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太已笑的渾身亂顫,一面笑,一面喘:“這孩子,這孩子……我叫靜好給你包些回去,你愛吃便吃,不吃便罷。”
從老太太處請安出來,諸人各自散去。鳳樓拉住她,交代她說:“今天鋪子裡有事,我須得親自過去看看,你回去等我。”言罷,與她一個往外,一個往裡,各往各處去了。
鳳樓走後,她無所事事,無非是吃吃喝喝,練字發呆。到得傍晚,沒等到鳳樓,卻來了香梨。
傍晚的時候,李大娘見院中的鳳仙花開得好,便叫倩惜摘了新鮮花朵,加了明礬搗爛,給月喚染指甲,月喚不願意,道:“染那個做什麼,跟血一樣的顏色,看着瘮人。”
李大娘一面手腳利索地往她指甲上敷花泥,一面勸道:“女孩兒家,便該脂兒粉兒搽抹些,收拾打扮得鮮豔些。聽我的話沒錯。”一個指甲敷完,用花葉子包住,紮好,再去敷另外一個。
月喚看着自己十根包着花葉子的指甲,覺得好笑,與李大娘道:“你倒能幹,和我阿孃似的。”
李大娘也笑,得意道:“可不是,我不能幹,五爺會叫我跟你?”又道,“既然叫我跟了你,我從此便要仰仗着你過活。你好,我們才能好;你不好,我們日子也不好過。”
月喚好笑:“我打扮不打扮,和你們好不好又有什麼關係?”
李大娘嘻嘻笑了兩聲,道:“別的不說,我就不信這世上有不愛打扮的年輕女孩兒。”
正說說笑笑,見香梨領着幾個人,送了好些新鮮瓜果過來。月喚忙起身道謝,香梨說:“和我客氣做什麼!我早就想來找你說說話了,只是老太太一直不許我們來擾了五爺養病。今天他出門,我這纔過來的。”又拉過月喚的手左瞧右瞧,道,“妹妹十指尖尖,蔥白一樣的嫩,倒像是從小嬌生慣養的千金小姐。”
靜好泡上茶來,李大娘把新送來的瓜果拿去洗淨,撿幾樣送上來。香梨捧着茶杯,往屋子內打量了幾眼,笑說:“你這裡地方不大,卻雅。畢竟都是出自他手,一應裝飾擺設,都是他挑選佈置的。不過,我那裡卻也不比你這差多少,哪天得了空,也去我院中坐上一坐,咱們姐妹好生說話。”
月喚垂首笑說:“好。”
香梨見鳳仙花搗的泥還剩許多,便伸了手,喚倩惜道:“快把剩下的拿來替我染。”
倩惜笑道:“二姨娘一天到晚事情這麼多,只怕礙事,要夜裡睡覺前敷纔好呢。”
香梨道:“我不管,咱們身爲女子的,打扮裝飾乃是頭等大事。”
李大娘就看着月喚笑。月喚喜歡香梨這樣爽直不做作的性子,便也跟着吃吃笑。
待敷好指甲,香梨問起月喚白日作何消遣,李大娘便笑:“咱們姨娘學識字呢,學得用心,練得入迷,從早到晚,一刻也不停歇,不過幾天功夫,竟也認得一二百字了。”
香梨聽得笑了,起身去書案前,翹着指頭翻看月喚的字,才翻了幾頁紙,便看見鳳樓所書那幾個大字。這頁紙放在一沓字帖的最上方,字跡新鮮,知道必是這兩日新寫的,臉色登時變了一變,胸口也“騰”地升起一團火,面上卻笑吟吟的,問月喚:“你怎麼不臨三字經、千字文,倒學起論語來了?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倒爲難你了。”
月喚一聽,兩眼也冒出一團小火苗:“這是他昨天寫的,上頭的字我只認得兩三個,我猜他大概是嫌我不幹活還吃得多,所以說我難養。”
香梨掩嘴咯咯笑了一陣,道:“傻妹妹,溫家豈會叫你輕易吃窮?”擡眼掃了屋內諸人一眼,同月喚道,“他這是在生我的氣呢。”
在月喚身畔坐下,拉着月喚的手,眼圈忽地一紅,帶着些哽咽的聲氣,道:“我也不瞞你,更不怕你笑話。我瞿家……真真是,我爹那個人,吃喝賭,樣樣精通,早年已經把家給敗光了,後來實在過不下去,便求了老太太,送我給五爺做了小。自從我管了家後,他更是端着溫家丈人的架子,找五爺要銀子要田地,要這要那,五爺不耐煩敷衍他,只是礙着我,也怕傷着老太太的面子罷了。
“近些日子我爹又來找我,說要去替溫家看莊子,我本不願意,但他說我若不替他問五爺,便要四處宣揚我不孝,我娘則哭求我。他兩個一個唱白臉,一個□□臉……竟是一點也不顧及我這個做女兒的臉面,也不管人家會怎樣看我,更不在乎我在老太太、在他面前是不是還能擡得起頭……我實在是無法,便求了他,不管成不成,也好叫我爹孃死了這條心。他答應是答應了,只怕心裡愈發看我不起,把我瞿家一家門都看成了上不得檯面的小人。別看我在老太太面前說笑,看着多有體面似的,實則在這個家裡,哪個人不知道我的底細?哪個心裡不在笑話我?”
月喚聽她把自家這些上不了檯面的醜事都說與自己聽,心想果然如李大娘所說,果然是個好相與,性情竟與那許美嬋一個天上一個地下。只是一樣,命苦。孃家有那樣一對父母,倒連累她在鳳樓面前沒臉。心中暗暗嘆息,也跟着掉了些眼淚。
李大娘亦是紅着眼圈,嘆氣道:“二姨娘攤上這樣的父母,也實在是無法。又能怎麼辦呢,自己的爹孃,該幫的時候還是要幫,不能眼看着他們受罪。若是被人說不孝,自己就先理虧了。”
香梨哭哭啼啼道:“可不是這句話?也只有你們懂我。”言罷,更是傷心,絮絮訴了許久的苦才走。
月喚也替她難過不已,香梨走後許久,她同李大娘道:“這些事情,旁的人遮掩都來不及,她倒敢和咱們說,可見是個爽快人。”
李大娘便同靜好道:“咱們月喚真是個癡妹妹。”
月喚道:“你自己也掉了眼淚,倒說我癡。”
李大娘笑道:“我聽過掉過算數,你是真傷心。”喚倩惜打水來給月喚淨面,一面道,“你早晚都要知道的事情,她還不如自己對你說了,白賺你這些眼淚,還叫你覺得她人爽快。”
又道:“人家的話要撿着聽,不能全信,她爹不像話,我不信她自己沒有私心在。進門二年多,還沒有生養,五爺對她也就是面子情兒,將來老太太去了,她無人依靠,日子哪會好過?只能現在刮一點是一點。”
月喚問:“做姨娘的人,只能依靠別人才能好過麼?”
李大娘道:“可不是這個理?要麼夫主疼愛,要麼兒女爭氣,否則姨娘們的體面哪裡來?咱們家老爺也有兩房姨娘,老爺常年不在家,膝下又沒有個兒女,孃家也都是一窮二白的人家,素日裡都要仰仗着溫府過活的。你不曉得,那兩個姨娘在老太太跟前,低聲下氣,是連大丫環都不如的。所以我才同你說,多打扮打扮,衣裳穿的鮮豔些……”
看月喚臉色漸漸不好,忙打了自己一個小耳刮子,笑道,“看我說什麼話!咱們月喚卻不一樣,是五爺舍了半條命給搶回來的。不單單五爺,便是老太太也頂頂喜歡你,我看連二姨娘也被比了下去,待你將來有了兒女,這一份體面可就大了,她們一個兩個誰也比不得你。”
月喚笑着嘆氣:“你們雖然都是溫家人,說話行事卻又全然不像一家人。”
傍晚,鳳樓回府,才進二門,就被東院的人截住,請他去看卿姐兒。隨着人到了東院,老遠便聽見卿姐兒的奶孃在罵人:“跟你說了,叫你看着卿姐兒,不許離開一步,你竟有本事叫她獨自跑出這個院子!叫她獨自在外頭吹風?好了,終於受了涼,吃一口嘔一口,一整天都沒正經吃過一口飯!我問你,這可稱你的心、如你的意了!說你還嘴巴硬!可是要打到你身上才服氣?!”言罷,劈頭蓋臉往女孩子身上一頓拍打。
打罷,又取來粥食,柔聲哄勸卿姐兒:“來,乖,吃一口,吃一口,孃親喜歡你,爹爹喜歡你,老爺喜歡你,老太太也喜歡你——”
把天王老子都搬出來,卿姐兒還是不張口,奶孃急得要哭。美嬋獨坐在一旁出神,並不出聲,只默默聽奶孃摔碗罵丫環。鳳樓皺眉進了屋子,奶孃看他進去,慌忙住了嘴,正在嚶嚶哭泣的丫環也噤了聲。美嬋立時坐直了身子,擡了擡眼皮,尖酸問道:“你又來做什麼?昨晚不是半夜還要走、還要去找她麼!不是說過許多回此生再不踏進我屋子一步的麼!說過不再來,卻又一遍遍的來,我都替你害臊!”
鳳樓並不答話,只伸手把卿姐兒抱過來。大熱的天,她身上還是裡外兩層衣衫,兩個小臉蛋因爲悶熱而難得現出一團紅暈。再一摸身上,全是汗。鳳樓伸手便要給她解下外面的衣衫,奶孃慌忙攔住:“五爺,卿姐兒早些時候吹了風,着了涼,要捂一捂,不能再叫她受涼了。”
鳳樓一瞪眼,奶孃把手收回去,看看美嬋,爲難地垂下頭。卿姐兒外頭一件衣衫脫去,嘴上不說話,但看的出呼吸卻順暢多了。鳳樓拿帕子把卿姐兒脖子裡的汗擦去,冷冷問美嬋:“你就是這樣帶你女兒的?”
美嬋冷笑:“是我一個人生養出來的女兒麼?不是你的種麼?不是你的種麼?!”
鳳樓冷冷睨她一眼,抱起卿姐兒提腳往外走。
晉-江-獨-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