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從一堆女孩子裡面擠出去,從有希子手裡把鳥養的腦袋接過來,給他襯衫的鈕釦鬆開幾顆,再托起他的頭部,以使他的呼吸暢通。洋子水端來,傳遞給有希子,有希子把鳥養的嘴捏開,正要往他嘴裡灌冰水,五月又忙擡手阻攔,“看他的樣子像是心絞痛發作,不能進食,也不能喂他喝水。”
美代伸手把有希子往後扯了一扯,說:“你走開走開,讓五月來!”性命交關之際,美代平時再是八面玲瓏,這時也不禁嚇得花容失色,六神無主,說話時,早就忘了平時的優雅與愛嬌,對有希子說的這句話,口氣又兇又躁。看着有希子退到一旁,她這才長長鬆一口氣,取過矮桌上的紙巾擦眼淚,擤鼻涕,問五月,“你看他怎麼樣了?”
五月單手托住鳥養的腦袋,把他身上的西裝鈕釦都解了開來,怕他冷,叫人把包房裡的熱氣開大些,再隨手扯了一件圍裙給他蓋在胸口上。漸漸的,鳥養的原本似有若無的脈搏和呼吸就漸漸恢復了過來。
又等了三五分鐘,救護車姍姍來遲,鳥養被醫護人員擡走,送往醫院去了。美代不放心,叫上兩個店長和五月等人一同開車跟到醫院去。因爲五月今天成了美代的救星,被她抓住坐在她保時捷的副駕駛座上。
等人上齊,美代發動汽車,一邊緊跟着前面開道的救護車,一邊伸手拍了拍身旁五月的肩膀,感慨道:“五月,今天多虧了你。我真的是被鳥養給嚇死了,開店這麼多年,頭一次碰到客人在店裡發病。還沒到六十歲的人,真是沒想到。”
五月悄悄回頭看和幾個女孩子擠在後排座的有希子,一邊小心答說:“我外婆就是心臟病走掉的,本來還有可能救活,但是家人當時都不懂,一通亂折騰,結果外婆在送往醫院的半途中就去了……而且以前學校裡也教過一些簡單的急救措施,我因爲外婆的關係,腦子裡就記住了……”
後排座椅上擠了四個女孩子,有希子坐在最當中,久美子若有所思地看看她,再看看副駕駛座上的五月,其餘兩個女孩子豎着耳朵聽五月和美代說話,只有有希子極其無聊地看自己的指甲,五月的這些話其實是解釋給她聽的,但她卻一直低着頭,也看不出臉色怎麼樣,想必不是青就是白。
五月暗暗嘆氣。從前多少次看到領班店長身上的制服時,心裡不知有多少羨慕嫉妒,一旦躋身其中,成爲她們圈子中的一員,卻又覺得日子也並沒有比以前好過多少。
在醫院諸般事宜都安排好,等鳥養公司的人到來,美代和他們交接好後,又開車帶一羣驚魂不定的女孩子出去吃夜宵。到了餐廳,幾個女孩子終於放鬆下來,扎堆說說笑笑,有希子被洋子不小心撞了一下,一個趔趄,險些跌倒,五月看到,急忙伸手去扶她。有希子把她的手擋開,笑眯眯地說:“不要緊,你小心你自己就好了。”
第二天去上班,一切如常,除了有希子有點不舒服,沒有出來和她一起吃飯化妝以外。班上到晚上十點,大家正做收尾工作,準備等客人走光好下班時,有人來叫她:“五月,有希子在美代的辦公室等你。”
五月苦笑一聲,理了理工作服和頭髮,挺直了脊背,慢慢走過去。到了美代-辦公室,有希子已經坐在美代的辦公桌後了,看見她,笑了笑,客氣地叫她坐下,問她今天工作下來累不累,前天住院又是因爲什麼原因,再爲未能去醫院探望她而道了歉。
五月如實說是因爲疲勞過度,向她鄭重道了謝,說沒什麼大問題,吊了兩瓶葡萄糖就好了云云。
兩個人把客氣話說完,有希子這才露出爲難狀,斟酌道:“那你真是太不容易了……我和久美子兩個人商量了一下,覺得你現在身體狀況不是太好,所以決定放你一段時間的假。這是我和久美子的想法,美代也沒有意見,說一切以你的身體爲重。總之你回去好好休息,先把身體養好了再說。”親暱地拍了拍五月的手臂,笑笑,“這是對你的關心,不要多想哦。”
一開始就料想到的結局,所以並沒有很吃驚,反而生出如釋重負之感。但終究有些委屈和心酸,委屈心酸中又夾雜了幾分難以名狀的厭惡,對自己,對有希子,對赤羽的所有人。
強忍住眼淚,把身上圍裙解下來,說:“好,知道了,謝謝你們。”走出辦公室幾步,又回頭說,“丹如姐,我走了,你保重。”
真名叫做丹如的有希子面色略有些不自然,但不過一瞬間就恢復如常,帶着些傷感向她擺了擺手,強笑了笑,說:“五月,不要多想……你也保重。”
當天回去,衣服書本雜物都收拾好,做好隨時搬家的準備。次日下午,等到開店時間,慢慢走去赤羽,把當月的工資結了。美代和有希子的身影都沒有看到,但貴代香已經收到指示,簽了字即刻給現金,一句廢話也沒有。走的時候倒是在電梯口看見了久美子,久美子笑嘻嘻地和她打了聲招呼,對身旁的涼子說:“看,咱們五月終於脫離苦海了。”
五月走了,涼子心裡有些莫名的惆悵和失落,但想到又可以競爭做領班,便帶着幾分小歡喜說:“五月,你別忘了我們啊!哪天找到新工作,我們去給你捧場啊——”
出了赤羽,從九州男兒門口經過時,看到九州男兒門口張貼着一張紅紙黑字的招聘廣告:因業務需求,現招聘店長、領班、服務員若干名,待遇從優,底薪加獎金,週休一天,包吃包住,有意者入內面談。
她張望了一眼,就有個迎賓的女孩子的善意地向她笑了一笑,問:“要進來面試嗎?”
五月擺手,向她說了一聲謝謝。回到宿舍,從行李箱中翻出一堆客人名片,挑出其中一張,撥通上面的手機號碼。電話被接通,她說:“您好,我是赤羽的鐘五月。”
手機那端的緒方愣了兩秒,隨即聽出她的聲音,頗有些高興地問她:“怎麼樣,明天有時間到我公司來談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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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燈鎮,鍾家。
阿孃捨不得月喚走,就故意拖延時間,在飯桌上把月喚從小到大的事情都翻出來慢騰騰地和風樓說了。鳳樓以月喚幼年趣事佐酒,不知不覺便飲下半罈女兒紅。
這一一頓飯,整整吃了一個多時辰,待到日頭偏西的時候,那邊李大娘等人來催。鳳樓已然半醉,便離了座,獨自去屋後找淨房,大嫂二嫂這時纔敢從竈房裡出來用飯。
鳳樓轉到屋後,尚未找到淨房,便見月喚倚在後院的一株桂花樹上,與阿孃竊竊私語。往前走了兩步,聽她正低聲問:“……家裡後來有人去探望過他沒有?如今怎麼樣了?已經不打緊了罷?”
阿孃還未及答話,鳳樓已從樹後轉出,頭伸到她面前,微眯了雙眼,不陰不陽道:“阿孃年紀大了,又從不出門,哪裡知道外頭的那些事情?想知道誰的消息,問我便是。”
月喚發窘,橫他一眼,道:“不高興問你。”
鳳樓似笑非笑道:“那羅秀才倒也有幾分骨氣,並不願意收溫家的銀子。昨日傷養得好些了,也去縣衙告了一狀,後來被姓蔡的勸了回去。”頓了一頓,自己也覺得好笑,又道,“姓蔡的倒也有幾分口才。”
月喚問:“姓蔡的是誰?”
阿孃生怕月喚被欺負,便支着耳朵留神聽他兩個人說話,小滿在那邊招手:“阿孃阿孃。”阿孃過去,小滿捂嘴笑道,“姐姐和姐夫兩個說體己話,阿孃你也好意思在一旁聽?”
鳳樓內急,撇下月喚,三兩步進了淨房,撩起衣袍,解開褲腰,掏出物件,痛快放水。因牆頭矮,他就從牆內伸出頭,對桂花樹下的月喚道:“姓蔡的是就是把岳父大人勸回家的那一位,嘉興縣太爺。話說這一回他出了不少力,待過兩日得了空請他一頓酒。”
月喚聽見水聲時已微微紅了臉,再聽他說出這話,啐了一聲,一跺腳,擰身便走,聽得他還在身後問:“小辣椒,咱們這便算是過了明路了罷?嗯?”
李大娘那邊催着月喚上轎回城。月喚拉着侄子們的手說了好大一會兒話,這才依依不捨地上了轎子,才坐定,就見阿孃抱着一捆曬乾的豆角追出來。阿孃一把拉住李大娘,把幹豆角硬往她懷裡塞,說:“這個是我們自己家收的,自己家曬的。東西不好,是我們的一片心意。”
又拉住鳳樓的馬頭,再四叮嚀:“妹妹小辰光聰明得很,長大了反而笨了。她是聰明面孔笨肚腸,說不來話,從小到大也沒經過什事,心思也簡單……你家人口多,莫要叫人欺負了她……”
月喚心口發酸,在轎子內拿帕子按住眼角,哽咽道:“阿孃,曉得啦,莫要再說啦。我得了空會回來看你。”
小滿在旁勸慰阿孃說:“阿孃放心,過兩個月便是中秋節了,月喚姐和姐夫難道不送節禮來?”也拉住鳳樓手中的馬繮繩,殷切問道,“中秋節時,姐夫會帶月喚姐回來麼?”
鳳樓點頭,亦說:“請阿孃放心,我自會帶她回來與阿孃。”
阿孃還要再交代叮囑幾句,奈何鳳樓生性最厭煩人家同他說你要如何如何,否則便怎樣怎樣。他不耐煩聽這些話,遂扭頭去與月喚爹道:“岳父大人,小婿這便回去了,你老人家莫要氣壞了身子。”
正蹲在院牆邊的月喚爹從地上忽地跳將起來,轉身四處去找他那把禿頭掃帚,掃帚才抓到手,轉眼被兩個兒子及月喚娘攔了下來。
這邊廂,鳳樓一看架勢不好,向月喚兩個哥哥拱了拱手,逃也似的打馬跑了。
轎馬已走了老遠,阿孃還在路口揚聲喚:“妹妹,妹妹,記得回來看阿孃——”
晉-江-獨-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