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席擺在溫家花園內的宴客大廳內,因爲人來得多,足足擺了十五六桌。花園內到處都是人頭,莊民們三五成羣,細品花園風景,暗暗讚歎溫家的富貴。有早年伺候過老太太的,便來找鳳樓,要去內院去給老太太磕頭請安。更有頑皮小童上躥下跳,這裡掐朵花兒,那裡上樹捉鳥。還有幾個趁人不留意,下到荷花池子裡去採蓮蓬摸魚蝦。各處都是鬧哄哄,亂糟糟,溫家家下人等無不叫苦連天,唯溫老爺高興不已,道這是家道興旺的人家纔有的熱鬧景象。
溫家小廝家丁以及閒人全都被叫來充當了送菜的小二,個個忙的滿頭滿臉的汗,人手還是不夠。到後來,鳳樓親自撩了長袍上陣,這裡幫忙上壇酒,那裡幫忙遞盤菜,莊民們看到他,哪敢端坐着讓他伺候。年紀輕的,向他彎腰行禮說客套話;年紀大的,捉住他拉手拍肩說笑話,不過一時,他也出了一頭一臉的汗,偏今天是長袍裡衣兩層衣衫,苦不堪言。
待宴席的菜終於上完,鳳樓這邊才稍稍閒下來得以喘口氣時,又聽聞賬房仇先生有請,遂拉過一個抱着酒罈子上酒的管家交代了幾聲,隨着人去了。
溫老爺坐在正中的一桌上,已然喝得半醉,正與幾個莊頭談天說地,一回頭不見了鳳樓,皺眉身後的老嶽:“他人呢?”
老嶽指着遠處花園月亮門前正與賬房先生說話的鳳樓道:“五爺忙亂到現在,纔剛被仇先生叫去說話,怕是有事商量。”
溫老爺聞言倒高興了起來:“他今兒倒捨得出了些力,要賞!”看見桌上新上來的一盤醬燒肘子,吩咐道,“他忙到現在,只怕飯也沒來得及吃,把這盤肘子端去賞了他。”
賬房先生仇萬里等來鳳樓,見他長袍塞到褲腰裡,前襟背心俱被汗水打溼,不禁笑道:“五爺今天受累了。”
鳳樓掏出帕子擦汗,問道:“什麼事?”
仇萬里見日頭正毒,擡手指向一旁,道:“五爺不妨到一旁說話。”鳳樓點頭,與他一同走到近旁的一株大榆樹下,仇萬里捧出賬簿,向他稟報了幾項臨時增加的大宗支出及一些工薪柴米上的瑣事,又笑道,“不想今天竟來了這許多人!”
鳳樓苦笑:“老爺子高興,還有什麼好說的。”
仇萬里又道:“老爺早上有交代下來,待宴席終了後,叫再給每家發放十兩紋銀……今天來的人有一百五六十口,六七十戶人家,再加上這十幾桌宴席,此次出項至少得有——”
兩人正說着話,遠遠地見老嶽端着一盤肘子過來,鳳樓暗暗叫苦,面上不動聲色,只與仇萬里笑說:“六七十戶人家而已,照吩咐送便是。”
老嶽端着盤子走過來,先躬身給鳳樓行了個禮,笑嘻嘻說道:“五爺,這是老爺賞的。老爺說五爺忙了這大半天,連飯都來不及吃,因此特地賞與五爺的”
七月里正是最熱的時節,這一天自然也是暑氣逼人,日頭也毒,鳳樓正口乾舌燥,哪裡願意吃醬燒肘子這等油膩的東西,但是父親賞的,不得不接。面上作誠恐誠惶狀,伸雙手接過來,也不用筷子,拿手抓起來,當着老嶽的面咬下一口。肘子燒得軟爛入味,只是沒多大胃口,暗暗皺眉,勉強嚥了下去。老嶽問:“如何?”
鳳樓拿着肘子,微微躬身,笑道:“老爺賞下來的,兒子心裡歡喜不盡。” 老嶽很是欣慰,端着托盤轉身去了,鳳樓招手喚來水生,叫他飛跑去沏杯濃茶上來。
仇萬里在旁低聲笑道:“這世上還有比咱們家莊民日子更好過的?去年還是每家五兩,今年就變成十兩了。所以這些人每年都拖家帶口,哪怕再忙也要跑來給老爺磕頭……說句大不敬的話,一堆人裡頭,誠心來給老爺磕頭的不少;貪圖老爺賞銀的,估摸着也不在少數……”
仇萬里正在鳳樓耳朵邊上說話,忽見打從那邊的月亮門外走進一羣花枝招展的女眷來,轉眼又見鳳樓眼睛一亮,對着那羣女眷中的一個人招了招手,喚道:“過來過來!”
女眷中走出一個年輕女孩兒出來。女孩兒一襲淡粉月華裙,臉上兩個小小梨渦,見人未語先笑,一望便知是溫柔可親之人。因人多,那女孩兒頗爲害羞,待忸忸怩怩地走近前來,輕聲問鳳樓:“你喚我來作甚?我還要與老太太去送客人呢。”
鳳樓皺眉:“送什麼客人?外頭人這樣多,怎麼叫你也出來?”
女孩兒笑道:“老太太今天高興,坐不住,人家過去磕頭請安,老太太竟然親自送出來,說話又說得忘了情,把人送到花園裡來了。”
仇萬里聽他二人說話,見他二人神態,便知道這女孩兒大約是他新搶來沒多久的三姨娘月喚了,因不及避開,便上前與月喚見了個禮,喚了一聲:“三姨娘。”
月喚見這仇萬里身形乾瘦,一臉的精明相,這麼熱的天,卻身着綢布長衫,一身文人打扮,周身氣度與府內一衆人等不大相同。曉得他大約是府內有頭有臉的管事人物,本想與他說句話來的,但他一聲“三姨娘”一出口,她又不想理睬他了,只略略點了點頭,轉頭問鳳樓:“你喚我來到底有什麼事?”
鳳樓把豬肘子送到她脣邊,笑道:“有個好東西,特意給你留的,恰好你過來了。”
她一看,登時眉花眼笑,不及多話,也顧不上旁邊還有個仇萬里,踮起腳尖,雙手捧住鳳樓的手腕子,就着他的手,張口就咬了一口肘子肉下來,嘴裡嚼了嚼,嚥下去,說:“好吃好吃。”
鳳樓也是喜笑顏開,柔聲問:“好吃麼?再來一口。”
她依言,又上去咬一口下來,鳳樓看她吃得香甜,忍不住也學樣咬了一口。水生端來涼茶,鳳樓接過,飲下半杯,再把剩茶遞到她脣邊,她吃吃笑了一聲,也伸頭飲下一口。二人相對而立,慢慢吃着肘子,喝着涼茶。隔了半響,鳳樓忽然探手摸了摸她的袖管,問:“你袖子怎麼沉甸甸的,裡頭裝了什麼?”
她得意洋洋地笑道:“適才在老太太那裡與幾個莊子裡來的小孩子們鬥草,她們小孩子哪裡鬥得過我?倒讓我贏了兩個石榴。”嘻嘻笑了幾聲,“我叫靜好替我剝了,裝在身上,想吃的時候便可以摸出來吃。”
鳳樓嘖了一聲,屈指往她腦門上一鑿,嘴裡卻沒說什麼話,只是望着她鼓鼓的腮幫子笑了又笑。
仇萬里站在一旁,聽這一對年少夫妻說話,渾身如坐鍼氈般不自在,一張麪皮不知怎地又紅又燙。本想遠遠走開,避到一旁去,奈何挪不動步,只能呆呆聽着,癡愣愣地看着。心想真是奇怪,在旁人看來這樣肉麻又輕佻的舉動和言語,他夫妻兩個卻這樣旁若無人地說出口,做出來,彷彿是再自然不過的一件小事情,也不怕別人笑話。他心裡一邊覺得人家肉麻,一邊又想,要是某一日自家也能娶到這樣的佳人,與她這般恩愛,那便死也無憾了。
倒是月喚察覺到他的一臉呆相,轉頭問他:“你看着我做什麼?可是也想要吃石榴?”手伸進袖管裡,摸出一個打了死結的帕子出來,小心翼翼解開,抓一把紅如瑪瑙的石榴籽出來,遞過去,“喏,送你一把。我吃過了,甜得很。”
話未落音,腦門又被鑿了一下。鳳樓先是噗嗤一樂,忍不住就笑出了聲,笑畢,卻又慢慢皺起眉頭,尚未及出口訓斥月喚,仇萬里已看到他的臉色,心中便是一凜,急忙退後數步,佯裝查看手中的賬簿,不敢再瞄她一眼。
鳳樓皺眉不悅,與月喚不耐煩道:“這肘子送你,你拿去找老太太去吧,快走快走。”
月喚搖頭道:“我已經吃過飯啦,我不要啦,會把我的手和一身衣裳都弄油的。”
鳳樓擺手趕人:“曉得了,去吧去吧。”
她已走開兩步,突然轉過身來,小跑回到鳳樓身旁,捉住他的手腕子,張嘴又咬下一大口肘子肉才走。
轉身之際,留下一陣淡淡香風。鳳樓便有些心猿意馬起來,追上去,在她耳邊交代道:“客人見好,不許亂跑,回去等我。”
她斜睨他一眼:“等你作甚?”
鳳樓看住她,慢條斯理道:“我帶些櫻桃去給你吃。”
“什麼!”月喚驚喜交加,“這個時節,七月裡,還有櫻桃吃?你不是騙我?你不是騙我?”
鳳樓又笑了一笑,把肘子遞給水生,取帕子慢慢擦手,口中卻陰陽怪氣地趕她走:“快回去快回去。”
月喚想想,叮囑了他一聲:“你早些來啊!我最愛吃櫻桃啦,你多帶一些來啊!”兩手拉着飄揚的淡粉裙裾,蹦蹦跳跳走了。
仇萬里飄忽的眼神忍不住又追隨她的身影而去,鳳樓輕輕一聲咳嗽,他嚇了好大一跳,立時回過神來,再也不敢耽擱一下,夾着賬簿,找了個由頭飛快跑了。
等到傍晚,莊民們吃飽喝足,又去領了銀子,個個心滿意足,這才一一告辭離去。溫老爺也因爲心中高興,吃了個爛醉,扶着老嶽回房歇息去了。鳳樓心急火燎地指揮人收拾完殘局,其後三步並作兩步,往月喚的小院子急急趕去。
月喚本來要睡午覺的,因爲想吃櫻桃,竟然睡不着了,先是獨自在書案前練字,等了一時,不見鳳樓過來,心裡暗暗着急,把筆一扔,端着針線筐跑到門口葡萄架下坐着,找了花繃子出來心不在焉地繡花,一邊眼巴巴地看向門口。
李大娘問她:“今天不用去歇午覺麼?”
她擺手:“我不困,不用啦。”
好不容易把鳳樓等到,他才進院門,她把花繃子一扔,歡天喜地迎上前去,問:“我的櫻桃呢?我的櫻桃呢?”看他兩手空空,忙又去翻他的袖子,袖子裡只翻出一隻荷包。荷包也解開來,倒出一把碎銀子,櫻桃卻是一隻也沒有,心裡便有些失望起來,把他的荷包連同碎銀子往他手上一丟,“我就知道你騙我,這個時節,哪會有櫻桃吃。呸。不吃啦,我回去睡午覺啦!”看也不看他一眼,轉身就走。
鳳樓嘿嘿一笑,上前去一把捉住,打橫抱起,低低道:“傻妞兒,放心,櫻桃有的是,五爺給你現種去。”靜好與倩惜正拎着一茶吊子熱水過來準備泡茶,遠遠地見李大娘向這邊搖手,又見月喚人在鳳樓懷裡,兩條腿騰空亂踢蹬,唬得忙轉了個向,拎着茶吊子一溜煙地往廂房裡跑去了。
靜好與倩惜無事做,便泡了茶吃點心說閒話,李大娘則去院子裡收拾月喚的針線筐。正屋裡起初還沒什麼聲響,漸漸地,便聽月喚在屋內拔高了聲吵嚷起來。李大娘覺得好笑,便躡手躡腳走到窗前去偷聽,只聽鳳樓正在笑:“傻妞兒,這不是?這不是櫻桃?一個又一個。後背及胳膊腿兒上可也要幾個,五爺給你再種一些?”
接下來便是月喚一聲叫嚷:“呸呸呸,我和你拼了,臭不要臉的騙子——”
李大娘聽了半天,依稀聽出這二人是爲了吃櫻桃而吵架,心下甚是奇怪,這個時節,櫻桃不是早就過季了麼,哪裡還有什麼櫻桃吃,爲這事吵鬧許久,至於麼。
直到晚間,李大娘等人才在月喚的脖頸處看出端倪。大熱的天,月喚卻給自己加了件大衣裳,把自己穿裹得嚴嚴實實,手中的一把團扇時刻不離脖頸。她越是這樣遮掩,李大娘等人的眼睛就越要往她的脖頸處睃。用飯時,李大娘把她手中的團扇奪了去,她這下再也遮掩不住了,衆人看得分明,身上各自一陣肉麻。
晉*江*獨*家
作者有話要說: 到了倦怠期,各種想罷工,嘿嘿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