄雖然都罵她是女魔頭,但我卻覺得她一個女子而能稱霸武林,無論如何,也是一個巾幗鬚眉。”
卓一航又笑了笑。何萼華道:“大哥,你真的要和她老死塞外嗎?”卓一航道:“我沒有找着她,不,她就像沙漠上颳風,倏然而來,捲起一片黃沙,倏然之間,又過去了。”何萼華伸了一伸舌頭,笑道:“那麼,大哥你可得小心了,被埋在颳風捲起的風沙之中,可不是好玩的呀!”
草原上寒風又刮起來了,夜色越濃,寒氣越甚。卓一航見遠處有一團火光,道:“那邊想是有牧民生火取暖,草原上的牧民最爲好客,咱們不如過去興他們同度這個寒夜。”
走近去看,圍繞在火堆邊的是一大羣哈薩克人,帶有十多匹駱駝,馱有貨物,似乎不是牧民,而是穿越沙漠的客商,他們之中有人懂得漢語,見了卓一航和何萼華過來,驚疑的望了一眼,卓一航說在颳風之後迷路,立刻便有人讓出位置來,請他們坐下。
沙漠上的行商,以駱駝爲家,並無固定住址,因此貿易往返,一家大小都要同行,又因沙漠多險,往往是嫂家人結伴同行,組成了駱駝馬隊,和遊牧部落也差不多。
哈薩克人最喜歌舞,年輕的小夥子便圍起火堆唱起歌來,有一個少女,歌喉甚好,不久合唱變成獨唱,一個少年拉起胡琴拍和,卓一航到了草原幾年,大致懂得他們的語言,只聽得那少女唱道:
大風捲起了黃沙,
天邊的鷹盤旋欲下:
哥呀,你就是天邊的那隻鷹,
你雖然不怕風沙,你也不要下來呀!
大風捲起了黃沙,
天邊的鷹盤旋欲下:
我不是不怕風沙,
妹呀,我是爲了要見你的面,
我要乘風來找你回家?
琴聲清越美妙,歌聲豪邁纏綿,卓一航聽得如癡似醉,心中想道:“可惜我不是鷹,她是鷹,卻又不肯乘風找我。”
那些哈薩克人載歌載舞,鬧了一陣,年青的小夥子道:“請這兩位遠方來的客人,也給我們唱一支歌。”說罷便有人把胡琴遞給何萼華,先請卓一航唱。
卓一航滿懷愁緒,那有心情歌舞,可是這乃是哈薩克的民族禮節,若然客人不唱,主人會以爲客人心裡不高興。卓一航推辭不得,只好唱道:
悵望浮生急景,淒涼寶瑟餘音,楚客多情偏怨別,碧山遠水登臨。
目送連天衰草,夜闌幾處疏砧。黃葉無風自落,秋雲不雨長陰,
天若有情天亦老,搖搖幽恨難禁。倜悵舊歡如夢,覺來無處追尋。
唱到“天若有倩天亦老”之句時,眼淚險險落了下來,聲音且有點嘶啞了。玉羅剎以前在明月峽時和他所說的話:“普天之下,那有青春長駐之人?我說,老天爺若然像人一樣,思多慮多,老天爺也會老呀!咱們見一回吵一回,下次你再見到我時,只恐我已是白髮滿頭的老婆婆了!”這些話不料如今竟成讖語,而這首詞“詞牌名“河滿子”,宋代孫洙所作。”正是卓一航因有感於玉羅剎之言而唱出來的,唱出之後,才感到興歡樂的氣氛太不相調和。
一歌既畢,滿座無歡,哈薩克人雖然大半不懂漢語,但也聽得出那悽惻的音調。何萼華心道:“別人正自歡樂,你卻唱這樣的歌!”不待哈薩克人遨請,便道:“我也唱一支吧。”叫卓一航替她拉琴,唱道:
晚風前,柳梢鴉定,天邊月上。靜悄悄,控金鉤,燈滅銀虹。春眠擁繡牀,麝蘭香散芙蓉帳。猛聽得腳步聲響到紗窗。不見蕭郎,多管是要人兒躲在迴廊。散雙扇欲罵輕狂,但見些風篩竹影,露墮花香。嘆一聲癡心妄想,添多少深閨魔障。
這乃是江南一帶流行的民間小曲,歌聲繚繞,曲調輕快,頓時間把氣氛扭轉過來。哈薩克的青年小夥子道:“這位姑娘唱得真好!”把一把名貴的胡琴送給何萼華,以示敬意。卓一航告訴她這是哈薩克族的禮節,不能推辭,何萼華含笑收了。那幾個年輕小夥子對她甚爲好感,圍在她的身邊談話。何萼華問道:“你們是從那兒來的?”有懂得漢語的少年答道:“我們是從伊犁來的,曾穿過撤馬拉罕的大沙漠呢!”何萼華心念一動,問道:“你們今日在旅途上可曾碰見過這樣的道士麼?”將他父親的形貌詳細說了。那哈薩克青年道:“哦,碰見過的。你們和他是一路的嗎?那道士真怪,滿臉怒容坐在馬背上,混在一羣喇嘛的中間。”何萼華奇道:“什麼?喇嘛!”她的父親和喇嘛可從來沒有交情呀!那少年道:“是呀,我們也覺得出奇,一個漢族的道士混在西藏喇嘛的中間,刺眼極了。那些喇嘛也騎着馬,個個都像兇得很!”
何萼華吃了一驚,問道:“那道士是被他們縛在馬背上的嗎?”那小夥子搖了搖頭,說道:“我可沒瞧清楚。那老道士雜在喇嘛的馬羣中間,垂頭喪氣的樣子。他們的馬羣跑得很快,我們讓路不及,還給他們刷了幾鞭。”卓一航問道:“他們向那方走!”那小夥子道:“向我們來的方向走。”卓一航道:“那麼他們也要橫過撤馬拉罕的大沙漠了。”沉思半晌,忽從行囊中取出幾朵雪蓮,道:“你們看這幾朵雪蓮如何?”這幾朵雪蓮是卓一航上天山北高峰探望晦明師之時所採,每一朵都有幾十片花瓣,層層包裡,好像一個雪球。那些哈薩克人驚歎不已,都道:“這樣大的雪蓮,我們見都還未見過,你到底是從那裡採來的?”卓一航笑了一笑,道:“我將這幾朵雪蓮與你們交換一四駱駝,一張帳幕,你們可願意麼?”那些哈薩克人倒很公道,說道:“駱駝易得,雪蓮難求,這幾朵雪蓮比一匹駱駝要值錢得多。”卓一航道:“在我來說,卻是駱駝難得,雪蓮易採。既然你們願意,咱們就交換了吧。”那些哈薩克人大喜,還附送了他們一些沙漠上的用具和乾糧。
第二日一早,卓一航與哈薩克人分手,和何萼華騎上駱駝,直向西行。何萼華問道:“你爲什麼要這駱駝,這駱駝比我們行得還慢?”卓一航道:“撤馬拉罕大沙漠連貫回疆南北,黃沙千里,你又不是習慣沙漠的人,若無這沙漠之舟,如何去得?”何萼華道:“我的爹爹怎麼會和那羣喇嘛同走,真是令人猜想不透,難道是被他們綁架了麼?可是我的爹從未到過塞外,和喇啼更無交葛,這事也未免太奇怪了。”卓一航卻想起自己和西藏天龍派喇嘛結怨之事,心道:“莫非是天龍派的喇所爲。可是他們又怎知他是我的師叔?而且白石師叔劍法在本門中數一數二,又怎會被他們暗算?”也是猜想不透,只道:“既然知道他們已穿入大沙漠中,咱們只有一路追蹤去採尋消息。”
大沙漠黃沙千里,渺無人煙,幸好是兩人結伴同行,可解寂寞。何萼華僅是十七八歲的小姑娘,又是第一次來到塞外,對沙漠的景象,樣樣感到新奇,對江湖上的事情,也常常發問,卓一航和她談談說說,日子倒不難過,只是每當何萼華問及玉羅剎的事時,卓一航便往往笑而不答,或顧而言他。
不知不覺走了半月,也不時在沙漠上發現駝馬的足印,可是跟着那些足印走時,足印又往往因風沙的變幻而被遮掩。何萼華走了這麼多天仍未走出沙漠,不覺心焦,一日將近黃昏,忽然一陣陣風迎面刮來,黃色的沙霧迎風揚起。卓一航道:“看樣子,今晚又要颳大風了,咱們找背風的地方安下篷帳吧。”晚上狂風果然刮地而來,沙漠上無月無星,黃灰色的沙霧,就像厚厚的一張黃帳,遮天蔽地。
卓一航揀背風的地方搭起帳幕,四邊繫上大石,駱駝在帳幕外又像一面牆壁,堵着風沙。鐃是如此,帳幕仍然被風颳得呼拉拉響。何萼華道:“想不到塞外風沙,如此厲害?”卓一航笑道:“現在還不是風季呢,若是風季,沙丘都會被風移動,當風之處,人畜也會被風捲上半空,除了龐然大物的駱駝,誰都抵擋不住。這場風還不算大的,看來很快就會過去。”
過了一陣,風勢慚弱,兩人正想歇息,忽聞得帳外駱駝長嘶一聲,卓一航搶出帳外,只見兩條黑影在駱駝旁邊倏然穿出。卓一航舉手叫道:“風沙未過,兩位何不請進帳中稍聚。”
那兩人停下步來,竟是漢人衣着,上前唱了個偌,道:“我們的馬被風颳倒,奄奄一息,不能用了。得相公招呼,那是再好不過。”便跟着卓一航雙雙人內。
卓一航明知他們是想偷駱駝,但想起風沙之險,他們沒有坐騎,想偷駱駝也情有可原,因此並不揭穿,仍然客氣招待。
這兩個漢人腰懸僕刀,滿臉橫肉,何萼華瞥了卓一航一眼,神色甚不喜歡。卓一航微笑道:“沙漠夜寒,生起火來,弄點開水吧。”何萼華生起了火取出一個銅壺將水囊的水傾人,道:“你搭個竈吧,要不然水壺可沒處放呵。”卓一航掃了一眼,笑道:“這裡沒有碎石,壓帳篷的大若石頭可不合用,怎麼辦呢?”那兩個漢人道:“相公不用客氣,我們久在沙漠,捱得風寒。”卓一航道:“何必用身子來捱,待我想法。”又掃了一眼道:“我有辦法了,且試一試。”將壓帳篷的一大塊大石搬到帳中,暗運內家真力,雙掌猛然一拍,喝聲:“開!”那塊大石裂爲四塊,笑道:“這不就行了!”立刻搭起竈來,那兩人目瞪口呆,做聲不得。
卓一航提防這兩人是壤人,故意露了這手,仍然若無其事的和他們閒話,待水滾時,外面風沙已止,那兩人喝夠了水,拜辭道:“多謝相公招呼。”卓一航道:“夜晚趕路,不方便吧?”那兩人道:“我們長年奔走,已經慣了。現在不是風季,難得刮一場風,這場風颳過之後,三五日內,想必不會再刮,日間趕路和晚間趕路,都是一樣。而且相公攜有女眷,我們也不方便再叨擾下去。”何萼華面上一紅,卓一航道:“既然如此,祝兩位路上平安。”送出帳外。那兩個漢人忽同聲問道:“請相公留下大名,日後報答。”卓一航道:“些些小事,何足掛齒?”那兩個漢人相對望了一眼,再三稱謝而去。
卓一航回到帳中,何萼華埋怨道:“人心難測,你怎麼不問清楚,就遨請他們。”卓一航道:“我輩俠義中人,豈能見難不救。”何萼華道:“那兩人滿臉橫肉,我一見就討厭。他們一定不是好人,幸好你露了那手,將他們鎮住。我猜他們一定是作賊心虛,後來見你身懷絕技,這才趕快走的。”
卓一航笑道:“事已過去,不必胡亂猜測了。”何萼華道:“大哥,你的功夫真好,只是雙掌一壓,就能將那大石裂爲四塊,連我的爹爹都未必能夠,我看除了二師伯外,本門中人,誰也沒有這樣的功力了,怪不得師叔們一定要請你回山。”卓一航道:“達摩祖師的武功精深博大不可思議,我不過是略得皮毛而已。如果能將達摩祖師的秘笈尋回,我派武功那才真是無敵於天下。”卓一航這時已暗暗立下誓願:武當山今生今世是絕不回去的了,可是爲了報答師門之恩,那武當秘岌,卻是非找回不可,縱使自己死在塞外,也要命辛龍子找回。
風沙已止,夜亦漸深,兩人談了一會,各自歇息,那兩名陌生客人既走,何萼華放下了心,不一會就呼呼熟睡,微弱的火光映着她蘋果般的臉龐,稚氣之中透着迷人的少女情態,卓一航暗暗嘆了口氣,不由得想起在黃龍洞初會玉羅剎的情景,那時玉羅剎裝睡裝得極似,臉上也是一派天真無邪的樣子,記得自己怕她着涼,還輕輕的脫了大衣,蓋在她的身上……倏而又想了“美人自古如名將,不許人間見白頭”的詩句,想起自己辜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由不得潸然太息。
情懷悵觸,愁思如潮,卓一航久久不能入睡,看着那一堆火慚漸就要熄滅,正想起身加一把火,忽聞得帳外駱駝又是一聲長嘶,卓一航心道:“難道那兩個傢伙又回來了?”欠身欲起,忽地一聲裂帛,帳幕突然撕開了一條裂口,勁風疾吹,寒光一閃,一柄明晃晃的飛刀擲了入來,卓一航大喝一聲,雙指一,將飛刀甩下地上,拔出隨身寶劍,用個“白蛇出洞”招式,劍尖向外一吐,四圍一湯,預防暗算,身子隨着劍光穿出帳幕。
帳幕外的敵人卻並未再拖暗器,天黑沉沉,卓一航只依稀見着三條魁梧的身影,向西疾跑,卓一航大怒喝道:“偷駱駝的小賊,我好心招呼你們躲避風沙,你們卻恩將仇報,還敢邀集同黨,暗施毒手,我若不懲戒你們,天理難容!”劍隨身走,旋風般的撲上前去,剎那之間,就追到了三人身後。
卓一航以爲這三人中,其中兩人一定是先前的漢人。豈知剛剛追上,那三人忽然回過頭來,其中一人喝道:“老子縱橫塞外,要偷也是偷珍奇寶貝,誰要偷你駱駝!”又一人道:“我倒要看看武當派的掌門有什麼本領?值得我們香主費這麼大的氣力,特別邀請?”這三個人都以黑紗蒙面,說話的兩人口音有點沙啞,並不是先前的那兩個漢人,另一個蒙面人卻只是發出嘻嘻的冷笑,並不說話。
卓一航吃了一驚,這三個蒙面人行徑與說話的古怪,完全出乎他意料之外!
聽這些人口氣,頗有來歷,但暗中偷襲,卻是武林所不齒的行爲,按說有來頭的人,不應出此。此其一。“香主”乃是中原幫會首領的一種尊稱,在塞外邊鄙之地,何以有關內“香堂”的組織?此其二。卓一航這幾年來雖然閱歷大增,對此卻是萬分不解。他本來又懷疑過這幾個蒙面人是西藏天龍派的喇嘛,但聽他們漢話說得如此流利,卻又不似。
這時雙方已如箭在弦,那容得卓一航細細推敲。說話的那兩個蒙面人一個轉身,立刻動手。一個手使判官筆,點打崩敲,十分凌厲:一個雙掌劈掃,虎虎生風,掌力亦甚雄勁。
卓一航不意在大漠之中,驟遇高手,悚然一震,打醒精神,急展武當七十二手連環劍法迎敵,刷刷兩劍,分取二人,快如掣電,使判官筆的左筆一封,右筆斜點卓一航的“笑腰穴”,只聽得當的一聲,火花飛濺,判官筆被湯出去,卓一航虎口也微微發熱。卓一航變招何等快捷,他七十二手連環劍綿綿不絕,在這瞬息之間,已是身移步換,向另一名敵人疾進三招,那名敵人也好生厲害,身軀一矮避過了上盤的一劍,左手一指,有掌往左臂下一穿,指戮掌劈,迫得卓一航的第三劍偏過一旁,接着雙足一墊勁,刷的飛身而起,向右側縱出一丈開外,卓一航攻勢十分凌厲的迎門三招,竟給他半攻半守,全避開去。說時遲,那時快,使判官筆的蒙面人又纏了上來,雙筆斜飛,勢捷力猛,卓一航回身一劍,舉腿橫掃,武當派的“鴛鴦連環腿”與劍法同樣馳名,這一招“上下交徵”,劍腿並用,那使判官筆的蒙面人若避刺向上盤的劍,就避不開掃向下盤的腿:若避掃向下盤的腿,就避不開刺向上盤的劍,形勢十分危急。
劍腿齊飛,劍先到,腿後到,那蒙面人剛剛架開上盤的劍,卓一航的飛腳左掃右踢,已到前心。但在這瞬息之間,那被卓一航迫開的漢子已是一退覆上,飛躍而來,驀然雙掌下拿,竟是“大擒拿手”中的“飛鷹抓兔”招數,若被他拿着腿彎,武功多強,也要當場栽倒。卓一航嚇的一點足,也斜竄出六七尺外,心中好不詫異,這人的手法身法,似乎是在那兒見過似的。
兩蒙面人喝道:“那裡走!”左右包抄,分進合擊,筆起龍蛇,掌風颼颼,併力強攻。卓一航怒道:“我還怕你不成?只是瞧你兩人身份,亦非凡俗,卻做下三流的勾當,可惜可惜!”那使判官筆的人大笑道:“試試你的身手,怎能算得下流?”卓一航無暇與他分辨,展劍疾刺。那人雖然說是試招,那雙筆卻是專向人身三十六道大穴下手?毫不留情,而那名通曉“大擒拿手”的傢伙,更是狠攻惡打,儼如對付大敵強仇!
卓一航大怒,使出平生絕技,七十二手連環劍綿綿不絕,有如長江大河,滾滾而上,以攻對攻,打得難分難解。輾轉鬥了三五十招,是不分勝負。
三個蒙面人,有兩人興卓一航惡鬥,尚有一人卻悠然自得,立在旁邊觀戰,時不時發出一兩聲笑聲。卓一航好生詫異,但卻亦不能不防他來偷襲。心中猜不透他們是何等樣人?
正酣鬥中,何萼華已從帳幕中衝出,如飛趕至。卓一航顧慮強敵,叫道:“師妹,不必上前。”何萼華那裡肯聽,旋風般疾上!唰的一劍,便刺那使判官筆的鳳眼穴,那人回筆橫架,何萼華十分溜滑,招式一轉,身子已轉到另一人的右側,劍尖一指,刺的是腰背“精促穴”,那人反手一掌,掌風湯衣,何緣華“嚇”的一跳,叫道:“好厲害!”又跳開了。
何萼華的劍法乃是白石道人悉心傳授,雖然遠比不上卓一航,但這兩人在卓一航凌厲劍招的威脅下,一時之間卻也奈何她不得,而且她的身法輕靈,打法溜滑,轉來轉去,左一劍,右一劍,上一劍,下一劍,所刺的也都是人身穴道所在,那兩人雖然不把她當成強敵,卻也不得不防。
這樣一來,形勢大變。那兩人戰卓一航已是吃力,加上了一個何萼華從中竄擾,立感不支。那在旁觀戰的蒙面人這時忍不着了,忽地長嘯一聲,解下束腰的皮帶,隨手一揮,劈啪作響,那皮帶在他手裡,就如軟鞭一般,唰的一個盤旋,照卓一航肩頭便掃,卓一航一個“倒踩七星”,巧步旋身,連人帶劍,轉到敵人身後,劍尖一指,疾若飄風,那蒙面人直像背後長着眼睛一樣,頭也不回,皮帶反手一捲,卓一航大吃一駕,慌忙縮手,料不到這蒙面人竟然通曉“聽風辨器”之術,武功也高出先前二人許多。
使皮帶的蒙面人加入之後,形勢又變,卓一航何萼華以二敵三,漸漸只有招架的份兒。那使判官筆的敵人又發言冷嘲道:“哈,武當掌門,亦不過如此!香主對他也未免太過看重了!”卓一航大怒,劍鋒一轉,直如鷹隼穿林,掠波巨鳥,倏然從使皮帶的敵人身邊穿出,一招“猛雞奪粟”,劍光閃爍,刺他面上雙睛,那人使個“橫架金樑”,雙筆向上橫架,那知卓一航這招卻是虛招,只見一縷青光,劍隨身轉,“嗤”的一響,已把他衣襟刺穿了一個大洞,這還是他閃展騰挪快疾,要不然這一劍便是洞腹穿脅之災。
使判官筆的蒙面人嚇出一身冷汗,卓一航劍招之怪,大出他們意料之外,使皮帶的蒙面人“噫”了一聲,竟不是武當七十二手連環劍的家數,恰如平地生波,奇峰突出,倏然而來,寂然而逝,令人捉摸不定,防不勝防,一連幾招,將三個蒙面人迫得連連後退。他們那裡猜想得到,這幾招乃是武林絕學,久已失傳的達摩劍式。
這三個蒙面人慣經大敵,均非庸手,見卓一航劍招怪異,不約而同的退守聯防。達摩劍式雖然厲害,可是卓一航會的只不過幾招,用以突襲,那還可以,用以久戰,卻是不能。數招一過,敵人看破虛實,又圍了上來。卓一航只得仍用武當的連環劍法,雜以達摩劍式,抵禦強敵。
又拚鬥了三五十招,卓何二人更處下風,三個蒙面人攻得更緊,但卓一航劍勢綿密,何萼華身法輕靈,一時之間,卻也未露敗象。那使皮帶的蒙面人殺得性起,使出“迴風掃柳”的軟鞭招數,呼呼風響,猛捲過來。卓一航心中一動,忽然失聲叫道:“霍老前輩,你何故兩次三番與我爲敵?””這個蒙面人正是曾上天山南高峰,被玉羅剎打敗的霍元仲,霍元仲的軟鞭在武林中乃是一絕,卓一航先前因他一來蒙面,二來改用腰帶,所以到現在才認得出來。
霍元仲冷笑一聲,道:“你的玉羅剎呢?”卓一航怒道:“你與玉羅剎有仇,理該前去找她,枉你是前輩英雄,卻做這鼠竊狗摸的勾當,橫施一刀,暗射一箭,我若說與武林同道知道,看你這老面皮往那裡放?”霍元仲哈哈笑道:“誰暗算你了,你回帳幕去看,我替你送請帖來呢!玉羅剎也有人送請帖去了,有膽的你們就依期赴會!”說罷,又打了個哈哈,叫道:“試招夠了,這小子做你們香主的客人,還不至於埋沒你們吧?”皮帶揮了一個半弧,解開卓一航攻來的一劍,倏然退下。
卓一航怔了一怔,卻不料就在他和霍元仲說話之時,無暇兼顧,那兩個蒙面人忽地向何萼華猛施殺手,使判官筆的架着何萼華的劍,另一人左手如鉤,擒拿皓腕,右掌一揮,印她胸膛,何萼華被那使判官筆的纏着,無法抵禦,只覺掌風如刀,颯然沾衣,不覺失聲尖叫。
就在這剎那之間,緊接着又是一聲尖叫,隨着“咕咚”一聲,有人翻身倒地。原來是卓一航飛身往救,一招達摩劍式中的“一葦渡江”,將那人右掌洞穿,可是因他急於救人,飛撞過去,肩頭替何萼華受了一抓,只覺火辣辣般作痛。
霍元仲叫道:“受傷了麼?”那使判官筆的悶聲不響,背起同伴。回身便跑,霍元仲叫道:“卓一航,你若不怕別人報這一劍之仇,咱們風砂鐵堡再見!”卓一航連聲冷笑,按劍不追。
何萼華問道:“大哥,你被他的鬼手抓着了?,”卓一航道:“沒有什麼,咱們回去。”何萼華道:“你認識他們的嗎,他們既說是試招,爲何這樣狠毒?”卓一航道:“我認識那使皮帶的人是霍元仲。”何萼華道:“嗯,霍元仲,他和我爹爹有過一段樑子,我看我的爹爹一定是被他們暗算了。”
卓一航詫異問道:“什麼樑子,我倒沒聽白石師叔說過。”何萼華道:“我也是到了塞外之後,才聽他說起的。據爹爹說,三十年前霍元仲曾和他談論武功,不服武當劍法是天下第一,爹爹就和他比試,三十招之內,便將他刺了一劍,問他服了沒有了那霍元仲也硬,閉口不答,我爹爹又刺了他一劍,一直迫他說出服了,這才幹休。”卓一航嘆道:“師叔少年之時,氣也太盛了。”其實白石道人老了,脾氣也還未改。何萼華道:“是呀,這件事我爹爹是做得有點過份了。所以他這次和我遠來塞外,就對我說,塞外並無高手,只是要提防個霍元仲,恐防他報三十年前兩劍之仇。”卓一航道:“憑霍元仲的武功,他現在最多也不過與你爹打個平手。你爹爹諒不至於受他暗算,只恐這裡面還牽涉有人。”何萼華道:“是呀,霍元仲剛纔不是說什麼風砂鐵堡,又說什麼請帖嗎?難道他另有同黨,趁這空檔到咱們帳篷中送帖子了!咱們倒不可不防。”
說話之間,兩人已回到帳篷外面,卓一航打燃火石,以劍挑開帳篷,往裡一照,但見殘火已滅,帳中空無一人。何萼華進去加了一些原來是準備給駱駝吃的枯草,撥起火苗,納悶道:“霍元仲胡說八道,那裡有什麼請帖!”卓一航眼利,一眼瞥見剛纔給自己甩在地下的飛刀,刀尖上穿着一張紙條,急忙擡起,道:“哦,請帖原來在這裡。”
飛刀送帖,在江湖上倒是常有的事,用意不在傷人,因之不能算是偷襲。卓一航取下字條,笑道:“我還道霍元仲這老頭怎會做那下流的勾當,只是他也是有身份的人,我且看他肯替什麼人送帖?”何萼華湊過去看,只見字條上寫道:“久聞武當派稱霸中原,借萬里關山,無緣請教,今貴掌門既遠遊邊鄙,豈可不稍盡地主之誼,七夕之期,堡中候教。風砂堡堡主敬約。”
卓一航皴眉道:“一定是霍元仲這曉舌,到處說我是武當派的掌門,以致引出這種頃。我那還有心情在武林爭雄阿!”何萼華道:“爲了我的爹爹,你不想爭雄,也要爭一下了。”卓一航道:“那些哈薩克人說你爹爹和一羣喇嘛同走,未必就是在風砂堡中。”何萼華道:“這也是條線索。”卓一航道:“話雖如此,風砂堡到底坐落何方,我們也不知道。”肩頭傷處,微微作痛,何萼華見他皴起眉頭,急忙取出金創藥,道:“大哥,咱們先敷了藥再說吧。”卓一航道:“嗯,給我。”背韓了面,撕開肩上的衣裳,自己敷藥。何萼華天真爛漫,平日不拘痕跡。卓一航和她相處,時時提心吊膽,怕玉羅剎突然出現,引起誤解,所以總避免和她肌膚相接,見她想替自己敷藥,急忙自己動手。
何萼華心中暗笑,想道:“虧他還是掌門呢?這樣忸怩作態。”帳篷外忽然又有腳步聲響,駱駝又嘶鳴起來。
卓一航摔下藥膏,拔劍喝道:“誰?”帳篷開處,先前那兩個漢人又走了回來,道:“卓相公,我們向你請罪來了!”何萼華怒道:“你們弄什麼玄虛,我看你們定是霍元仲的一糞。”那兩人道:“姑娘你猜對了,但你們也猜錯了。哎喲,你受了傷了,這是毒砂掌之傷,在這邊荒大漠,如何救治?”
卓一航見傷口癢,已在懷疑,聽他們叫嚷,一笑道:“果然是金老怪所傳的毒掌。”那兩人道:“卓相公既知他的來歷,還不及早想法救治?”卓一航淡淡一笑道:“就是再候十二個時辰,讓它發作,我也還能救治。毒砂掌有什麼了不起,用得着這麼着急?你們且說,你們要向我請什麼罪?”
何萼華見說是毒砂掌,卻變了顏色,原來武當派傳有秘方,擅醫毒砂掌,可是卻要燒十大鍋熱水,利用水蒸氣的熱力將體內的毒迫出來,這樣配合解藥,才能見效。在這沙漠,滴水如金,駱駝的水囊僅足供數日之用,如何能燒那十大鍋熱水?
卓一航卻絲毫不以爲意,催那兩人快說。那兩人道:“我們是風砂堡的堡丁。”卓一航道:“嗯,我剛剛收到你們堡主的請帖。”那兩人道:“這個我們已經知道。”何萼華迫不及待,搶着問道:“你們的堡主姓什名誰?他爲什麼要約我的大哥比武?”
面前的那人答道:“我們的堡主叫成章五,他本來是從關內來的。”卓一航道:“沒聽過這個名宇。”那人笑道:“他來了幾十年了。卓相公的師叔也許知道。他以前也在淮南開設香堂,販運私鹽,後來被官軍迫得緊要,無處立足,帶了些兄弟逃到塞外來,也快三十年了,當年的兄弟剩下的也有限了。他纔在塞外定居。我們的父親就是跟他逃來的。撤馬拉罕沙漠的邊緣,有一片水草富饒之地,牧民怕風砂侵襲,不敢到那邊牧羊。他卻在那裡建起莊堡,主堡用鐵建成塔形,不怕風砂,因此就叫做風砂堡,外人也稱爲風砂鐵堡。幾十年來,他率領我們這一羣漢人在那裡墾荒畜牧,日子倒還過得去。”卓一航道:“那很不錯嘛,好好的日子他不過,爲何又要找我生事?”
那人道:“可是他烈士暮年,壯心未已。前幾年,中原來了一個白髮魔女,塞外各族英雄,不論胡漢,有名的都幾乎受過她的折辱。我們因在沙漠之邊,同時堡主歸隱已久,僥倖她沒來過。可是受過她折辱的人,有人知道我們的堡主是個有本領之人,就曾邀過他出山,要除掉那個魔女,我們的堡主一直也沒有答應。”
何萼華叫道:“又是白髮魔女!我告訴你們,白髮魔女是我們武當派的仇人,你們的堡主爲何反而找到我們武當派的頭上?”那人笑道:“我們堡主已經知道,白髮魔女又叫做玉羅剎,卓相公就是因她纔會到塞外來的!”
卓一航面上一紅,道:“你們的堡主是因她而連及我嗎?”那人道:“也不盡是如此。今年春天,霍元仲來到堡中,勸我們堡主重立香堂,稱雄塞外。西藏天龍派的人更願幫我們堡主在塞外稱王。聽說因爲天龍派的人曾被卓相公所殺,又被哈薩克人驅逐,所以天龍派教主願助喀達爾族的酋長和我們堡主合作,在沙漠草原之上,據地封王。同時天龍派的人也曾吃過白髮魔女的虧,因此,天龍上人也願與草原沙漠英雄豪傑,聯手抗她。”
卓一航吃了一驚,道:“如此說來,豈不是變成了西藏回疆兩地的好手都來對付我們了。”那人道:“是呀,我們的堡主還怕敵不過自發魔女,所以到處邀集好手,我們就是他派到北疆去請人的。”卓一航道:“既然如此,你們又爲什麼又來告訴於我?”
那人道:“我們日子過得不錯,我們也不願堡主大動干戈,聽說那白髮魔女十分厲害,若然兩敗俱傷,如何是好?而且卓相公爲人如此之好,明知我們想偷駱駝,也願收容,我們又怎忍相公赴險。”
何萼華忍不住問道:“何以你們剛纔又不說。”那人道:“那時我還不知道就是卓相公,後來碰到副堡主和霍元仲,我們說起有這麼一個“異人”,霍元仲立刻猜出是卓相公。霍元仲好像很熟悉你們……”卓一航插口道:“玉羅剎和我都曾與他交過手。”那人道:“怪不得。白髮魔女又名玉羅剎也是他說的。許多人都不知呢。”
那人續道:“後來他們三人就來找你。他們本來是堡主請來探聽你們行蹤的。”卓一航道:“慢着,那一個是副堡主?”那人道:“我們的副堡主是點穴名家……”卓一航道:“哦,那不用說了,他是使判官筆的。”何萼華道:“還有一個又是誰?”那人道:“.聽說是以前稱雄西北的”陰風毒砂掌”金獨異的一個門人。金獨異的門人很多,他死了之後,有些門人走到塞外。”卓一航道:“怪不得我對他的掌法似曾相識。”何萼華又問道:“那麼白石道人你知道嗎?”那人搖播頭道:“沒聽說過,不過前幾天,天龍派的喇嘛來了一大批,有人說夾有一個道士在內,也許就是你所說的那個白石道人也未可知。”何萼華跳了起來,道:“你們的堡主沒發請帖給我。我也要去了。喂,今日是什麼日子?在大漠之中,見日起日落,時節日子都忘記了。”那人道:“今日是七月初四,七夕之期,便是我們堡主重立香堂的日子。”何萼華道:“這裡離風砂堡還有多遠?”那人想了一想,忽笑道:“如果你們是賀客,可以剛好在七夕之期趕到。”卓一航笑道:“我們就是要去道賀。”
那人急道:“卓相公還是不去的好。我還想請卓相公勸那白髮魔女也不要去。兩虎相鬥,必有一傷。傷了卓相公固然不好,傷了我們的堡主也不好。”卓一航道:“我知道了。我們自有主意。你們的堡主既然要你們去請人,你們就快走吧。”那兩人告辭之後,何萼華忽然拍掌說道:“真是意想不到!”
卓一航愕然問道:“什麼意想不到?”何萼華道:“看這兩人面生橫肉,卻也知恩善報。嗯,大哥這沙漠之地,如何找得十大鍋水。”卓一航知她記掛自己所受的毒砂掌傷,笑道:“這個容易,你聽我說……”忽然蹙了雙眉,說不下去。
原來卓一航適才自忖,以自己現在的內功造詣,大可不必利用水氣之力,憑“玄功內運”,也可將體內的毒自己迫發出來。可是再仔細一想:在玄功內運之時,自己一動也不能動,這時需要有人給自己推揉穴道,若是男人,那還罷了,偏偏何萼華卻是女子:若何萼華功力極深,那麼隔衣認穴推揉,那也還可以,偏偏她功力尚淺,必須脫了上衣,讓她親接肌膚。
何萼華不知所以,見他雙眉緊蹙,不覺慌了,說道:“大哥,你爲我受了這傷,.我卻無法相救,如何是好了大哥,我靠你去找爹爹,大後天使是七夕,你的傷,這,這怎麼辦?”卓一航心道:事急從權,不能顧慮這麼多了。何萼華淚盈雙睫,上前拉卓一航,卓一航道:“毒砂掌算不了什麼,只是要你幫忙。”何萼華道:“怎樣幫忙?”卓一航將方法說了,並教她怎樣推揉穴道。何萼華破涕爲笑,格格笑道:“你這個人真怪,既然如此容易,何不早說?快盤膝坐下。”卓一航解了上衣,調好呼吸,眼觀鼻,鼻觀心,有如老僧人定。何萼華替他推揉穴道,助他發散,過了一會兒只見卓一航滿身熱氣騰騰,睜眼說道:“行了,只是熱得難受。”何萼華拉開帳篷一角,讓冷風吹進,道:“歇會兒你再穿上衣服。”
這時卓一航運功已畢,熱得直喘氣。何綠華心想:不如逗他說話,讓他分心,那就沒有這樣熱了。於是問道:“你和玉羅剎很要好嗎?”卓一航“唔”了一聲,似答非答。何綠華故意逗他道:“我不信,你們怎會好得起來?”卓一航微微一笑,心道:男女之情,奇妙無比,你還是個黃毛小丫頭,如何懂得?何萼華續道:“玉羅剎喜歡打架,是嗎?”卓一航點了點頭,道:“若不是她歡喜找人比試,也不致惹出這麼多麻煩了。”何萼華又道:“你不歡喜打架,是嗎?”卓一航又點了點頭。
何萼華格格笑道:“可不是嗎?你們兩人性子根本不同。她是有名的“魔女”,你卻像個文雅的書生。怪不得她和你鬧翻,本就合不起來嘛!”
卓一航怔了一怔,這話也說得有幾分道理。又怕她口沒遮攔,被玉羅剎暗中聽見,心中一煩,熱氣更冒。急道:“不要再提玉羅剎了,好嗎?”何萼華微微一笑,道:“那麼我拉胡琴唱給你聽,我爹爹心煩的時候,也是喜歡聽我唱歌的。”
卓一航心道:只要你不胡言亂語,唱什麼都好。便點了點頭。何萼華拿出哈薩克人送她的那把胡琴纏問卓一航喜聽什麼?卓一航道:“你就唱一支歡快的江南小調吧。”
何萼華理好琴絃,邊拉邊唱道:
莫不是雪窗螢火無閒暇,莫不是賣風流宿柳眠花?莫不是訂幽期:錯記了茶蘼架?莫不是輕舟駿馬,遠去天涯?莫不是招搖詩酒,醉倒誰家?莫不是笑談間惱着他?莫不是怕暖嗔寒,病症兒加?萬種千條好教我疑心兒放不下!
這調子本是江南一帶的歌妓從“西廂記”的曲調變化出來的,描寫張生遠去之後,久久不歸,鶯鶯惦記之情。只因文詞活潑風雅,故此流傳民間,大家閨秀也歡喜唱。何萼華見他說歡喜歡快的調子,便隨口唱了出來。卓一航妙解音律,不覺輕輕叫了聲:“練姐姐。”
何萼華不禁噗嗤一笑,道:“你說不提玉羅剎,你自己又提了?喂,聽說玉羅剎美苦天仙,可是真的?”
卓一航心道:“男女之情,豈是因容貌相悅而起?”便道:“她現在白髮滿頭,容顏非昔,要說美嗎?她可還比不上你,可是……”正想解說爲什麼縱使玉羅剎又老又醜,自己也還喜歡她的道理。忽聽得一聲長笑,脆若銀鈴,帳篷上嗤的一響,玉羅剎割開一個裂口,跳了下來。
卓一航這一驚非同小鄙,“練姐姐”三字想叫卻未叫得出來,只見她銀絲覆額,容光仍似少女,柳眉一豎,眼如利剪,橫掃了何萼華一眼,卻仍是笑吟吟的道:“好俊的人兒,好美的琴聲,爲什麼不彈下去?”卓一航急道:“這不關她的事,是我,是我……”正想說“是因我受了毒砂掌,她替我治。”那知這麼一說,誤會更增,玉羅剎一聲冷笑道:“是你,你好呀!”嗖的一聲,拔出佩劍,朝卓一航分心便刺。
原來卓一航漫遊草原的時候,她已到慕士塔格山的駝蜂看過辛龍子守護的仙花,雖知這仙花要幾十年後纔開,可也感念卓一航意念之誠,因此也到草原追蹤,不料今晚相見,卻剛好見到他赤裸上身,聽何萼華拉琴:又聽到他和何萼華談論自己的容貌,這一下愛意反成怒氣,恨極氣極,不由得拔劍出鞘。
何萼華驚叫道:“玉羅剎,你這是幹什麼?你殺了他,沒人救我的爹,我可要和你拚。”拔劍闖上。
卓一航邁上一步,挺胸迎接劍尖,苦笑道:“練姐姐,能死在你的劍下,在我是求之不得!原來你愛我還是如此之深!”玉羅剎面色一變,急忙縮手,何萼華劍到後心,被她隨手一撩,飛出帳外。
這剎那間,玉羅剎心頭浪涌,是愛是恨,亦已難明。卓一航向前一撲,拉地衣角。玉羅剎悽然笑道:“你是官家子弟,正派掌門,拉我這個草野女子做什麼,你隨她回武當山去吧!”輕輕一跳,卓一航撲了個空,玉羅剎的影子又不見了。
卓一航頹然跌倒,何萼華莫名其妙,道:“咦,玉羅剎怎麼這樣大的脾氣啊!”她天真無邪,竟是連想也想不到玉羅剎會吃她的醋。正是:琴聲飛大漠,弦者倍關情。欲知後事如何?請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