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兒伸手相招,把母女二人又叫回去,將素綾展開,披到小女孩兒身上,叫店夥遞上銅鏡,親手替她擎着鏡子,一面笑道:“好看不好看,應當在身上比一比,試一試才能知道。你瞧,你穿上這嫩黃色,不是很好看?若是做成襖裙,多少精神?我看誰都美不過你。”
女孩兒裹着這匹素綾,在鏡前左照又照,又是高興又是害羞,問:“果真好看麼?”
美人兒笑道:“我從不騙人,你自己看鏡子,好看不好看?”又問旁邊閒坐着的另一個也極是好看的女子,“小滿,你看好看麼?”
那個叫小滿的也點頭:“當真好看。”
女孩兒被美人兒這般一說,覺得自己只要穿上這匹素綾做成的衣衫,便能與身旁這兩個女子一般的美了,鏡子照了又照,扯住母親道:“娘,我哪裡也不去啦,我就要這塊素綾做衣裳。”
母親固然肉疼,但見女兒這般喜悅,鋪子裡的這位美人兒這般和顏悅色,一咬牙,從貼肉的衣裳裡摸出錢袋子往外數銀錢。美人兒又笑嘻嘻地問店夥:“可能算便宜些呢?”
店夥做慣了有錢人的生意,本看不上這幾錢幾分零碎銀子的小買賣,但三姨娘發話,不得不應,遂順着她的意思道:“共六錢三分銀子,三分零頭抹去也可。”零頭抹去不說,拿尺子量布時,沒有像平時那樣繃緊布匹,反而有意放鬆,如此一來,原本四尺的布匹,裁好拿到手裡一比,至少多出一二寸。母女兩個俱是高興萬分,連連稱謝不提。
月喚做成一樁小小生意,自己也覺得意不已,正站在門口目送那母女二人遠去,卻聽得身後一人笑道:“許多店夥在此,怎麼勞動我家二千金親自出馬了?”
月喚出神道:“只是偶然想起了一些幼年的事情而已。”
鳳樓問:“怎麼說?”
月喚道:“我年紀還小時,時常跟着兩個嫂嫂去鎮上閒逛,每回逛到綢緞鋪子成衣鋪子,只能看看,卻沒有銀錢去買,店鋪裡的夥計就不大愛搭理我們。那時我就想:爲何天下的店夥都要這樣嫌貧愛富,擺出那副嘴臉來?若是我去做那店夥,必不去拍富人的馬,也不冷落窮人,不論窮富,我都一般的笑臉迎人。”
鳳樓感慨道:“若是我家鋪子裡的店夥及掌櫃的肯這樣和氣生財,何愁生意不更上一層樓?”將她看了一看,復又道,“你若生爲男子,堪爲我溫某人的益友。”
月喚聽他如此說,倒比誇她貌美溫柔還要高興,當下向他莞爾一笑,替他理了理衣襟,柔聲道:“天不早了,回去罷?”
鳳樓攜了她的手,一腳纔來得及踏出綢緞莊的大門,不知哪裡竄來一名白胖圓滾的年老男子,撲通一聲往鳳樓面前一跪,死死抱住鳳樓兩腿,哭號道:“五爺,我可等到你來了!老奴知錯了,也已洗心革面,求五爺念我多年爲溫家鞠躬盡瘁、做牛做馬的份上,給老奴留一條活路,賞一碗飯吃!”
月喚下了老大一跳,急忙躲到鳳樓身後去,悄聲問:“這是誰?他要做什麼?”
鳳樓將她護在身後,一腳將那胖子踢開,厲聲喝道:“你是什麼東西!也敢再三來糾纏煩擾於我!”
那胖子被他一腳踢飛老遠,強忍住疼痛,重又爬過來,不管不顧地往鳳樓身上靠,嘴裡一面哭求:“老奴知錯了!求五爺讓老奴再回同瑞和……哪怕做個灑水掃地幹雜活的夥計也成!”
掌櫃的及店夥等人趕緊圍上來,紛紛勸那胖子:“李元貴,你還要臉不要?虧得你是在咱們同瑞和幹了這麼多年,五爺的脾氣你還不知道?趕緊走,趕緊走!”又道,“五爺若不是給你留活路,你今天還能好胳膊好腿地跑到這裡來?你嘉興城中混不下去,大可去別處發財,何苦還來糾纏五爺?”
月喚躲在鳳樓身後,聽店夥七嘴八舌齊齊罵那李元貴,將他貶得一文不值,遂悄悄扯了扯掌櫃的袖子,問他是何緣由。
掌櫃的道:“姨娘有所不知,這人乃是我們綢緞莊上一任掌櫃李元貴。他早年原本是跟着老爺的小廝,人是少有的精明,腦筋轉得也快,算賬無需算盤,張口就來。老爺怕埋沒他這份本事,就叫他到咱們綢緞莊內做了店夥。他是個人才,確有幾分本事,又能說會道,言語和氣,成日裡像個笑彌勒一般,是個做生意的好料子,人都說他天生就該吃這碗飯的。
“不過幾年,這李元貴就從店夥做到了掌櫃,同瑞和的幾家分號也是在他手裡開出來的。咱們生意能做到今天這個地步,他功不可沒。他這些年自覺功高勞苦,加上老爺倚重信任他;五爺亦絲毫不拿他當做家僕看待。他志得意滿,漸漸的就有些託大起來,在這鋪子中到了說一不二的地步。打從年前起,卻不知怎麼沾染上賭錢的惡習,鋪子也不大管了,得了空便要往賭坊跑。家中錢財輸光後,手就伸到咱們鋪子來了,銀子挪用了幾回,賬房勸他不聽,膽子愈來愈大。
“上個月,五爺撥下來給店夥們過節的賞銀也被他拿去償還賭債去了。店夥們怨聲載道,賬房先生害怕,因數額愈來愈大,實在遮掩不下去了,便去與偷偷五爺說了。五爺一怒之下,把他給趕了出去。他連自家宅子都抵給了賭坊,如今無處可去,帶着一家子人在城郊藥王廟裡頭混着呢。再想出去找工,自家名聲傳揚出去了,哪還有店鋪敢再僱他?他活不下去,便來糾纏五爺。”
李元貴被鳳樓連踢幾腳,一身灰土,模樣甚是悽慘。一衆店夥們也指指戳戳罵他,他卻依舊狗皮膏藥似的賴着不走,怕被踢,不敢再去抱鳳樓的腿,只跪伏與鳳樓面前,伸出一隻手掌來,哀哀哭泣道:“五爺,老奴已在祖宗牌位前剁下自己的一根小指,且發下毒誓,此生若干再進賭場,便叫我不得好死,身首異處!老奴辜負了老爺的重託,心中已是悔恨不已,只求能回鋪子裡將功補過,五爺——”
衆人見他左掌小指果真少了一截指骨,又見他一把鼻涕一把淚,一番話說得極是誠摯,便有幾個人軟下心來,不再喝他罵他。鳳樓卻不爲所動,冷笑兩聲,吩咐店夥道:“把這賊廝鳥打走,在鋪子門口吵鬧,成何體統。”言罷,拔腳就走。
李元貴一急,向前一撲,又扯住鳳樓褲腿,待要哭喊,忽見面前銀光一閃,一把鋒利匕首已貼面飛了過來,匕首釘在他腳旁的石磚地面上。諸人一聲驚呼,面面相覷。因匕首飛過來時,帶的一道疾風掃得他臉上生疼,他趕緊擡手護住臉皮,身上出了幾層冷汗,心內且驚且懼,倒止了哭,再不敢動彈一分。
鳳樓復又冷笑:“下回再讓我看見你這張臉,便不是這般客氣了。五爺火氣上來,你餘下的九根指頭也休想保住。”言罷,怒喝一聲,“給我滾蛋!”
李大娘及雞鳴等人俱是知道鳳樓脾氣的,四春見慣了他風流倜儻,談吐斯文的模樣,今天卻是頭一回見他如此惡聲惡氣,言語粗俗,一言不合就要拔刀傷人,不由得害怕不已,躲在月喚身後不敢露頭。小滿走在最後,默默看向他的背影,滿面溫柔與喜悅,心道,這世上,怎麼會有這樣飛揚放肆、這,樣能文能武的好兒郎?這般想着,心底的柔情蜜意,比先前不由得更盛了幾分。
月喚拉着抖抖霍霍的四春,跟在鳳樓身後小聲嘀咕:“……看着可惡,卻也可憐,浪子回頭金不換,便是饒他這一回又能怎樣?”
鳳樓道:“規矩就是規矩!壞了規矩,想回就回,那我鋪子還要定規矩做什麼?別人豈不都要學他的樣,一個兩個都去挪用鋪子裡的銀子了?再則,賭錢及偷盜這些事情,有一便有二,這樣的人,如何還能用他?”
月喚無話可說,道:“唉,真是可惜了他一身本事。”
鳳樓不以爲然:”傻子,你懂什麼,這人雖有幾分本事,但本性卻已壞透。賭錢在先,挪用銀子在後。被趕走後,反而有臉跑來糾纏哭鬧,說我不給他留活路,大有不讓他回鋪子便不罷休之勢,你想一想,這可是良善之人能做出來的事情?”
月喚嘆息兩聲,與小滿等人說說笑笑,不過片刻,也就把這件事情忘了。天近黃昏之時,一行人回了溫府,才進大門,便見門房前門子老吳與賬房先生仇萬里正在下棋,邊上圍了一羣人吵吵嚷嚷,忽見鳳樓入內,齊齊噤了聲,紛紛站起來給鳳樓行禮。仇萬里躬身,喚了一聲:“五爺。”站起時,又含笑向月喚點了點頭。因他這回沒有喚自己爲三姨娘,月喚便也以一笑回他。
鳳樓住了腳步,不過略說了兩句話,並未多作停留,拔腳往內走了,月喚等人緊跟在後。小滿四處打量,左看右看,只覺得兩隻眼睛都不夠使,正四下裡打量着,忽然驚覺有一道目光如影隨形,追隨自己而來,悄悄回過頭去,見適才在門房外下棋的那個一襲綢袍、身形清瘦的賬房先生正死死地看向這邊,不禁害羞,卻也得意,微微的,也有些着惱,暗暗啐了一口:下流胚子,看什麼看?本姑娘就有那麼好看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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