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回宮之後,意氣難平,召見陸英問道:“卿在京師向居何處?”
陸英答道:“微臣居無定所。”
皇帝當即賞賜他一座宅邸,位於樂遊原東,龍場山南。另賜侍女十名,僕人若干。
陸英問道:“陛下何故厚賞微臣,無功不受祿,臣不敢領受。”
皇帝道:“卿爲國修書,夙夜不息,居功至偉。何言無功?區區小宅何足掛齒……當今富貴之家,誰不窮奢極欲,僭越天子。卿不必多言。”
陸英謝恩退下。皇帝痛飲沉醉,與宮人歡宴至深夜才休。
次日朝會,黃門侍郎宣讀詔命,拜桓伊子江州刺史,都督江州、荊州十郡,益州、梁州八郡諸軍事。升桓石民、桓石乾等官職,任命郭銓、馮該俱爲揚威將軍,郭銓爲益州督軍,馮該爲梁州督軍。
郭銓、馮該都是南郡公部將,早年隨桓元子征伐戰陣,後來桓敬道辭官後,二人隨之避居江陵。現在都重新啓用,恐怕是桓敬道走了會稽王的門路,開始搶佔巴蜀權利真空地帶了。
散朝之後,已經遷任左光祿大夫、開府儀同三司的陸祖言,面對太極宮下拜垂淚,衆人詫異莫名,紛紛攙扶勸解。
卻聽陸祖言道:“好家居,小兒欲撞壞之耶!”
會稽王聞言,拂袖大怒,心中知他譏諷於己,年少專權,將要敗壞祖宗基業。不禁暗暗發狠,老頭活得不耐煩了。
陸祖言按族譜排序,乃是陸英叔祖。平生清廉正直,克勤克儉,謝太傅當年曾到他家中拜訪,陸祖言只以日常粗茶淡飯招待。
其侄陸俶害怕謝太傅責備,便暗暗備下豐盛酒饌。謝和走後,陸祖言大怒責備,汝不能光益叔父,反敗壞我素德。命人將陸俶杖責四十,嚴加訓斥。
當夜,陸祖言於家中暴斃而亡,皇帝聞知痛哭三日,爲之輟朝,贈太子太傅,金印紫綬,位比三公。其家中甚貧,別無長物,唯有被服衣衫而已。
陸英藉故來到陸府祭弔一番,卻難以直言心事。與陸家官宦子弟更是格格不入,只得黯然離去。恐怕陸家人見他來此,還得忍不住在心裡暗罵一聲,憑你也配姓陸!
楊謐邀陸英去湯山沐溫泉,楊謐帶着妹妹楊卓君,陸英也邀請朱琳琳同往。時當早春,春江水漲,河柳返青。
幾人乘犢車,帶着扈從侍婢,浩浩蕩蕩往東而去。午後,已來至湯山腳下,遙望山色雲影,其景賞心悅目。犢車上山間,見山頂也有一行車馬入住別墅,卻不知是誰家子弟。
楊謐入住“沐風詠歸”堂,陸英在側廂歇宿,楊卓君、朱琳琳二位女子選了池邊翠樓結伴而居。兩人年紀相仿,性子也合得來,一路早成了知心好友。
用了些茶點,洗去風塵,各自小憩一陣。楊謐使人去查看,山上何人在此。
不一時,家人回報,是張玄之公子及妹妹張彤雲,故司空顧和之孫顧敷公子,及謝太傅的外甥羊曇先生。
楊謐與幾人都相熟,思量正可結伴同遊。吳郡四大望族顧陸朱張,都是吳國顯宦,累代不衰。
張玄之乃前光祿大夫張澄之孫,又是已故司空顧和外孫,甚得謝太傅賞識,其妹張彤雲有才女之名,與謝道蘊合稱雙壁。
羊曇是太傅外甥,風流名士,善於歌吟,爲世人仰慕。戰前太傅“圍棋賭墅”,便是與張玄之對弈,後將別墅隨手贈給羊曇。
當夜天涼,第二日一早,楊謐、陸英四人登上山頂,
來至羊曇別墅,此處雖不甚大,縱有十餘丈,橫只數十步,然勝在山路迂迴,怪石嶙峋,桃梨紛錯,竹柏長青。坐靠溪澗之前,蒸蒸雲霧之上,可稱小巧別緻,自然雅趣。
賓主寒暄畢,楊謐笑道:“岫雲兄,從玄之處贏來的別墅果然有趣,不知玄之有沒有悔痛不捨呀!”
羊曇三十多歲年紀,聲音高亢,氣度溫和,聞言亦笑道:“此乃太傅所贏,玄之安敢後悔!我白撿個便宜,管他許多作甚?”
陸英細細觀看,此處草堂建造粗放,山石林木爲骨,修竹白茅爲飾。兩幅聯書題:遠瞰雲間見大江,閒依石上聽清泉。堂上懸:覓得雲泉。
楊謐道:“這位是陸華亭,陛下親封治書殿中侍郎,李玄陽高徒。二位遠祖有“羊陸之交”,如今岫雲與華亭豈可讓古人專美?”
羊曇笑道:“華亭道門高足,智勇兼備,更難得溫如美玉、光華耀人,哪似我羊曇形貌穢陋,猥瑣卑俗,難與之同輝矣。”
陸英抱拳笑道:“岫雲先生金聲玉振,放達任情,自是江左名士,英何足論哉!”
楊謐見二人爭相謙遜,調笑道:“二位若是一味自貶,叫我如何自處?岫雲兄向來疏放, 今日怎學那酸儒言不由心,難道張玄之在棋盤上太過威猛,直殺得岫雲兄信心全無?”
羊曇聞言埋怨道:“張玄之號稱江左棋藝第一,我自然不是他對手。自從他這別墅歸了我,日日拉着我對弈,將滿腔妒忌都撒在我身上,苦不堪言吶!”
正說話間,張玄之施施然而至,口中道:“羊岫雲,來來來,你我對弈幾局,休要躲在我雲泉墅享自在。”
言畢見楊謐等人在此,朗聲笑道:“哈哈,稚遠何時到此?正愁孤悶無聊,現在多了人圍棋,當有趣多矣。”
楊謐爲他引薦過陸英、朱琳琳,笑道:“玄之兄,日日圍棋,岫雲頗有微詞,如今我們人多,何不去山林間遊賞春光?對弈之事,我是不和你來的,恐怕也就太傅能勝你了!”
張玄之訕訕道:“稚遠、岫雲既然都膩了奕棋,那便從你之言,去山間泉上游玩一番也好。”
羊曇大笑道:“如此甚好。我等何不學前代名士金谷、蘭亭之會,流觴曲水,飲酒賦詩?說不定也能成就樁雅事。”
衆人皆無異議,於是邀了顧敷、張彤雲,八人相伴穿山越林,尋到一處向陽傍溪之所。命侍從鑿池引水,作曲回之槽,八人列座一週,浮酒盞於水中,使其順流漂泊。
盞停於何人面前,則飲酒一觴,賦詩一首。若不能吟詩,便罰酒三盞。
真似楊逸少之文:此處有崇山峻嶺,茂林修竹,又有清流激湍映帶左右,引以爲流觴曲水,列坐其次。雖無絲竹管絃之盛,一觴一詠,亦足以暢敘幽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