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興城,小燈鎮,鍾家大門口。
其實月喚娘已經看到路上這一行人了,起初還當是過路行人,正呆看着,卻見釵兒環兒插戴了滿頭、裝扮得猶如神仙妃子一般的月喚打從轎子裡被扶出來,心裡先是一驚,後又一喜,兩行眼淚便順着臉頰淌了下來。尚未來得及張口說話,阿孃已三兩步奔去,一把托住月喚的手臂,對着她的臉左瞧又瞧,忽然間張口就哭了出來:“妹妹,妹妹,我的兒!你可是叫溫家人灌了藥,下了毒?!”
月喚連忙舔了舔嘴脣,說:“阿孃,我——”
阿孃的這一聲叫喚,立時引來鍾家一家人,鍾家人齊齊奔到大門口,見有鳳樓在,都不敢上前來。兩個嫂子見不得生人,被鳳樓打量了一眼,登時唬得面紅心跳,連忙拉着小的、領着大的躲到竈房裡頭去了。小滿極想湊上前來和月喚說兩句話,卻被她姐霜降給扭住耳朵扯走了。
月喚爹從院門旁裡順手抄起一把禿了頭的掃帚,悶不做聲地殺將過來,鳳樓一個沒提防,從馬上被一掃帚掃落倒地,癱在地上捂着傷腿呻-吟。那邊廂,溫家跟過來的家丁們丟下手中的累贅,衝過來三下五除二把月喚爹給反扭住雙手,按倒在地,再也動彈不了一分。
月喚急得直跺腳,拉了這個拉那個,好不容易把人都喝住,生怕在門口要引來人看熱鬧,忙忙的扯着鳳樓進了院子,悄悄問他一聲“不打緊罷”,誰料就被阿孃給聽見了。阿孃眼珠子都要瞪出來了,即便那一年下雨天站在樹底下躲雨險些被雷劈到也沒見她這麼吃驚。
月喚難堪,慌忙把鳳樓一推,鳳樓挑眉,斜睨她一眼,嘴上沒說什麼話,卻把她的手一把捉住,趁亂在她手腕子上摸了兩把。月喚爹一擡眼,恰好就將這兩個人的兩隻手拉扯糾纏在一起的情形收入眼底,但覺眼前一黑,險些栽倒在地。待回過神來,立時就彎下老腰,伸着脖子往鳳樓身上撞。月喚娘怕引來鎮人圍觀,叫人看笑話,死命地把他給扯住,再給阿孃使眼色,兩個人一左一右,把月喚爹給架到一旁去,再招呼月喚與鳳樓進屋坐了。
大嫂二嫂和小滿三個人在竈房裡對外頭的動靜看得一清二楚,大嫂自言自語道:“我心裡還奇怪,怎麼突然就回來了,原來今兒是她溫家門的第三天,是歸寧回門的日子。怪不得了。”
二嫂附和:“我還擔心她到人家去要麼抵死不從上吊喝藥跳井,要麼被打被罵被折磨……卻原來是我多心了,人家好着哪!穿金戴銀披紅掛綠的,還有本事拐了溫家二少一同回孃家來,又帶上那許多的禮,給人做了姨娘,覺着面上有光麼。”
小滿自言自語:“……那一天我出來的晚了,沒鬧清哪個是姐夫,等我弄清了的時候,人家也走遠了……姐夫卻原來是這個模樣兒……”
大嫂身子在竈房內,半個腦袋探到竈房門外,嘴裡兀自喃喃:“兩個人在遞着眼色呢,已經過去這些日子了,怕是……”哼笑了兩聲,“怕是早就被人家給收服,心裡頭早就對人家死心塌地啦!”
二嫂:“還用說?連身帶心。”
大嫂:“服服帖帖。”
二嫂:“你情我願。”
說到此處,大嫂腦袋和二嫂緊緊地貼到一處去,滿面不屑道:“就是就是,半道被劫去做姨娘,將來怕被人家看輕呢,連帶着我們鍾家名聲也不好,這幾天出門都被人家指頭劃腳,說得好像是咱們上趕着貼上去似的!咱們家可沒有送女兒出去給人家做小的先例……不過,看姓溫的那風流樣兒,看他那眉眼,看他那一臉壞笑,看他那身條兒……那羅秀才老實是老實,皮相哪裡比得上這姓溫的?咱家小姑子虛歲也才十八,說到底還是個半大孩子,又是咱們鄉下沒見過世面的,哪裡能敵得過人家大戶子弟的手段去?被人家搶了去,怕是正中下懷呢。”
二嫂便道:“沒心沒肺。”
大嫂接道:“活着不累。”
小滿聽她們嘀咕許久,率先回過來神,招手喚來阿孃,與阿孃道:“阿孃阿孃,月喚姐及姐夫回門,不是要燒飯煮菜招待客人麼?眼見得到了午時,總不見得一頓飯都不留姐姐吃吧?姐姐沒回來時,阿孃不是日也想、夜也念的麼?”
阿孃一聽,忙挪着小步子跑去問月喚:“妹妹啊,我的兒啊,你在溫家過得可好?溫家人可打你罵你啦?你在溫家可能吃得飽飯?他家可是一日三餐?你肚子可餓啦?想吃些什麼?阿孃先去給你做來墊墊肚子?”
鳳樓在一旁聽得直笑,便也伸頭過來問月喚:“你在我家可吃得飽飯?溫家人可打你罵你了?”
月喚乜他一眼,與阿孃說道:“我想吃阿孃做的水鋪蛋了。”
阿孃問:“吃幾個?”
月喚答:“五個。”
阿孃道:“我的兒,這幾日也不知道吃過飽飯不曾,阿孃給你煮八個!”
走了兩步,回身又問:“要甜的還是鹹的?”
鳳樓倒吃了一驚,問道:“什麼!水鋪蛋還有鹹的?”
阿孃嫌他孤陋寡聞,不願意搭理他。月喚本想吃甜的,見他吃驚不小的樣子,便帶了些得意洋洋的神色出來,翻了他一記白眼,嘴裡同阿孃道:“要鹹的。豬油不要多放,醬油滴兩滴就夠,蛋要嫩一點,再少放些蔥花。”阿孃得令,即刻轉身,菜地裡拔蔥、雞窩裡找雞蛋去了。
少傾,滿滿一碗蔥香豬油水鋪蛋端上來,月喚吹了吹熱氣,一口咬下小半隻,慢慢吸吮裡面流淌出來的蛋黃。吃一口蛋,吮一口黃,喝一口湯。五隻蛋吃下肚,湯也喝下半碗,順了口氣,偷偷揉了揉肚皮,還要再去撈碗底的第六隻時,鳳樓在一旁看得着急,心裡暗暗怪鍾家人待客不周。
嬌客在此,不會說一聲“請你也吃一碗”麼?嘴上客氣一句會死人麼?忒不懂禮數。卻又納悶想,不過是幾隻雞蛋而已,怎地這貨吃得這般香甜,叫人看着眼饞。
實在忍不得,伸手從她手裡把剩下的半碗水鋪蛋連同筷子奪過來,不顧阿孃及月喚嗤笑,端起碗喝了一口湯,再撈起一隻蛋送到嘴裡,學她的樣,咬下半口,慢慢吸淌出來的半熟蛋黃。
這水鋪蛋味道其實還好,也不見得有多稀罕多美味。再者,他頭一回吃鹹味的水鋪蛋,有點不慣。待慢條斯理地吃下一隻,對着粗瓷碗底的幾個缺胳膊少腿的大字端詳了好半天,認出是“五穀豐登”四個字後,這才把碗還給月喚,說:“味道一般,勝在新鮮。”言罷,對她翻了翻眼。都是這貨,害得他以爲是什麼了不得的人間罕見之美味。
月喚爹蹲在院外生悶氣,月喚兩個哥哥也從田裡做活回來,聽說妹妹好胳膊好腿的回來,心裡都是又歡喜又生氣,一時拿捏不準是去鳳樓搭話好呢還是找他拼命好,便也都蹲在門口覷着老爹的臉色不說話;月喚娘陪着李大娘等人在廂房說話,打探着問幺女月喚這幾日在溫家有無吃苦受累,有無捱打被罵餓肚子,再問溫家是什麼個情形,他家人口田地又有多少;大嫂二嫂帶着小滿在竈房燒火做飯;阿孃則端着一盆螺螄去門口洗,月喚本來正在屋內與鳳樓相對悶坐,見狀忙跑出去叫住阿孃:“用這個做什麼吃?”
阿孃道:“水缸裡還有兩條鯽魚,用來燒螺螄鯽魚湯正好。”
月喚道:“上回阿孃沒洗乾淨螺螄裡面的泥沙,做出來的蒸螺螄難吃死啦。”
阿孃忙道:“你放心,我昨天就在盆裡滴了兩滴豆油和一勺鹽進去,你看,今天就吐了許多泥沙出來。”
月喚搖頭:“不對不對,光油和鹽泥沙吐不乾淨,我不是教過你了麼,要這樣在盆子裡搖晃。”言罷,把盆子端過來,使勁搖晃盆子給阿孃看。半響,把一盆被晃得七葷八素的螺螄遞還給阿孃,得意道,“你瞧,螺螄都被我搖暈了,都嘔了,這下終於嘔乾淨了,嘻嘻嘻。”
鳳樓獨自端坐在屋內,身子靠在椅背上,枕着自己的一雙手,正優哉遊哉地四下裡打量,耳朵裡聽到她與阿孃說的話,“噗”地便是一樂。
大嫂偷眼瞧去,招呼妯娌來看,撇嘴道:“你看那姓溫的惡少,有臉來咱們家四平八穩地坐着也就不說了,竟然還笑得出來。”
話未落音,便聽他喊月喚,很是不要臉地同月喚說:“小月喚,去,把你家埋在後院的女兒紅挖出來給我喝。”
月喚突然想起那一天他來搶親時的兇狠無賴相,皺眉道:“沒啦,我出嫁的那一天,都招待客人喝光了。”
竈房內,大嫂二嫂齊齊撇嘴。大嫂道:“生下來頭一次看見這樣的……真是,也不要一點臉皮。”
二嫂點頭:“就是,一點臉皮也不要。”
那邊廂,聽得他更加不要臉地同月喚說:“不許胡說八道,又不會只有一罈兩壇。那天我來時,你家酒席還未來得及開席呢,當我沒看見?再說爲你埋下的女兒紅,不拿來給我喝還給誰喝,嗯?”
大嫂再也看不下去了,紅着臉嘆了口氣,笑道:“唉,他這樣的模樣性情,原也不能怪咱家小姑子,誰吃得消他……”
二嫂麪皮發熱,亦點頭稱是:“就是就是,我就說他風流外加不要臉……”
晉-江-獨-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