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躲過周圍的侍衛,悄悄出了長樂宮,來到一個偏僻的地方。那裡比長樂宮更冷,遠遠的便能感覺到一股透骨的陰寒之氣。如果她猜的沒錯,這座破落陰森的宮殿應該就是後宮女人的噩夢之地——冷宮。她確定她沒來過這個地方,但是看了一圈周圍光禿的樹枝,蕭瑟的景緻,她覺得很熟悉。
啓雲帝帶着她從一側稍矮的院牆躍進去,穿鎖在空寂而寒冷的院落和大殿。院中乾枯的落葉堆積了厚厚的一層,無人打掃。她一腳踩上去,腳下便出細微聲響。冷風掠過,將枯葉捲起,在他們周圍紛紛揚揚。偶爾有一片劃過她的臉頰,微微的疼。
他皺眉,擡手撥了一下,眼光不經意掃過院內一側,看見一塊不大的青石殘碑,似乎曾在她夢裡出現過。她愣了愣,眼光微擡,忽然瞥見那碑石上有一隻腳,纖細的腳踝慢慢騰空,她順着往上看,只見石碑後那棵高大的梧桐樹下一個嬌小瘦弱的身體在空中飄飄蕩蕩。那是一個小女孩,七八歲的模樣,女孩吐着長舌,圓瞪着眼睛死死的看着她,涼白的月光照着女孩猙獰恐怖的表情,讓人禁不住身子以顫。
她不由自主停住腳步。
啓雲帝見她不走了,眼睛盯着一個地方看,便順着她的目光望了一眼,疑惑道:“容兒,怎麼了?有何不妥嗎?”
漫夭回神,閉了下眼睛再睜開,那裡又什麼都沒有了。
是她眼花了?可是剛纔那情景感覺那麼真實。
“這裡看起來好熟悉,”她不自覺的喃喃出聲。
啓雲帝神色微怔,繼而無事般的笑道:“你忘了?你在這裡住了十幾年,自然會覺得熟悉。”
漫夭一愣,她是真的忘了。怪不得會有那麼奇怪的感覺,原來又是容樂的記憶。她皺眉道:“你帶我來這裡見什麼人?”
啓雲帝道:“你的一個故人。”
漫夭眼光一頓,故人?他不會是起了疑心想試探他吧?也不知道她這具身體究竟何時中的“天命”?倘若中的晚,那她不認識容樂的故人還情有可原,倘若中的早呢?她蹙眉想了想,正在措辭,想找個藉口拒絕。
啓雲帝彷彿看穿了她的心思,不容拒絕的拉住她的手,朝着對面的院子努努嘴,“就在那裡面,你放心,她肯定是你想見的人。快走吧。”
看來她是沒辦法拒絕了,見了再說吧。
西苑內,最旁邊那間空曠而簡陋的房子。他們推來那破敗的房門,再輕輕掩上。
屋子窄而深,裡面空空蕩蕩,連張牀都沒有,只有幾條白綾從房樑上垂下來,在四處漏風的房間飄搖擺動,宛如幽靈的舞蹈。
她穿行其間,冰涼的白綾偶然劃過她的頸項,帶着一絲死亡的氣息,令人寒毛直豎,她不禁手心不滿了冷汗。
啓雲帝感覺到她的身子抖了一下,轉頭問道:“容兒,你害怕?”
漫夭深吸一口氣,讓自己鎮定下來皺眉問道:“你說的人呢?”
啓雲帝望了望前面的牆角,“就在那裡。”
漫夭隨着他的目光從兩條翻白的白綾中間看過去,前方盡頭,牆皮脫落,一片灰色的斑駁,拐角處,一個瘦弱的女子抱着膝蓋坐在一塊木板上,似是睡着了。那女子頭散亂,身體單薄,她看不見女子的臉龐,但那身以衣裳,她依稀認得。
皇兄說是故人,難道是她驀地一怔,當日在烏城城牆上可兒穿的似乎就是這件衣裳!
“可兒?”她驚得叫出了聲,啓雲帝忙捂住她得嘴,示意她小聲點。
漫夭推開他,快步跑過去,抓着女子的肩膀,低聲叫道:“可兒,是你嗎?可兒?”
女子迷迷糊糊擡頭,月光透過破陋的窗子,照在她臉龐上,漫夭只看了一眼,整個人便愣在那裡。
女子睡眼惺忪,看了看她,迷茫囈語:“我又夢到公主姐姐了。”她的聲音有些飄渺,透着想念,透着失落。說完閉上眼睛,頭又垂下去。
漫夭手微微僵硬。那聲音分明是蕭可。然而,哪張曾經乾淨的一塵不染,如同洋娃娃搬精緻可愛的臉龐,如今卻是髒兮兮的,像是流浪街頭的乞丐,從前圓潤的下巴變得尖細,一雙純淨的大眼睛嵌在削瘦的臉龐愈的黑白分明。
漫天只覺得鼻子一酸,可兒怎會弄成這個樣子?她連忙蹲下,捧住蕭可的臉,擡起來,“可兒,醒醒,你不是做夢,真的是我。你快醒醒你怎麼會在這裡?你在這裡呆了多久了?”
蕭可再次睜開眼,稍微有了一絲清明,她眨巴着大眼睛,望着近在咫尺的熟悉臉龐,看了一眼,又看了一眼
“咦?公主姐姐怎麼還在?”擡手朝自己髒兮兮的臉使勁擰了一把,“哎呦!疼!”
下手太重,她疼的一下子跳了起來,捂着被自己揪過的地方來回直蹦。
漫夭看着她幾近滑稽的模樣,一點也笑不出來,只是心疼。她站起身,拽過蕭可的手,又換了一聲:“可兒。”
蕭可愣住,她剛纔感覺到疼了!不是做夢!定住身子,睜大眼睛看眼前之人。從上到下的打量,似乎生怕認錯般的仔細。
“公主姐姐?!公主姐姐”蕭可一確定是她,立刻朝她撲了過來,緊緊抱着她,像一個彷徨無依的孩子終於見到了自己的親人,滿腹的委屈用眼淚宣泄出來。
漫夭忙摟住撲過來的蕭可,輕輕拍着她的背,“是我。”
蕭可的眼淚流的更兇了,她雙手緊攢住漫夭的衣裳,彷彿害怕一鬆手,漫夭便會像她夢裡的那般突然消失掉。
漫夭感覺她的身子微微顫抖,輕柔安撫着她,“可兒,別怕。”
蕭可哭了一會兒,才漸漸止住,擡頭望着四處飄搖的白綾,聲音打顫道:“公主姐姐,你不知道這裡多可怕!我在這裡呆了五個月了,還是不習慣。這個地方什麼都沒有,只有這些白綾和來這裡上吊的死人。我好想離開可我身上的毒早就用完了,怎麼都出不去我覺得這裡好恐怖,有好多鬼她們每天晚上都對着我唱歌”
蕭可是一個沒吃過多少苦的人,心裡世界一向比較明亮,如今與死人爲伍,被關在這種陰森的地方長達幾個月之久,幾乎要崩潰。
每每深夜,她總會想起來那天城牆下的那些蟹肉模糊的屍體,鮮血成河的情景,她總覺得她的身邊到處都是幽魂,她們對她張牙舞爪,似是想將她剝皮拆骨,用來泄憤。她害怕,可是不管她怎麼叫也沒人理她,外面的那些人,把她當成了瘋子對待。
漫夭爲她拭去臉上的淚痕,心疼道:“我不是讓姚福將送你回宮了嗎?你怎麼會來這裡?”
蕭可氣呼呼的說:“那天我跟姚副將在回宮的路上被一羣黑衣人攔住,他們武功好厲害,姚副將被他們殺死了。我身上帶的毒不多,所以沒很容易就被他們抓住了,然後被帶來了這裡。”
漫夭蹙眉,扭頭看了眼啓雲帝,問蕭可:“是誰抓的你?抓你來爲的又是什麼?”
蕭可想了想,說道:“我不知道他們是誰,我聽他們說本來是要抓公主姐姐你的,但是沒見到你,就把我給抓來了,關進了這個鬼地方,哦,對了,我聽見一個女的提到‘天命-,說我是‘雪孤聖女’的徒弟,也許有辦法延續誰的生命?師父都說‘天命’無解,如果我有辦法,我一個會先救姐姐,可是”她說着低下頭去,心中難過極了。
啓雲帝面上微微一動,冰灰色的眸底閃過一絲異樣的情緒,瞬間被掩去。
漫夭眉頭皺起來,莫非這宮裡還有人和她一樣,也中了“天命”之毒?而將蕭可抓過來,想必是太后的人,難道太后在五個月前就想抓她了?那麼,皇兄在那個時候設下局,攻打烏城,將她引進去,並悄悄帶走她的目的到底是什麼?是爲了禁錮地?還是爲了解救她?如果說,他用三十萬人的性命,只爲了阻止她落到他母親的手裡,這可能麼?她真的不明白了。
轉過頭去,看站在暗處的男子,身影清寂而削瘦,漫夭凝眸思索片刻,沒有答案。便又問蕭可:“你來了以後,見到過什麼人沒有?”
蕭可道:“我見過一個黑衣人,好像是那些人的頭領,全身都蒙着黑布,只露了一雙眼睛”
“天仇門門主?”
“哦對,他們叫他門主。”
這個天仇門門主不是與傅鳶有關係麼?怎麼又爲啓雲國太后辦事?他們之間到底是什麼樣的一種聯繫?
她正想着,啓雲帝這時候說道:“時間不早了,蕭可,你給她看看,她的身體怎麼了?”
蕭可似是這才注意到他,嚇了一跳,她記得來的時候,聽說啓雲帝死了。
“你,你,你”
漫夭連忙道:“放心,他是人,不是鬼。被我一箭射死的,是他找的替身。”
蕭可這才放下心來,見她小腹平平,這纔想起問孩子的事情。漫夭將這幾個月生的事簡單說了,之後,蕭可替她把脈,眉頭不展,漫夭知道“天命”之毒已深,也沒多問,只讓她開了治風寒和胃病的方子,啓雲帝收了,帶漫夭離開,而蕭可,只能繼續忍讓,爲了不讓太后起疑心,得再留在冷宮裡一段時間。
啓雲國邊關。
宗政無憂和宗政無籌以前做夢都不會想到,有朝一日,他們二人會聯手攻打啓雲國,儘管沒有明確的結盟,但目的確實相同的。
上一會在御門關,宗政屋籌下令旅行,出乎宗政無憂意料之外。這一次,臨天國兩朝聯手,雖心有芥蒂,彼此之間無語,但打起仗來,卻配合得十分默契。而宗政無憂又有天書在手,兩軍攻城掠地,勢如破竹。
南、北朝大軍打到匯都的消息傳入皇宮時,漫夭進宮已近一月時間,她仍然沒見到太后,而皇兄似乎很忙,那晚從冷宮回來,他瞧瞧給她關過幾次藥,之後她就再沒見過他。
她每晚等三更過後,出去查探,可至今也沒有孩子的半點消息。她越來越着急,沒有了皇兄的藥,她感覺自己的身體每況愈下,益的容易疲憊,呼吸不順暢,每每一口氣提不上來,她便會想,她會不會就那麼死掉,再也見不到無憂,見不到她的孩子。
月光清冷,寒風瀟瀟。
這日四更後,她再次來到慈悉宮屋頂,避着巡夜的守衛,小心翼翼地揭開瓦片一間一間的查看。周圍安靜極了,她轉了一圈,以爲又要無功而返,恰在這時,有一陣孩子的啼笑聲隱隱約約從不遠處的院落傳過來,她心中大喜,忙尋着哭聲而去。
那是一座荒廢的院落,偏僻而冷清。
在一個全封閉的狹小空間,點着一盞黃燈。屋裡僅有物品是一張硬板牀,牀四周有擋板,裡面躺着一個孩子。她靈巧閃身進去,急切的走進牀前,一看之下,大失所望,那是一個一歲左右的小女孩,長得很好看,小臉粉嘟嘟的,極爲可愛。可那不是她的孩子!
失望過後,她不禁疑惑,皇兄雖有許多嬪妃,但還這樣小,怎會被仍在這裡沒人照着呢?
說也奇怪,那小女孩本是哇哇大哭,但一見她,不但停止了哭泣,且睜着大眼睛望着她,忽然咯咯笑了起來。
漫夭微愣,那孩子嬌憨的小模樣真招人疼,肉乎乎的小手朝她伸過來,似是想讓自己的孩子,她不自覺的就將孩子抱起來。然而,她的手剛越過面前的擋板想抱起來孩子時,只聽咔嚓一聲響,似是觸動機關的聲音,外頭立刻有人叫到:“什麼人?”
漫夭一怔,連忙又放開孩子,想離開已是來不及,這間屋子無窗,只有一個門,而那扇門外,瞬間圍了許多高手。爲的那人,正是當日“請”她入宮的御林軍統領。
他抄着手,立在門外,似已久候般的神色,道:“公主的內力果然已經收復了。太后有令,既然公主嫌長樂宮悶得慌,就請挪挪地兒吧。公主,請。”
漫夭順着方向一看,一名女子抱着一個孩子從拐角處走了出來,女子身邊有人提了一盞宮燈,那燈光正照着熟睡的孩子的臉龐。
“我的孩子!”漫夭激動的叫了一聲,就要衝過去,那統領把劍一橫,擋住她的去路,語帶警告說:“公主稍安毋躁,您先想清楚,您先想清楚,您這一衝過去,這孩子還有沒有命讓您抱就說不準了!”
漫夭之前見到孩子心情激動,沒太注意,此時細看,才知道那抱着孩子的女子手中拿着一把細長而小巧的刀子,正抵在孩子的頸下,她大驚失色,不敢再輕舉妄動,強壓下心中的慌亂,轉過頭,強自鎮定,對御林軍統領冷聲問道:“你們到底想怎麼樣?”
“我們不想怎樣,只是懇請公主您放安分點。這個孩子是生是死是殘?全在您一念之間。”他說着對那女子使了個眼色,那女子手中的尖刀往孩子幼嫩的肌膚上輕輕一劃,一道鮮紅的血印赫然在目,孩子感覺到痛,醒來哇哇大哭。
漫夭大駭,荒道:“別傷害他!”急急阻止過後,她雙手握成拳在袖中直顫,那把刀劃破的不是孩子的肌膚,而是一個母親的心口。聽着孩子尖銳到嘶啞的哭聲,她只覺得撕心裂肺的疼,強忍住欲奪眶而出的淚意,聲音微微澀,“你要帶我去哪裡?走吧。”
她轉過身,狠心的忍住不再看孩子,她怕再多看一眼,就會不顧一切的衝過去搶。
御林軍統領滿意的一笑,在前邊帶路。
那是一個比冷宮更荒涼的所在,她有些疑惑,一個太后的宮苑竟然還有這樣的地方?而更令她驚訝的是,這院中隱藏着一個地下囚牢,石壁鐵欄,堅固無比。她被鎖進去以後,那位統領離去,她望着陰暗潮溼的地面,滿腦子都是孩子的哭聲。
跌坐在地上,她用雙手捂着臉,埋入膝見。
她與太后無怨無仇,太后爲何要這樣對待她?她記得在塵風國的最後一晚,她昏迷之前,有人在她耳邊說:忘了吧。那人應該是天仇門門主,他們讓她忘記什麼?會不會是容樂的記憶裡有什麼秘密是她所不能知道的?所以,他們才一再的加害與她,想置她於死地。
究竟會是什麼秘密呢?
人們都說,這個由先皇從外頭帶回來的美貌女子於正戚寵之時退居佛堂的行爲很傻,,然而,那時候嗎誰也想不到,在她被所有人遺忘的十年過後,她的兒子——那個膚色蒼白的最不被看好的皇子,登上了皇位。而其它皇子,皆在爭位的過程中,相繼喪命,可見這個人的心機有多深!
這些日子,漫夭只顧着找孩子,也沒有找機會去看看太后,看着那個心機深沉的女人,究竟長者怎樣的一副面孔?
這一夜,冷極了,大概是這囚室太隱蔽,鐵囚欄太結實,地牢之中無人看守,她想喝口水,嗓子叫啞了也沒個人搭理,不知過了多久,她閉上眼睛,靠着石壁,腦子渾渾沉沉,人彷彿進入了一個模糊的幻境。
那是一片荒山野嶺,迷霧罩空,一個七歲的女孩站在高高的山頭上,望着底下幽深的深谷裡,仍的橫七豎八的屍體被成羣飢餓的野狼撕裂成碎肉,吞食入腹,留下一堆白骨。
女孩的面容極度驚恐和悲痛過後的平靜,平靜得不像是這個年紀該有的表情。
瞳孔哀寂,脣色蒼白,那女孩對着谷中的森森白骨輕聲卻異常堅定的說道:“爹,娘,我一定會找到陷害你們的罪魁禍,爲你報仇。我相信痕兒也還活着,我和痕兒定不會辜負你們的期望,好好的活下去。”
漫夭迷迷糊糊中,覺得心口好疼,好像那女孩隱藏在心底的悲哀全部傳進了她的身體裡,堵得她喘不上來氣,身子漸漸傾斜,滑倒地上,她抱着雙臂,微微顫抖。眼前又出現了另一幅畫面。
深夜,破敗的宮牆,脫落的牆皮,垂懸的白綾,陰森而詭異的氣息這裡她認識,是冷宮。
一個全身被黑衣罩住的分不清男女的人,指着梧桐樹下吊着的小女孩年紀相仿的孩子說道:“以後,你就是她——啓雲國的容樂公主。現在臨天國到處都在通緝你,你想活着報仇,就得聽我的,明白麼?”
女孩想也不想就點頭,黑衣人滿意道:“去吧。”
女孩眼中閃過一絲懼色,但很快便被壓下去,她緩緩走到梧桐樹下,踩着青石碑,將吊死的孩子解下,然後蹲下身子,顫着手扒下那屍體身上的衣服自己換上。
黑衣人給了她幾樣東西,囑咐她幾句後離去。她在石碑下挖了個坑,將那孩子埋了,拜了三拜,起身後將打散遮住面容,走進四處漏風的屋裡。
那間破屋子裡的窗邊有一架舊琴,她取出樂譜,只看一遍便收了起來。
指間波動,生疏的技藝彈奏出來的曲調滿含了悲、怨、恨、怒,她一遍又一遍的重複,最終在練習中漸漸隱藏了鋒芒和情緒。這是她要學的其中一樣。
漫夭在琴聲中一陣恍惚,那女孩心中的悲痛,她彷彿正在親身體驗,她甚至還知道那女孩心裡在想些什麼。
轉眼間,女孩已經長成亭亭玉立的少女,出落得風華絕代。
這日暮色初降,少女換上一套素色宮女服,輕巧的越過院牆,去了離冷宮不遠處的一座僻靜的亭子,那亭子周圍樹木高大,小徑曲折,亭子裡坐着一個和她差不多年紀的少年,少年面容清俊,神態溫和,一身儒雅高貴的氣質從骨子裡透出來,令女子看了不禁怦然心動。
容樂走進去,在她身後微微一頓,少年回身,望着容樂的眼光倏然亮起,嘴角噙着溫潤的笑意,喚道:“容兒,你來了。”他便是當時的啓雲國六皇子,容齊。
容樂目光清澈,笑容明璨,將埋在心裡的陰暗掩藏的不露半點痕跡。她像是一個朋友般祝賀道:“齊哥哥,我聽他們說,你很快要當皇帝了,恭喜你。”
容齊溫和的表情變得深沉了幾分,眼中卻無比喜悅。他點了點頭,望着她,目光灼灼,“等我登基以後,封你做我的妃子。”
容樂一愣,眼神倏然暗下,輕輕搖了搖頭。
容齊清眉微皺,“你不願意?”
容樂低下頭,抿着脣,不做聲。
容齊脣邊一貫的溫和笑容寇然消失,似是沒料到她會不肯。他皺眉道:“你真的不願意?爲何?你不喜歡我?那這些日子你來見我,是爲了什麼?”容齊語氣頓了頓,目光一轉,有着與他年紀不相稱的深沉難測,他好像忽然想到了什麼,陡然抓緊了她的手,盯着她的眼睛,目光銳利,“難道你是爲了學習皇家劍術,故意接近我?”
容樂身軀一震,猛地擡頭,直覺的想甩開容齊的手,但是又忍住。她清麗豔美的雙眸上一層淺淺的薄霧,紅脣微顫,想說:“不是我不願意,是我們的身份不允許。”但終是沒說,只是吐出一個字:“是。”
容齊面色一變,“我不信!”說完皺眉思索,似是在找她不願意的原因。
“我知道了,容兒一定是擔心我日後會有三宮六院?你放心,我決不會像父皇那樣,即便我想,我這副身子怕是不允許。”容齊目光再次露出期盼,似是在說,這樣你該放心了吧?
容樂眸光激動,心口澀澀的疼。她望着容齊,還是搖頭,繼而乾脆轉過身,快步離開。
“容兒”容齊不解,在她身後喚了兩聲,眉頭有皺了起來。
容樂回到冷宮,擡眼望着四周牆皮剝落的庭院——她的棲身之地。她神情悽楚哀優,默默不語。她無法選擇的命運,早在家逢鉅變時就已經註定,她的未來,由不得她做主。幾年的冷宮生活,她早已看透人間冷暖,學會薄涼。可惟獨同樣孤寂卻給她帶來溫暖的少年總讓她無法拒絕,忍不住想要靠近,如今,那層窗紙被捅破了,她再也不能若無其事,裝作只是朋友。
她窩在這淒冷之地,一連數日不再出去,冷宮外頭,初初登基的少年皇帝沒有冊封皇后,也沒有冊封任何一個妃子,而是將整個皇宮翻遍,爲尋找一名叫做容兒的宮女。
當搜到冷宮時,她被侍衛帶着從門口走出去,那是她十年來一次在陽光下走出這個大門。
門外的容齊,已不再是往日那個隱藏鋒芒連宮女太監都不將其放在眼裡的不受寵的皇子。他踩着親人的鮮血和屍體,成爲那萬萬人之上的一國之君。
御殿之上,他龍袍加身,眉似青峰,眼若星子,脣含丹朱,面如寇玉,一張容顏比往日更俊美十分,彷彿那天上的太陽都只屬於他一個人,耀目,尊貴,不可鄙視。而那嘴邊,一貫的儒雅溫和的笑意也掩不住那專屬於帝王的威嚴氣勢。
少年皇帝看到容樂的身影,目中頓顯信息,他望着她一步一步緩緩朝她走來,燦爛的光華從他的溫和卻又深不見底的眸子裡一點點透出,他站起身來,朝她伸出手,她卻目光一閃,盈盈拜倒,垂着頭,艱難開口:“臣妹容樂拜見皇兄!”
字字如刀,割在她心頭。
一聲皇兄,令容齊如遭雷擊,身軀僵硬,面容立時煞白。他似是以爲他聽錯了,他怔怔着至高無上地位的自稱,在她面前,他只是他。
容樂緩緩擡頭,抑制住聲音的顫抖,應到:“皇兄。”
從來都是一身儒雅從容無論遇到何事,都能鎮定無比的男子,此時身子狠狠一顫,跌回到椅子上,任何一種語言都無法形容他此刻眼中的悲哀和絕望。那剛剛還決然的目光,瞬間空了。
還有什麼比這更讓人絕望的?他愛的人,竟然是自己的親妹妹!
“你們都褪下。”他屏退周圍的人,目光死死盯住她的眼睛,“爲什麼不早一點告訴我?”
容樂躲開他的目光,沒有回答。她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從一開始,她偷溜出去的時候,無意在那偏僻無人的亭子裡遇見他的時候,她還不知道他的身份,更不敢輕易將自己的身份說出,試想,一個本應待在冷宮裡的人卻出現在冷宮之外,而看守冷宮的侍衛全然不知,傳出去,她必死無疑。而當她可以說的時候,她卻已經說不出口。
容樂跪在地上,一動也不動,眼角的餘光瞥見得不到答案的容齊蒼白的臉,緩緩步下御殿,在隱忍的輕微咳嗽中慢慢遠去。她望着他那虛浮的腳步,孤獨的背影,無聲的流下兩行淚
躺在地上的漫夭黛眉緊皺,夢裡的容樂對於容齊的糾結情緒,抓緊了她的心,讓她幾乎不能呼吸。這個夢好長,長到她彷彿親身經歷了十幾年的人生,累極了,卻醒不過來。
又是一個冷月下的不眠之夜,被接出冷宮的容樂住進了新修過的宮殿——長樂宮,這裡的院落沒有枯枝雜草,屋裡沒有白綾破窗,有的是精緻的亭臺樓閣,如畫般的風景,屋裡有軟軟的牀榻,上好的絲質棉被她再也不用窩在牆角睡覺,擔心冬天的夜裡會被凍醒,再也不用看宮女太監們的眼色,吃奴才們都不吃的冷硬剩飯可是,她仍然不開心,即便是僞裝的笑容也無法再像從前那般自然燦爛。
容齊的臉色越來越蒼白,溫和的目光也一日比一日更深沉難測。他次踏入長樂宮來看她,以一個哥哥的身份,坐在容樂對面,捧着她親手爲他沏的茶,指尖白,目光垂下,望着漂浮在杯中水面的兩片碧綠的茶葉交錯盪開,一片沉下杯底。另一片還在漫無目的的漂浮。
容樂安靜地坐着,也望着面前的杯子,不說話。
過了一會,容齊才擡眼看她,眼神複雜難辨,緩緩開口道:“近來邊關局勢不穩,今日早朝,大臣們提議,讓你去臨天國和親。”
容樂捧着杯子的手輕輕一顫,微微擡眼,對上容齊眼中掩飾不住的悲傷痛楚,她咬了咬嘴脣,“好。我去。”
她輕聲說着,語氣卻是堅定。容齊雙眼一睜,溢滿驚詫的眸子薄怒暈開,手中滾燙的茶水灑了出來,燙紅了蒼白的手卻不自知。
她心裡知道這不過是他來見她的一個藉口,但她假裝不知,假裝看不見他的反映,又道:“我有個條件,我要嫁到皇室。及時不是太子,也得是臨天皇最寵愛的皇子。”
容齊眸光一度再變,他定定望了她半晌,杯中繚繚升起的氣霧模糊了兩個人的視線。
那杯茶,握在手心,始終沒有喝下去,不知過了多久,他才轉過頭去,比了閉眼睛,起身,甩袖離開。
二日一早,容樂起牀時宮裡一個下人都見不到,她正疑惑,便見一個身材高挑作宮女打扮的人大步進屋,扔給她一套同樣的宮女服,“換上。”
容樂一聽聲音,驚詫到:“皇兄?怎麼穿成這樣?”
容齊蹙眉,催促道:“快換衣裳,我帶你出宮玩。”
容樂眼光一亮,心中微動,她被困在這個皇宮裡已經十年了,早就想出去看看外面的天空,但那對她來說,似乎只是和奢望,除非嫁出去。忙換了衣裳,兩人拿着一塊令牌以出宮辦事的名義順利離開。
外面天空廣闊,街道繁華。
容樂彷彿飛出籠子的小鳥,連日的陰霾一掃而空,心情飛揚暢快。她扭頭看着一身女裝走路不自然的容齊,這哪裡還像是一個皇帝?她不禁笑道:“原來齊哥哥還是個美人!”
容齊俊秀的面容微微一僵,但也沒生氣,轉眸望女子笑意燦爛的容顏、清麗靈動的雙眼,他有片刻的恍惚,似是想起之前兩人在一起的快樂時光,幽幽嘆道:“在我心裡,天下間的美人再美,也無人能及容兒你半分。更何況,我是男子,往後不準再用美人二字形容我。”
容樂聽罷笑得愈的明燦。
兩人找了間鋪子換了衣裳,租了輛馬車,隨意選了個方向,便來到了一個臨河的小村莊
漫天認識這裡,這便是她和啓雲帝住了四個月的地方。然而,此時此地,那片銀杏樹下還是空闊一片,沒有房子,沒有小院,沒有蜀葵,也沒有石板鋪成的小道。
容樂很喜歡銀杏樹,她繞着那些樹轉了一圈,面色欣喜。
容齊突然說道:”容兒,我們不回宮了好不好?就在這裡蓋兩間房子住下,誰也不認識我們。”他眼中有期盼,有憂傷,那是平常隱藏在深沉背後不可窺見的表情。
容樂眼光一動,隨口笑道:“好啊。”在她看來,他不過是開玩笑罷了。他是皇帝,他怎麼可能離開皇宮,拋下整個國家,與她在這裡隱居?
容齊目現驚喜,一把抓着她的手,不確定的問道:“真的可以?你真的願意?”
容樂愣了愣,慌忙掙脫他的手,又繞着那些樹來回的看,以掩飾她的尷尬和不自然。
容齊再次上前拉住她,扳過她的身子,很認真的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道:“等房子蓋好,我們就在這裡成親。”
她震住,成親?“你在說胡話麼?我們怎麼能成親,你忘了,我們是是兄妹。”她垂下眼,想掩住目中的閃爍。
容齊的眼神不再是當初得知她身份後的哀絕,他眸子一沉,那一貫的溫和與儒雅神色都不見了,只剩下正在急劇醞釀的一場巨大的風暴。
他突然將她推靠到樹上,力道之大,令她的背脊生疼。她蹩了蹩眉,不只他因何突然生氣?變得如此反常。
容齊的手緊緊扣住她的雙肩,眸光暗了些,整個人便欺壓過來。
“你,你”容樂大驚,有些慌亂,結巴的不知說什麼好。
容齊不等她說完,雙脣帶着炙熱無比的溫度堵上了她的嘴,彷彿要將她溶化般的急切。
她愣住,失了反應,腦子開始混亂。那股陌生的悸動令她的心咚咚直跳,彷彿不是她的。
一陣宣泄心中憤怒的狂吻過後,他開始變得溫柔。稍稍離開她的脣,用舌尖挑弄着她的嘴角,她如被電流擊中,身子輕輕一顫。她掙着眼睛,望着僅在咫尺的俊臉臉龐上專注而陶醉的神情,她忽然想就這樣忘記一切,與他相守,也沒什麼不好。
容齊終於放開她的脣,一把將她摟進了懷裡,抱得她喘不過氣。他在她耳邊說道:“我不在乎!不管你是誰,我都要與你在一起。誰也攔不住。等這裡的房子建成之時,就是我們成親之日。”
也許是他的話太動聽,也許是他的聲音太溫柔,容樂不由自主的擡手回報住他的腰,小聲問道:“那你的江山呢?”
“江山,從來不是我的。”
“不是你的?那是誰的?”
容齊放開她的身子,牽着她的手,似是不想繼續那個話題,“容兒,你覺得我們的房子建在哪裡好?”
她也不再多問,看了眼周圍,笑道:“我喜歡這些銀杏樹,就蓋在這裡吧。到了秋天,風一吹,滿院子都是金黃色的銀杏葉,一定很美!”
容齊欣悅道:“好。再圍一個院子,院裡多種些花草。容兒喜歡什麼花?牡丹好不好?”
容樂目光晶亮,“我不喜歡牡丹,我覺得蜀葵花就很好,一到夏天,開滿整個院子,一片聖潔的白色”
“好,你說蜀葵就蜀葵。”陽光下,容齊寵溺的笑容,帶着幸福的憧憬,很是迷人。
兩個人一起想象着美好的畫面,那一刻,容樂是真的動搖了。然而,不到十天,黑衣人的到來,徹底摧毀了她的意志。
最終,容樂獨自離開了那個村子,沒有留下隻字片語。
她和他,都有自己的責任和使命,即便他願意爲她放棄江山,她也願意爲他放棄仇恨,但別人不會放任他們逍遙自在。況且,他們都不可能輕易放下。自從她決定接受這個齊雲國公主的身份,她的人生路,就已經沒了選擇。
回宮之後,容樂回宮後的三天,容齊纔回宮。她聽說皇帝雖然看起來還跟以前一樣溫和俊美,卻越來越沉默寡言,人也憔悴了許多。但他沒有來質問她爲何棄他獨自離開。
之後不久,皇宮裡流傳着這樣一個消息,容齊決定聽從大臣們的意見,廣納妃嬪,爲皇家開枝散葉。
宮裡開始變得熱鬧起來。
容樂,悶在長樂宮裡,再也不願出門。多舌的宮女們總聚在一起議論各個公里的娘娘,誰美若天仙,誰最得聖寵,誰又晉了分位等等,諸如此類。容樂總是遠遠的聽着,嘴角含着淡薄而苦澀的笑容,眼睫垂下,遮住眼中神色,不一言。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選擇,是她先選了,所以他的選擇,她無權過問。
宮裡的嬪妃越來越多,而她等待的和親之事,仿若石沉大海,再無音信。
黑衣人派人來告訴她,說這事皇帝一直沒鬆口,讓她再等一陣子。那晚,她忽然很想去看看他,鼓起勇氣,想着看一眼也好,看看他是否真如別人說的那樣瘦了,問問他爲何說讓她和親卻又遲遲不定?
她去了,但他卻不在寢宮,聽說是去了慈禧宮見太后了。
鬼使神差,容樂決定去慈禧宮看看。飛身上屋頂,身輕如燕。
那間供奉着佛像的寂靜殿堂,大門緊閉,周圍無人。他輕輕揭開瓦片一角,看見容齊立在殿堂中央,望着佛像前站着的女子。那女子雍容華貴,想必是太后了。
太后的面容她看不清楚,只聽出聲音非常嚴厲,“哀家費盡心思爲你找了那麼多美人,你還不滿意?”
“母后有心了。兒臣說過,即使她們長得和蓉兒一模一樣,但她們都不是容兒。兒臣想要的,只有容兒一人,請母后成全。”容齊的神色異常堅定。
太后怒斥道:“荒唐!她是你妹妹,你身爲一國之君,怎能做出有悖倫理道德之事?傳出去,豈不讓天下人笑話!”
“妹妹?母后還想騙我到何時?她根本就不是容樂,容樂早在十年前就被你們殺了!她是親家後人,與我沒有半點血緣關係。”
“你你聽誰說的?”
“自然是母后說的。”
“胡說,哀家幾時說過這話?”
“一個月前,母后和門主在暗室裡說的。”
太后聲音驟冷,“你偷聽哀家講話?!你是堂堂一國之君”
容齊打斷道:“我還是您的兒子!”
他一向溫潤的聲音忽然拔高了音調,再開口時,嗓音少了幾分平日裡的清潤,多了幾分悲涼的味道,“母后,在您心裡,除了仇恨,其他一切真的全不重要嗎?我知道您恨父皇,可父皇已經死了!不只是父皇死了,就連這個皇室裡所有皇家血脈幾乎都被趕盡殺絕您還不能解恨嗎?是不是因爲我也是他的血脈,所以您纔要剝奪我的幸福?”
“齊兒!你放肆了!你就這麼跟哀家講話?!”太后嚴詞呵斥,“以後別讓哀家聽到這種胡話。至於那個丫頭,你就死了心吧。哀家段段不會同意。”
容齊擡頭,挺起胸膛,微微昂着下巴,問道:“如果,朕一定要娶呢?”
太后兩眼一眯,冷冷道:“那從今兒個起,你也別再吃藥了。你娶了她,就準備讓她一輩子守寡吧!”
誰也料不到那整日修心理佛的太后竟如此冷絕之人。容齊身軀一震,不敢置信的望着他的母親,濃濃的哀傷從他那雙冰灰色的眸子裡傾溢而出。他踉蹌退後兩步,清眉深鎖。
太后扭過頭去不看他,又道:“任何人都不得違背哀家的旨意,否則,是有死!就算你是哀家的兒子,也不能例外。”
容齊忽然笑了起來,滿目的嘲弄和譏諷,他轉了轉身,再回頭,斜眸望着太后,沉緩的聲音透着說不出的悲哀:“我,真的是您的兒子嗎?在您眼中,只怕我和他們一樣,也只是您手中的一顆棋子罷了。而我,比他們更可悲。不是因爲我的身體需要您的藥來維持,而是因爲您是我的母親,我沒有您那麼狠心絕情,也做不到您那樣六親不認所以,我註定逃不出您的手掌心。”
太后眼中神色微微一變,眸光垂下,皺了皺眉頭,語聲不知覺柔和了一分,“你當然是哀家的兒子!只要你聽話,哀家會給你一個天下。”
容齊道:“天下?一個孤家寡人的天下,要來何用?我只想要容兒。”
“不行。她是秦永和襄伊的女兒,你不能娶她。當年,若不是襄伊的背叛,我們傅家,就不會被抄家滅族,我也不會遭受那等非人的屈辱!你是我的兒子,我絕不會容許你和她的女兒在一起!”不可忤逆的態度,太后的神情有些激動,聲音微微帶了些顫意。
容齊皺眉道:“您已經設計滅了秦氏一門,還不夠麼?我聽說,秦將軍曾救過您的性命,可您連秦將軍都沒放過,您就不能看在秦將軍的份上,放過容兒嗎?”
“不能!哀家曾過誓誰?!”房頂上忽然有一絲輕微的響動,房頂上的容樂聽到秦氏滅門一事心中震顫,原來她的家人是被太后所害,而她卻躲在仇人的羽翼之下,等待機會去查找真相。哪裡知道,真相一直就在她身邊。容齊,竟然是她仇人之子!心中震顫,腳下不穩,出瓦片碎裂的聲音,緊隨着太后一聲厲喝,已有人飛上屋頂,在她來不及反應之前,一把劍已架上她的頸項。她才知道,練了十年的武功,自以爲小有所成,卻原來,在他們面前,如此不堪一擊。
容樂被帶進了大殿,殿門被關上。容齊上前抓着她的手,皺眉驚問道:“容兒,你來這裡做什麼?”
容樂用力甩開他的手,退後幾步,與他拉開距離,眼帶恨意道:“如果我不來,我永遠也不會知道你們纔是我全家的真正凶手!太后?我是該叫您傅皇后呢?還是該叫您太后?”
太后目光頓時凌厲,“既然你都知道了,那哀家就不能再留你。胡周。
“是。”慈禧宮總管胡周大步上前,容樂驚得退後。
容齊一見太后眼中的殺意,心頭一駭,忙攔道:“住手!別傷害她!母后,放過容兒。兒臣以後什麼都聽您的!做您的兒子也好,做您手中的棋子也罷,兒臣再無怨言。”
太后眉頭動了一動,繼而斷然道:“不行!她已經知道了不該知道的東西,又不能爲我所用,哀家絕不能留她。齊兒,你讓開。”
容齊不動,護在容樂身前,他深知太后做了決定無人可以更改,便對身後的容樂道:“容兒,你快走。”
容樂微微一怔,“齊哥哥”
“快走!走了以後就別再回來了。”他堅定中隱含着悲痛的聲音令她心裡一陣陣緊,但她沒有猶豫,真的轉身就走。她以爲他是太后的兒子,太后不會把他怎麼樣,可是,她錯了。就在她迅掠到門口的時候,太后動了。
那動作如鬼魅一般。
容齊警戒地防備着對面的胡總管,卻無論如何也沒想到自己的母親竟是比武功深不可測的胡總管更厲害。
太后從側面無聲無息到了他身邊,一眨眼的功夫都不到,他的脖子就這樣緊緊被她掐住,無法反抗。他斜目望着他的母親,那雙清秀的冰灰色的眼眸之中,死灰一般的絕望和傷痛,彷彿那隻手掐住的不是他的脖子,而是捏碎了他的心。
太后不看他,只對門口的容樂冷冷道:“你敢踏出這座大殿一步,哀家立刻殺了他。”
容樂頓住,回頭,她本不信,可太后眼中的神色那麼狠絕,她的手指掐得那樣緊。容齊一張俊臉已然通紅紫,面容更因窒息的痛楚而微微扭曲,這樣一幕,令人毫不懷疑,下一秒,那隻手就會將容齊的脖子給掐斷。
容樂不禁瞳孔一縮,扶在門上的手完全僵住,再也不能動彈。“你!你他是你的兒子啊!”
太后面不改色道:“哀家知道他是我的兒子,用不着你提醒。但是他爲了你,屢次拂逆哀家,不把哀家這個母親放在眼裡。如此不孝之子,留他何用?”說罷手又緊了幾分。
那隻手,如鐵鉗一般堅硬,無論容齊如何掙扎,依然穩固不動,反而越掙扎,她便掐得越緊。
容樂憤怒道:“天底下,怎會有你這樣的母親?!”她真是不敢相信。
太后面無表情道:“你死,或者他死。你決定。”
容樂緩緩垂下手,她有選擇嗎?以太后這鬼魅一般的度,其實完全可以輕而易舉的抓住她,可是太后選擇的是容齊,用容齊的命,逼得她不能掙扎。
她轉身,走回去。
太后滿意的笑了,對胡總管使了個眼色,胡總管掏出一顆藥丸,遞給她,“吞下去。”
容樂接過來,看了眼容齊,只見他睜大着眼睛,焦急且憤怒的表情,無聲指責着她爲什麼要回頭。他看着她手中的藥丸,奮力掙扎又因窒息而無力,他的脣在動,卻因喉嚨被卡住而不出聲音。她知道他在說什麼,他說:“不要理他們。你走,別管我。她是我母親,我不信她真的會殺我。你快走。"容樂搖頭,她是自私,但還沒自私到可以犧牲他的性命以保全自己周全。更何況,她根本就走不了。擡手,將那顆藥丸送進口中,看見那一向溫和儒雅看不出情緒的男子眼中流淌出悲傷的眼淚。
她心中像是有把鋼刀在攪,劇痛猛烈來襲,她便倒在了地上。
太后這才鬆開手,容齊朝她撲了過來,將她緊緊抱在懷裡,擦拭着她嘴角溢出的黑色血液,絕望的喚着她的名字。”容兒,容兒“容樂艱難的睜着眼睛,想擡手幫他擦拭眼淚,卻一點力氣都沒有。
容齊望着她漸漸渙散的眼神,忽然安靜下來。他回頭,盯着母親的眼睛。而這個時候,他眼中沒有恨,也沒有怨,甚至沒有任何情緒,連悲傷都沒了,只剩下空洞洞的一片。他對他母親平靜的祈求:”母后,請你殺了我吧。“太后的面色微微變了變,斥道:”哀家以爲你多有志氣,原來你的志氣。就是一個女人!“容齊面如死灰般的平靜,不笑也不惱,只是緩緩道:”我寧願陪着容兒一起死,也不願意繼續這樣活着,做一個行屍走肉的傀儡。“太后眉頭一皺,那無情且狠絕的神色有一絲細微的波動,她轉過頭去,垂下目光,想了想,才道:“你想救他,也不是不行。”
容齊眸劃過一絲亮光,但他沒做聲,等着她的下文。
太后又道:“她可以活着,但必須忘記以前所有的事情。”
容齊手輕輕一顫,忘記所有,就代表也忘記他,忘記與他有關的一切過往。他低眸看她即將合上的眼睫,看她眼中對生存的渴望,他垂下頭,萬般艱難的輕輕吐了一個字:“好.""以後,你們一切都要聽出哀家的安排。她得嫁到臨天國去,實施哀家的計劃。”
容齊身軀一震,摟住她身子的手臂緊了又緊,眼光變幻不定,掙扎良久後,方顫聲道:“好。”
他的臉貼着容樂的額頭,透着極致悲哀的眼淚淌過她的臉頰,慢慢滑向她的脣角,鹹澀而微苦。
他擡高下巴,深吸一口氣,嗓音有些啞,又道:“如果那兩個人不喜歡她呢?您是否還是要殺她?”
太后道:“是。所以,你要想辦法幫她,幫她得到他們兄弟倆的感情。不過,以她的聰慧和姿色,連你都迷住了,那兄弟二人,也跑不了。”
容齊慢慢閉了眼睛,彷彿從胸腔出的聲音,顫抖着說:“那就請母后救她吧。”
漫天就在迷迷糊糊中,彷彿走過了那少女十七年歲月,她隨着夢裡的少女體驗着喜怒哀樂,那被她認定的不屬於她的記憶,如此完整的展現在她面前,少女對於滅門仇恨尋找仇人的執着,那對於少年容齊的愛戀和不捨,對於愛情破碎後的心碎和悲傷,以及那些日夜的掙扎清晰而深刻得彷如她親身經歷。原來她以前夢到的被掐住脖子的人其實不是她!
當她睜開眼睛的時候,她迷茫了。
這些記憶都是容樂的,可爲什麼她醒來了,心裡仍然那麼疼,那麼疼,不由她自己控制。
容樂明明沒有死,那她又是怎麼附身到她身上?
她忽然想,她到底是誰呢?誰又是她呢?容樂?漫天?她已經分不清了。腦子裡一團亂,頭又開始痛起來。如果這記憶是真的,那容齊所作的一切,都不過是爲了容樂而已。怎麼會這樣?還有,啓雲國太后怎麼是付鳶?那北朝太后又是誰?傅鳶是有一個孩子,假如她的兒子是容齊,那麼,傅籌呢?傅鳶稱傅籌和無憂爲兄弟二人,莫非無憂一直找的那個雙胞胎兄弟就是傅籌?
她心中一震,腦子頓時清明,一下子從地上爬起來。這麼說,傅鳶的目的,是讓他們兄弟互相殘殺?!不行,她要出去,她必須出去阻止傅鳶的計劃。
她撐着身子,站起來,走到鐵欄處。她怎麼才能出的去?這鐵欄這般堅硬,鐵鏈粗而堅實,而地牢的石門機關在外頭,就算出得了這個鐵牢籠,也去不了外頭,她該怎麼辦?
正懊惱沮喪之時,腳下地面忽然一陣顫動,有細微的聲響傳了過來。她一愣,立刻趴下去,準備傾聽下面的動靜,這時,地牢一角的地面突然被掀開,土灰飛揚四散。
她一怔,連忙起身後退,瞪大眼睛看着,從地底下走出來兩人。
“皇兄!”見到是啓雲帝,她一陣欣喜,忙迎了上去,眼中再無戒備。“你是來帶我離開的?”
啓雲帝溫柔的握住她冰涼的手,目光萬分心疼,“容兒,委屈你了。”
漫天搖頭,面對她灼熱的目光,她不自然的撇過頭去,收回自己的手。她想起那個長長的夢,夢裡他對容樂生死不棄的深情,心中微微心疼。她不是容樂,她承受不起他那濃烈的感情,只淡淡道:“那我們快走吧。”
啓雲帝目光一暗,輕輕拍了兩下手,底下又走出兩人來,他們還拖着一個女子,而那個女子不僅與她有着極爲相似的面容,且也是滿頭白。
漫天頓時明白了,有個替身在這裡,萬一有人進來也不會覺。“還是皇兄想得周到。只是,這女子”
“她是母后安插在我身邊的人,一個替代品而已。走吧。”啓雲帝再次拉起她的手,帶着她走下地道。
那地道顯然是新挖的,空間極窄,高度也不夠,啓雲帝必須彎着腰才能通行。
道路凹凸不平,不易行走。他又拉起她的手,緊緊抓住不放,生怕她會摔着。漫天心裡生出一絲異樣的感覺,她有些害怕他對她這樣好,讓她無端的多了些罪惡感。她不禁想,他那麼愛容樂,要怎樣才能捨得傷害她?又是怎麼才能做到眼睜睜看着她一步一步走進另一個男子的懷抱,並深深愛上?不僅不能阻止,還得推潑助瀾。那種掙扎在愛情和理智之間的痛苦和煎熬,恐怕她是一輩子也不會明白。
“皇兄。”
啓雲帝頓了頓,轉頭看她,“嗯?容兒怎麼了?”
“沒事。”她垂下頭,不知道該說什麼。
啓雲帝溫柔的笑了笑,眼神溫柔萬千,深情無比,“這路不好走,再堅持一下,很快就到了。”
漫天點頭,“這地道是什麼時候挖的?一定挖了很久吧?”雖然很粗糙,可這種地道挖起來絕不是那麼容易。
啓雲帝輕描淡寫,隨意道:“我們回宮以後,有一個月了吧。”
漫天笑道:“你神機妙算嗎?知道今日能用得上。”
啓雲帝望着她淺淺笑意的臉,微微恍惚,她有多久沒對他笑過了?似乎很久,很久了,久到他以爲她永遠都不會再給他一個笑臉。他擡手,想觸摸她脣邊那一抹久違的笑意,想將其握在手心裡,一併帶走,用來溫暖他的寂寞黃泉路。
他的眼神那麼哀傷,彷彿即將訣別愛人的表情,漫天心間如被刺劃過,細微的疼綿綿散開。她皺眉,不理解自己的心,難道一個冗長的夢,竟讓她擁有了容樂的感覺不成?被他的手觸摸着,她身子有些僵硬,偏頭躲開。
啓雲帝手頓在那裡,眼光黯然就同他們身後那火光照不見的黑色通道,找不見半絲光亮。
他垂下手,嘆了一口氣,輕聲道:“因爲我瞭解母后,也瞭解你。”
漫天微愣,他了解的應該是容樂吧?至於她,作爲一個母親,千方百計尋找自己的孩子,被猜到也是正常。她如是想着。兩人繼續往前走,都不再說話。地道的盡頭,是啓雲帝寢宮內的密室。
一出地道,一股濃濃的藥味撲面而來,這味道她聞着有些熟悉。而這裡也不同於地道的陰冷,似有熱氣在升騰。”公主姐姐。“等在密室裡的蕭可迎了上來,蕭可已沐浴更衣,整理了頭,恢復了白白淨淨的俏麗模樣,只是比過去瘦了許多。漫天拉着她的手,兩人隨意寒暄了幾句。
啓雲帝問道:“都準備好了嗎?”
“準備好了。”蕭可和小荀子異口同聲回答,但語氣卻大相徑庭,蕭可歡歡喜喜,小荀子則皺着眉頭,深色悲傷,欲言又止。
漫天奇怪問道:“準備什麼?”
啓雲帝溫柔道:“爲你解毒。”他指着前面一扇木質屏風,那屏風背後的地方不大,空氣中升騰着繚繚霧氣,他說:“去吧。”
漫天疑惑的走過去,那屏風後面放着一個用來沐浴的木桶,桶內盛滿了藥材和熱水。他這是讓她泡藥浴嗎?被稱之爲無解的“天命”之毒,這樣就能解了?
蕭可跟過來,欲幫她寬衣,她低聲問道:“可兒,我這毒,真的能解?要怎麼解?”她直覺這次解毒沒那麼簡單。
蕭可眼光微閃,垂着目光,不看她,只道:“先泡藥浴,皇上會用內力護住姐姐心脈,我再替姐姐施針,讓藥性滲透你的經脈和血液哎呀,姐姐你就別管那麼多了,快脫了衣裳進去吧。再晚了,這水涼了,效果就不好了。這裡面有些稀有珍貴的藥材,是我找了好幾年都找不着的.”
漫天還想問什麼,蕭可又道:“我聽說皇上和北皇就要打進皇宮裡來了,我們得抓緊時間,姐姐不想早一點出去見皇上嗎?皇上呀,一定想姐姐想到瘋了!”
“你這丫頭!”見蕭可打趣,漫天沉重的心微微輕鬆了些許。點了下蕭可的額頭,一想到很快就能見到無憂,她心裡所有的疑問都被壓了下去,甚至也沒想,皇城將破,啓雲帝爲何不在大殿主持大局而是在這裡?也不知道傅鸞把無憂和傅籌都引過來準備做什麼?她忽然覺得,無憂和傅籌是孿生兄弟這個事實,對傅籌來說實在太過殘忍。不敢想象,如果傅籌知道了折磨他這麼多年的仇恨全都是假的,那他該如何承受?他爲傅鸞所受的十三次穿骨之痛,他從小便深種心底的復仇的信念,那許多日子在仇恨和愛情中的苦苦掙扎,這一切的一切叫他情何以堪?!
她嘆息着脫下衣裳,將自己泡入藥湯。積聚了多日的疲乏在泡進藥湯中全部釋放出來,她昏昏欲睡。
啓雲帝走過來,催眠一般的聲音在她耳邊輕聲說道:“容兒累了就睡吧,睡醒了,就什麼事東都沒有了。”
她不由自主的閉上眼睛,感覺到啓雲帝的手貼在她後背,有一股強大的力量源源不斷注入她體內,而她在那帶有藥性的熱霧之中,就那麼睡着了。
這一覺,沒有容樂,沒有容齊,沒有任何人,她睡得前所未有的香甜。她不知道她睡着以後即將生的事情,也不知道在她的身後,有一個她曾經十分在意的人,生命正在逐漸消逝。如果她都能知道,她寧願放棄自己。只可惜,事隔三年之後,她依舊沒有未卜先知的本事。所以,命運,就按照它既定的軌道,一路走下去。
醒來的時候,疲憊盡去,漫天感覺自己渾身充滿了力量,極爲舒暢。而此時的密室,漆黑一片,什麼都看不到。她還坐在木桶裡,水溫熱的包裹着她的身子。
周圍很安靜,空氣中飄蕩着的濃濃的藥味,而那藥味裡還摻雜着一股子腥氣,叫人莫名有些不安。
漫天凝眉,叫了聲“可兒。”
蕭可垂着頭坐在木桶邊的地上,手託着腦袋,不知道在想些什麼,有些迷茫,還有一點羨慕和嚮往。聽到漫天的聲音,連忙起身應了,“公主姐姐你醒啦?”
漫天問道:“我睡了多久?”
“沒多久,也就一炷香的功夫。”
還好,時間不長。她擡目,張望着漆黑的四周,又問道:“燈怎麼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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