澤居晉的一番話, 鍾爸爸其實似懂非懂, 但見傘讓清沒出聲, 趕忙拎來一瓶孔府家,爲他喝空的酒杯滿上,陪着笑臉道:“咳, 我沒什麼文化和見識, 但是也知道這個話題有點敏感,你這一頂大帽子扣下來,我們這樣才勉強溫飽的一家老實巴交的小民當不起。小說 章節更新最快我們小老百姓只要過好自己的日子, 認認真真工作,老老實實交稅就是對國家最大的貢獻了,其他的,我們不懂, 也不去管他,當然也輪不到我們來管。讓清大侄子, 你說對不對?”
家潤也說:“讓請哥, 你的話我能理解,我相信我們所有中國人都能理解,但是今天我家辦喜事,確實不是討論這個話題的好時機, 哪天有空, 我請你吃飯,咱們再就這個話題進行深入討論。”
讓清冷笑:“我看你姐就不怎麼理解,否則怎麼會找個日本人?說她還一堆話等着我!”
五月找什麼人結婚, 又哪裡輪得到他這個前未婚夫來指手畫腳?但因爲這個話題不適合在這種場合討論,再說下去,場面只會失控。家潤強忍住氣:“我姐剛剛激動,說了很多,但我想,她真正想表達的意思是,不論什麼事情,愛國抗日什麼的,不應該是靠說的和罵的。空話誰都會說,米蘭昆德拉有一句話不知道你有沒有聽說過:他們只有在安全的時候……”
家潤說了些什麼,讓清壓根沒聽進去,他就是一腔怒氣無處發泄,故意在鍾家請客的時候來砸場子的。曾經喜歡她喜歡到和父母鬧翻天, 20萬元好不容易拿出來,結果她竟然逃婚,還找個自己痛恨的日本人?這不是打人的臉麼?他氣到發昏,只管發泄自己的憤怒,別人的話一概聽不下去。
家潤那邊引用着什麼米蘭昆德拉的名言,這邊讓清給自己點支菸,摸出手機,問同事:“這鬼子姓什麼,名字又叫什麼來着?”得知是澤居這兩個字後,打開百度,輸入澤居,想了想,又在澤居前面加了日本和上海兩個關鍵詞,看清楚百度出來的結果後,當時就目瞪口呆。
澤居這個姓氏,他同事出於多年的職業病,來前就已經百度過了,見讓清一臉困惑又吃驚的樣子,伸頭過來,嘿嘿笑道:“看你這副熊樣子,緊張個什麼勁!同名同姓的人多着去了,此澤居能是彼澤居?就憑她?就憑一個高中畢業的餐館服務員?你把這個世界也想得太簡單太夢幻了。”
讓清把面前的一杯孔府家一口悶了,手機揣回兜裡,人跟着站起來,擡手製止家潤的話,衝着五月說:“我知道,走捷徑和不勞而獲是你們鍾家一家人的夢想,但是我奉勸你一句,當心被人騙,到時人財兩空!”
鍾家親戚朋友紛紛交頭接耳起來,表示對此有那麼一點點的擔心。所有人裡面,只有鍾爸爸和鍾奶奶兩個人篤篤定定,穩如泰山。銀行-卡里的錢都轉到自家戶頭上了,正好好地呆着,爲自己生着利息哪。人會說謊,數字卻不會作假,卡里那一長串的零,不能想,一想到就忍不住要笑出來。
讓清走後,五月說:“不好意思,晉桑請再忍耐一下吧。”
澤居晉一哂:“沒關係,只要把身體裡日本人的那一部分丟掉,就能夠呆下去了。”
送走中午的客人,鍾家晚上又舉辦家宴,鍾家一族人丁不怎麼興旺,平時走動來往的也只有鍾二叔及另個遠方叔伯一家。三家加起來也才十來口人。
菜都是現成的,鍾媽媽掌勺,五月和二嬸及伯母在廚房幫忙,鍾奶奶則負責切個蔥,剝個蒜,跟着打個下手。
等到菜都上桌,澤居晉硬是被拉到主位上坐了,五月則理所當然地留在廚房。一羣大小婦女在水缸的木蓋子上擺了幾盤剩下來的邊角料和中午酒席剩菜,開吃。
澤居晉坐定,不見五月過來,問家潤。家潤說:“有客人在,我姐她們不上桌。”
澤居晉問:“爲什麼?”
家潤說:“我們家的規矩就是這樣。這種場合,女人都是不上桌的。”
澤居晉暗暗蹙眉,口袋裡掏出煙盒來,取出一支菸來,拿在手上轉了轉,再塞回去。又坐了坐,還是站起來,準備去廚房喊人。家潤一直在悄悄觀察他,見狀,忙讓他坐下,自己跑去廚房去喊五月過來。五月一手拿着筷子,另隻手拿着吃了一半的饅頭,嘴巴油乎乎的,跑過來問澤居晉:“晉桑需要什麼嗎?”
澤居晉用不高、卻足以使全家人都聽到的音量說:“sa醬坐到我身邊來好了。”
一旁的堂弟問家潤:“姐夫爲什麼叫我姐傻醬?”
家潤說:“我查過了,醬是表示親暱的稱呼,就像我們的小什麼,阿什麼的。至於醬前面加個傻字,我沒好意思問,我想大概因爲我姐傻,你知道的,她是實心眼一個,喜歡誰,就對誰掏心掏肺。”
堂弟瞭然:“懂了懂了,就是暱稱愛稱嘛。就和你嫂子喜歡叫我大傻逼一樣。”
那邊五月不願意上桌,鍾爸爸對澤居晉打哈哈:“我們這邊,她們都不上桌的,叫她們在廚房裡吃,桌上桌下都一樣。”
鍾二叔也頗覺好笑:“我們男人要喝酒划拳,她們女的上桌幹嘛?”
澤居晉這時卻更加固執:“sa醬坐到我身邊來。”
金錢的力量過於強大,鍾爸爸對這個女婿如今是言聽計從,見他不太開心的樣子,只好妥協:“我們一般這種場合是不讓女的上桌的,今天就破一次例,算了算了。”向五月一招手,大方說,“好在今天是家宴,沒有別的客人,上來坐着吧。”
因爲澤居晉的堅持,五月有生以來第一次得以在正式場合和家裡男人們一同上桌吃飯。既然五月都上了桌,那麼鍾奶奶、鍾媽媽,二嬸婆媳以及伯母等一衆女人也就撤了廚房的剩菜,坐到堂屋的主桌上去了。
大家團團坐定,女人們明顯的束手束腳,拿了筷子在手,卻不動,菜一定要等到男人夾過之後纔敢去碰。鍾二嬸目光閃爍地偷眼去瞄澤居晉,紅了老臉,吃吃地笑着和兒媳婦說:“昨天你爸還和我說日本人都那個什麼大男人主義,下班回家,女人要站在門口,拎着拖鞋,鞠躬說歡迎回來的……我地個媽,沒想到這麼肉麻的。”
話才落音,就見澤居晉倒了一杯啤酒,送到五月手上去,然後,聽他更加肉麻地說:“sa醬辛苦了。”
這下不單單是五月,鍾家其餘的老少婦女都一齊飛紅了臉。
鍾爸爸轉頭悄悄和鍾二叔說:“要說看人的眼光,還得數我家五月,準!”
鍾二叔點頭:“這孩子,悶,嘴上不說,心裡有數。”
晚飯吃完沒多久,張小山又跑來請五月去大餅夾一切吃宵夜敘舊。大餅夾一切就在他家服裝店隔壁,早上賣早點,晚上就賣烤肉串麻辣燙,生意着實不賴。
五月帶上澤居晉去了,後面還跟着家潤和堂弟兩口子,到了店裡,宵夜吃着,啤酒喝着,一羣人嘻嘻哈哈的,正在說笑,那邊張小山請的幾個老同學也來了。
五月驚喜交加,親自跑到門口去迎接,張小山老婆不忘向老公的這些同學推銷自家的服裝,拽這些人去自家服裝店,硬是從大餅夾一切門口把這幾個老同學給截胡劫走了。五月也被拉過去看,正在店裡站着說話,堂弟找了過來,看見她,忙喊:“姐,皇軍叫我來給你捎句話。”
五月一呆:“你說什麼?”
堂弟說:“皇軍說,叫你快點回去,不要離開太久。”
五月經過中午傘讓清踢館子的事情,本就悶悶不樂了一下午,一聽,怒氣一觸即發,當場就翻了臉:“有點禮貌行不行!如果你去外地,別人叫你鄉下人、山東侉子什麼的,你會開心嗎!嘴巴上佔這點便宜很有意思是嗎!
堂弟從沒見過五月發火的,當下委屈地囁嚅說:“我就是說着好玩的,又沒有別的意思……”
堂弟媳婦遠遠聽見,跑來訓老公:“又說錯話了?操-你媽,多大的人了,一天不教訓你就皮癢!姐,你別生他的氣,他就這樣,說話不過腦子,跟不懂事的三歲小孩一樣,心不壞的。”擰着他耳朵把他給拽走了。
五月回到大餅夾一切店堂裡去,也不說話,就悶悶喝酒,澤居晉問:“怎麼了?”
她把酒瓶子往桌上重重一頓:“我們明天上午就回上海!”
堂弟媳婦又小聲罵老公:“操-你媽,一張臭嘴,大傻逼,看回家不拿鞋底抽你!”
次日上午,五月和澤居晉收拾好,叫出租車去德州市裡乘火車回上海。鍾奶奶拉着澤居晉的手絮絮交代:“馬上要過年了,過年放假時也回來看望你爸你媽!我們明年有空也去上海看你!你家裡還有個弟弟在,他上的那個大學不好,二本,將來還不知道能不能找得到工作……”抹一把老淚,又望向五月,“你弟弟只有你這個姐姐,將來就指望你一個人了……”
家潤正在那邊給五月搬行李往後備箱裡放,聽見一言半語,忙跑過來阻止老太太:“奶奶,快別說這些了!成天不是指望這個就是指望那個!”
這話一說出來,鍾奶奶沒什麼,卻戳到鍾爸爸的心了。其實五月回來的第一天,當着澤居晉的面說他不是一個合格爸爸、說他喜歡抱怨和指望別人時他就嚴重不開心了,要是像家潤那樣從小頂嘴到大也就算了,五月是從小順從到大的孩子,突然一朝翻臉,叫人格外受不了。更何況,因爲她的逃婚出走,使他老臉丟光,被傘家人圍堵在家門口臭罵、扇耳光的情形,現在想起來都會一陣後怕和憤怒。這筆賬,還沒跟她算呢。
聽了家潤的話,鍾爸爸想起新仇舊恨,不由得拉下老臉,重重哼了一聲。
老太太沒得到確切答覆,就拉着五月的手不放她走。五月無奈嘆氣,說:“奶奶,我春節不回來。”
“那五一呢,十一呢?”
“都不會回來了。家潤的事情,不用你這麼操心,有什麼問題,他自己會和我說!”
“你就這一個弟弟,你不幫他誰幫他?我說你幾句還說錯了不成!”鍾奶奶和鍾爸爸一樣,在家裡強硬慣了的,對她的態度很不滿意,不由得就上了點火氣,“你不回來你去哪裡?你去哪裡?這個家,你到底還要不要了?不要你又回來幹什麼!”
五月乾脆閉上嘴不和老太太說話了。要論吵架,她哪裡是老太太的對手。
鍾奶奶回頭和鍾爸爸說:“你看,我說吧,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
五月也嚴重不開心,卻不願再多囉嗦,只是交代家潤多照顧媽媽,想了一想,不放心,又叮囑爸爸說:“爸,你以後不要再打媽媽了,有什麼事情,兩個人多商量,就算說不到一起去,也不能動手打人。媽媽年紀大了,身體又不好,萬一出了什麼事情怎麼辦?”
鍾家人的通病,就是自卑的同時自尊心又過分的強,格外的在乎別人的眼光。聽女兒當着澤居晉的面又提家醜,鍾爸爸再也忍不下去,腦子一熱,當場就翻了臉:“要麼你把你媽帶走!你既然不放心,就把她帶到大上海去,跟你一起過!”
五月被他一嗆,臉色當時就變了一變,很想賭氣說我帶走就帶走好了,但一個年紀大的老阿姨,你叫她去陌生的地方定居生活,哪裡又是那麼容易的事情?
鍾媽媽笑着嗔怪鍾爸爸:“你看你這個人,一把年紀了,說話還這麼衝,和孩子說這些話幹什麼。我家在這裡,跟別人過幹什麼?我一大把年紀了,都成老太婆了,去上海那種地方又怎麼能過的習慣?就算跟別人過,也是跟家潤,怎麼能去跟五月?”強忍住淚水,衝女兒擺手,“快走吧,快走吧,別耽誤了火車!”
五月上車之前,和家人一一道別,出於今後可能再也不會回老家來的想法,還是勉強自己,大度地和爸爸說:“爸,我走了,你們保重。”
鍾爸爸沒睬她,眼睛看向旁處,裝作沒聽見。雖然裝作沒聽見五月的話,卻弓着腰,去握澤居晉的手。澤居晉去開車門,恰好避開鍾爸爸伸出來的手。
二人上車坐定,鍾爸爸來敲車窗,澤居晉放下車窗玻璃,一雙手轉眼被鍾爸爸給緊緊握住:“他姐夫,你什麼時候再回來?這趟回來得太突然,家裡沒有準備,下次來就好了。老宅我準備過兩天就推倒重建,再好好裝修一下,下次來就不用住到別人家去了!”
澤居晉不置可否,只是微笑說:“這兩天,多謝你們的款待,請多保重。”
鍾爸爸見女婿對自己這樣和顏悅色,不禁滿心歡喜,卻不知道這是日本人慣用的模棱兩可的說話方式,當下弓着腰:“好的好的,他姐夫你也保重!扒雞回去別忘了吃!要是喜歡,打電話來,我再去給你買!”
出租車門關上的瞬間,五月眼睛發酸,擡手用手背去揉眼皮。澤居晉手臂伸到她身後,閒閒地靠在座位上,另一隻手彈了下她的額頭:“我的話這麼快忘記了?”
“什麼?”
“自己想。”
“……我沒有忘記,這世界上很多事情都沒有道理可講,生活也並不是非黑即白,非彼即此。一一計較,會活得很累。”
“還有。”
又想了想,說:“隨便他們去好了,我自問已經問心無愧。”
澤居晉點點頭:“嗯,這纔像話。”手指敲擊車窗,告訴司機,“可以走了。”
回到上海,去林蘭妃家送了扒雞,接了貓狗,一到家中,五月就一屁股坐到玄關處的地板上,慢慢睡下來,躺倒在地,伸了個長長的懶腰:“好累呀,像是打了個大仗,都快虛脫了——”
休息片刻,從地上爬起來,把包包裡的兩本結婚證書給藏到牀頭去了,過一會兒,不放心,重新去轉移藏匿地點。想想,還是不放心,乾脆去網上定了只迷你保險箱。澤居晉並不理會她這些小動作,一回到家中,旅行包一丟,就跑去浴室泡澡去了,把貓狗也放了進去,一邊抽着煙,一邊逗着貓狗。
五月外面整理好東西,喊他一起出去逛超市,他不出來。五月就獨自出去,當然,臨出門前,把兩本結婚證也帶上了。食材採購回來,晚飯做好,喊他出來,他還是不出來。
再過一會兒,五月又去敲門,他無奈,從浴缸裡上來,赤着腳,邊走邊往身上穿浴袍,嘴上還叼着根菸,一臉的不情願。
出了浴室門,發現客廳裡的燈全都關了,只有臥室有些微的亮光。音響裡,木村kaera歡快地唱着《butterfly》。他出去時,恰好唱到:
“……迄今爲止,今天是最美好的一天,紅繩把我們繫結在一起,飛向那光環——”
他吸一口煙,走到茶几邊上去彈了彈菸灰:“爲什麼要放這首?”
“想聽就放了呀。感覺這首歌很合今天的心境。”
“麻煩關掉一下,謝謝。”
“爲什麼?”
“不爲什麼。”
於是她換個問法:“why?”
他對她這個問題寶寶的屬性無可奈何:“不太想聽。”
“why?”
“聽着不怎麼愉快。”
“原來的那個晉桑又回來了?”
“唔。”看看她,“好像是。”
“什麼時候的事情?”
“進家的時候,大概。”
“好的,這就去關。”
“嗯,拜託了。”
五月去關掉這首《butterfly》,重新挑一張唱片塞進去,是一首鋼琴曲,《秋日的私語》。
鋼琴曲的前奏響起,五月轉身過去拉起他的手,把他拖進臥室。臥室裡星星點點地亮着燭光,就氛圍來說,極爲浪漫醉人。
澤居晉一怔,再一仔細看眼前的五月,她寬鬆舒適的家居服不知道什麼時候換成了單薄緊身的露肩鏤空衣裙,雖然腿不長,卻也胸是胸,臀是臀的,香肩露的恰到好處,看上去前-凸-後-翹,倒也撩人。
五月此刻望向他的眼眸柔情似水:“晉桑,這兩天,謝謝你。”
他“唔”了一聲,但沒說話,表示自己的確值得感謝。
五月把煙支從他脣間取下來,擱到菸缸上摁滅:“一起跳支舞吧,一直以來的夢想呢。我不會,你教我,慢的就好。”
他推脫:“今天辛苦了,還是算了。”
“別這樣嘛。”五月拖住他的手,使勁踮腳,腦袋纔夠到他的肩膀,忍不住笑着嘆氣,“唉,我還是太矮了。”
他也好笑起來:“相差是很多。”看她一臉殷切的期待,把她整個人拎起來,甩掉腳上拖鞋拖鞋,使她兩隻腳踩在自己腳背上。
兩個人中,一個身穿浴袍,一個光着腳,一個人踩在另一個人的腳背上。兩個人摟在一起,隨着鋼琴曲慢慢移動,偶爾旋轉,踩着不成舞步的舞步,凝視着彼此的眼睛,望着彼此的面龐微笑。
“哎,其實這樣的狀態並不壞。”她說。
“唔,你說是就是吧。”他答。
“根本沒有你想象的那麼糟糕,對不對?”
他不願意就這個話題多作討論:“保持安靜。”
過一會兒:“晉桑。”
“嗯?”
“我愛你,好愛好愛。”
“嗯。”
“晉桑你幹嘛?”
眯着眼看她:“不是說了愛我麼?”
“所以你幹嘛?”
“所以要有所迴應,和sa醬交流一下感情啊。”
“你不是辛苦了麼?”
“我感覺我還可以再辛苦一點。”
“……”
回到上海後的第二天上午,服務檯打來電話,告知昨天有個日本寄來的包裹,家裡沒人,所以服務檯代收了。五月正在廚房準備做飯,支使澤居晉去一樓拿。
澤居晉領着花小姐纔出門,他忘在茶几上的手機就響了起來,五月在圍裙上擦了擦手,取過他的手機一看,是一個陌生的手機號碼。看了看,又放回去。但是電話那邊的人固執非常,第一通沒人接,第二通又打過來,久久不掛,五月恐怕人家找他有什麼急事,想了想,終於還是拿起來,才一接通,就聽見那端鍾爸爸帶着笑的聲音:“家潤他姐夫啊,我是爸爸呀,你們都還好吧?”
五月驚訝:“怎麼是你?”
鍾爸爸也是一愣:“怎麼他電話是你接的?”
“你有什麼事情非找他不可?”
“你這說的什麼話?我給女婿打電話都不行?”
“到底什麼事?”
“我買了新手機,號碼也是新的,通知他一下,好方便他以後和家裡常聯繫。還有,我準備買輛日系車,在家裡跑跑生意,賺點小錢。日系車我不懂,準備諮詢一下女婿。”錢雖然到手一大筆,但五月臨走前的態度使他頗感不安,也對自己對待五月的態度感到些許的後悔,不是怕父女感情受到損害,而是怕五月會記仇,搞不好會阻撓多金女婿對家中進行援助。
更何況,今早起來就聽到了關於女婿的傳言。傳言是從哪裡散播出來的不得而知,總之好像是說自己的那個日本女婿搞不好是日本某個財閥家的兒子。當然,說歸說,街坊鄰居卻無一人敢信。別人不信,他一結合女婿給自己禮金的金額,就先信了九成,心花當時那個怒放,興高那個采烈。跑去買了新手機後,第一個就是打給澤居晉,確認翁婿關係還在,並藉此聯絡感情。
五月卻冷淡的很:“家裡有什麼事情,家潤會和我說,不用你打電話來。”
要是家潤這樣對他,鍾爸爸的態度很可能馬上就會軟下來,但說話的這人是五月,鍾爸爸覺得自己受到了莫大的冒犯,即刻暴怒,吼了起來:“有你這樣說話的嗎!你還有個爲人子女的樣子嗎!”
“他平時工作很忙,沒空應付你。你有事直接和家潤說,家潤會聯繫我。不管有事沒事,你都不要再打擾他。”
一言不合,鍾爸爸破口大罵起來:“胳膊肘往外拐的王八羔子!女婿從始至終都好說話的很,反而是你這個女兒白養了!”
“另外,他沒好意思和你直說,給你的那筆錢,是你們夢寐以求的買斷的費用。電話再打,也要不到一分了。”
“我不和你這個胳膊肘往外拐、沒良心的王八羔子說話,你叫澤居,叫女婿來接電話!”
“爸爸,請你搞搞清楚,沒有我,他認識你是誰?你於他,連路人都不是!所以,拿上他給你的錢,該買房去買房,該幹嘛就幹嘛。我和他都不是你的提款機,自己有手有腳,不要一天到晚動別人的歪腦筋。”
“我明天就去法院告你!你們這些不孝子,不贍養老人,法院要追究你法律責任的!”
之前的二十多年,無論誰怎麼說,都一門心思偏執到死,直到被逼到沒有活路時,整個信念轟然崩塌。現在,終於得以擺脫那個名爲“親情”的束縛,以旁觀者的眼光去審視自己與家人的關係後,這才發現,自己這麼多年所摯愛的、所想要討好的家人,他們充斥着貪婪**的嘴臉竟然可以這麼醜惡和無恥。
對於這樣的家人,心底已然沒有憤怒,也沒有怨恨,只是覺得累,一種從骨子裡透出來的疲憊,所以她只是平靜地說:“爸爸,你可能不知道,這些年給你匯款的憑據我到現在都還留着呢。我手機都扔了,住址也換了幾次,卻唯獨留着這些匯款憑據,可能是潛意識裡明白自己終有一天會落到這個下場,而我們父女,終有一天會走到這一步吧。”
說到這裡,輕輕嘆口氣:“至於澤居給你的錢,扣除法定的贍養費用後,應該還多出很多,多出來的部分請一定退還給他。”
“你媽的,死孩子,我去上海,找到你公司……”鍾爸爸氣得呼吸都不順暢了,“我,我到時就躺在你公司門口不走,非鬧到你身敗名裂不可。”
“我怎麼樣,你又怎麼樣,別人又不是瞎子,所以想來就來好了。順便和你說一聲,我們的對話,我都錄下來了,等會放給家潤聽。”
“你給我等着,你給我等着,我一輩子都饒不了你!”
“好的,我等着。你來鬧好了,我總會離開上海,無所謂。還有,來上海時把多出來的錢帶着。”
“什麼?什麼!”鍾爸爸像是第一次意識到這個問題似的,怔了一怔,才張口結舌說,“你要離開上海?你要去日本?你——”
五月不等他說完就掛斷電話,號碼拉黑,把錄下來的對話順手發給了家潤。剛清除通話記錄,鈴聲又響,這次是山東德州的座機號碼。接起來,是鍾奶奶。
鍾奶奶問:“喂喂,可是五月?”得知是五月後,氣惱道,“你們父女兩個八字不合,見面就吵,不見面也吵。你爸年紀大了,你是小輩,就體諒一下他不行嗎?”
五月說:“奶奶,你沒事情的話,我掛電話了,還有,以後不要再打這個號碼了,打來一個我拉黑一個。”
鍾奶奶罵了兩聲死丫頭,曉得來硬的不行,調整了一下心態,深深吸氣,換成知心老奶奶慈祥又和善的語氣:“你爸也不好,脾氣躁,明知道孩子大了不服管,還是老脾氣,這樣怎麼行?你飯吃了嗎?我看天氣預報,說上海這幾天又降溫了,你出來進去多穿件衣服,彆着涼了。還有,你年齡也不小了,孩子也該……”
“沒事我掛了。”
“我話還沒說完呢!”鍾奶奶氣恨恨的嘆口氣,終於不再和她假客氣,“是這樣的,西院你大媽家前陣子就買了一輛卡車拉貨,錢賺了不知有多少,聽說又要去市裡買房子了!你爸看人家賺錢,也想買一輛,又捨不得,說手裡錢不能亂花,你爸也可憐,唉……”
貧窮的不只是人,還有心。沒錢時有沒錢時的抱怨,有錢時,又有有錢時的抱怨。抱怨的內容其實也無甚新意,就是發現自家不如別人家過得好。越窮,越喜歡和人家攀比,而比自家過得好的人永遠都有,還那麼多,所以這樣的人,一輩子都註定無法真正開心。
五月心累到無法,就苦笑着不說話。
老太太則等她問出那句“你看怎麼辦呢”或是“我手裡還有一點錢,要麼寄回去,你看行不行?”,要是早前,她必定會這麼問,結果這一次,等了半天,她只說:“奶奶,我掛了。”
“我正事還沒說!”老太太等不來想要的話,氣得大喝一聲,“你爸要去青島看房子,家潤非不讓,說將來不一定去哪裡找工作,叫他不要亂買。他就和你媽商量,說要不買到上海去算了。我聽家潤的意思,將來也想去上海找工作。這樣也好,以後你們姐弟倆今後互相也有個照應。我們也不是馬上就買,就想先問問你的意見,你呢?你可想和弟弟住得近點呢?”
“奶奶,你和爸爸打電話過來聯絡感情是假,又想要錢是真。這纔過去幾天?你們胃口是不是太大了?你們打這些主意的時候,有沒有想過我的立場?有沒有想過一旦開口後,他會怎麼看我?又會怎麼看你們?!人窮,就一定要志短嗎!人心不足蛇吞象這句話,你老人家聽說過沒有呢?”
鍾奶奶惱羞成怒:“這些話你不要和我說,和你媽抱怨去!是你媽,你媽讓我問的,她想要給她兒子把房子買在上海,女婿給的錢青島夠全款買,上海就要貸款了,我們家這條件在上海貸不到款,讓我問問你可能再幫忙贊助點!”
“這些話真是我媽說的嗎?”
鍾奶奶自言自語:“這死丫頭不信我的話了!”轉頭喊,“家潤媽,家潤媽——你來和五月說——”
“我媽還不是麪糰一樣,任你們揉圓搓扁!你和爸爸讓她說什麼,她敢不說?”
鍾媽媽接過電話:“五月啊……”
五月把手機從耳朵邊上拿開,掛斷,號碼拉黑,刪除通話記錄。與此同時,家潤的電話也打到她手機上來了。在電話彼端,家潤心急火燎說:“姐,這件事情你不要操心了,我來解決。”
“你現在哪裡?”
“我在同學家打牌,馬上就回去。”
“你怎麼解決?”
“我給他們下達最後通牒,如果再敢糾纏你,我就和他們斷絕關係,像你當初一樣離家出走。”
五月默然,半天才說:“家潤,對不起,讓你爲難,我不是不願幫家裡。”
一句話,使家潤又差點哭出來:“姐,你別這樣說,你幫我們的已經夠多了,要不是你早早輟學出去打工往家寄錢,我哪裡能夠順利讀到大學,是我們對不起你。明明是一家人,吃飯穿衣,說話態度都會有區別。我雖然一直沒和說談起過這些事情,但心裡卻都明白,他們這樣向你一味索取的同時卻又輕視你是不對的。”
“不過,我們家很奇怪,父母老人那個樣子,我們兄弟姐妹們卻都沒有長歪。你是個善良的孩子,七月也是。如果說我現在對家中還有那麼一絲留戀的話,那麼就是你了。”
“姐,反正你只管和姐夫好好過你們的日子就行了,我掛了!”掛電話之前,忽然又叫起來,“姐!”
“什麼?”
“以後,我是說以後,我聯繫也你可以嗎?當然我不會打擾姐夫,只打你的電話。”
“說這種話,傻不傻呀。”五月以手背揩去淚水,“你好好學習,把外語學學好。”
門鈴聲響起,她匆匆掛斷電話,出去開門,門外站着抱着一隻紙箱、身後跟着花小姐的澤居晉。
澤居晉進門時,往她臉上看了看:“眼睛怎麼了?”
“不小心碰到胡椒粉了,不過不要緊。”進廚房洗手,接着做晚飯,順口問,“包裹裡面是什麼?”
“澤居先生寄來的香檳。”
“爲什麼啊?”
“我想,大概是爲了慶祝我終於結婚吧。”
“竟然還寄香檳給你,可以看出,澤居先生還是很愛你的。”
“他也很矛盾吧。”
“沒有罵人就不錯了。”
他進廚房來倒水,順便在她屁股上捏了一把:“你怎麼知道沒罵,回去的那天,被他氣急敗壞說了一通,叫我好自爲之來着。不過我不在乎就是了。”
“哎呀真是抱歉。”在他轉身時,捉住他手臂啃了一口。
因爲這瓶香檳,臨時把中餐改成西餐,烤了蘆筍和小土豆,煎了牛排,又做了酸橘汁醃三文魚和有機蔬菜色拉作爲前菜。
晚飯上桌,他開香檳,給自己和她各倒了一杯。她喝了一口,雖然不明白有多好,但的確不賴就是了。正喝着,突然又想起公司裡一個婆娘的話來了。那婆娘和公婆一起住,日子過得很是滋潤,成天在辦公室裡和她們這些小姑娘說:“和公婆住有和公婆住的好處,可以吃婆婆的,喝公公的,用自家男人的。”
她那時傻乎乎的問婆娘:“那自己的呢?”
婆娘翻了個白眼給她看:“存起來!這點還要我教,笨!”
想到這裡,不禁莞爾,把香檳瓶子拿過來看,不認識牌子:“特地寄了這個來,很有名?”
“小農香檳,小作坊生產的,產量不高,不是很有名。”
“很貴吧?”
“不清楚,不過品質不錯。”又仔細品了一品,“我會願意花兩千塊去買。”
“日元嗎?”
“人民元。”
“夠我喝一年的青島和哈爾濱了呢。”
“什麼?”
“沒什麼。”
回上海後的第二天,一月四號。五月一大早爬起來,做早飯,喂貓狗,又把澤居晉歡送到門口。他臨走前,她問:“今天是什麼日子知道嗎?”
澤居晉想不出:“什麼日子?不就是新年開工的第一天麼?”
五月得意:“想不出最好。”
“什麼?”
“沒什麼。路上小心,等會見——”
澤居晉走後半小時,她也提心吊膽地出發去上班。八點三刻,準時出現在辦公室內,一進辦公室的門,就悄無聲息地漂移到人事課去,厚着臉皮和常課長商量說:“常課長,不好意思,我想了想,又決定不辭職了,所以……”
常課長還有幾個月就退休了,最近跟進了更年期的女人一樣情緒起伏不定,心情時而好,時而壞,時而不好也不壞,五月來找他的時候,碰巧他情緒相對比較穩定,非常和氣的和她說:“沒事沒事,你老闆早上一來就和我說過了,說你又決定留下來了。人我們不招了,面試也都取消了,放心工作去吧。”
而財務課的同事,看她出現,也沒人跑來問她爲什麼又突然改變主意,明明放假前還哭着喊着要辭職走人的。大家都把這件事情當做沒發生過一樣,對此,五月不禁又是感動又是開心。
這天班上到一半,大概是中午十一點多的樣子,她從茶水間倒好水出來,好好的,澤居晉忽然招手把她叫過去,她問:“什麼事情?”
他擡眼看看她,也不說話,就定定看着她。她發窘:“拜託,會被人家看出來的,別這樣嘛。”
他眼睛還是看着她:“你是笨蛋對不對?”
“怎麼了,怎麼了嘛!”
“我問你,你是不是笨蛋?”
她莫名所以,賭氣說:“你說是就是好了。”
他低頭做自己的工作,不再睬她。他沒發話,她不敢動,捧着茶杯呆呆地站着,癡看他的手指在鍵盤上移動,大概看了有五分鐘的樣子,他忽然擡頭,看她還在,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自己手指,“嗤”的笑了出來,拖長了音說她八嘎,跟打發叫花子似的嫌棄道:“去吧去吧。”擺手把她給趕走了。
她一臉莫名其妙的回到自己座位上,左想右想,想不明白。
下午,拆一封稅務局寄來的通知時,心裡突然“咯噔”一聲,信封和裁紙刀一丟,跑到他面前去:“那個,老闆,你有沒有收到什麼信啊?”
“什麼信?”他也一臉莫名其妙地看着她。
她對手指,支支吾吾說:“就是從機場,應該是浦東川沙那邊寄來的信……就是信封上貼着一張0.8元郵票的,那種傳統的信……”
他面無表情:“你說什麼,完全不明白。”
“噢,這樣啊。”
“嗯,是這樣。”
“噢。”
“嗯。”
“噢。”
對話結束,正要轉身走,聽他在身後說:“對了,工作時間,不可以討論私人事情,懂?”
“我懂我懂,對不起,請原諒。”哈着腰,慢慢退回到自己座位上去,心也終於放了下來。心想,也許寄丟了呢。畢竟是平信,以前又不是沒寄丟過。這麼多天沒收到,肯定是寄丟了。
她跑走後,澤居晉工作片刻,忍不住又拉開抽屜,往那個貼着0.8元郵票的信封看了一眼,笑着嘆氣,自言自語說:“八嘎八嘎。”
這天晚上,鑑於澤居晉和自己交流感情時的動作激烈時格外激烈,溫柔時又格外溫柔,五月又有點犯疑了:他不會是收到那封信了吧,爲什麼表現不同於平常?算算時間,差不多是這幾天送到。但說好要建立信任關係的,他說沒收到,就應該真的沒收到。嗯,肯定是這樣。還有,我要無條件的相信他,就這樣。
新年開工的第二天,澤居晉上班前,五月忽然想起一事,忍不住問:“晉桑,我們結婚,婚禮在鄉下辦過,上海或其他地方就不辦了對吧?”
澤居晉沒說話,開始捋頭髮。頭髮捋了兩下後,反問她:“你說呢?”
“明白明白,我就隨便問問而已。”把他的公文包遞過去,又問,“哎,婚禮雖然不辦,但我們的關係,是要和公司的同事們宣佈的吧。他們以後總會知道的,隱瞞太久也不好吧。”
澤居晉無所謂地說:“隨便你。”頓了一頓,又說,“你來宣佈好了。”
“明白明白,你的心理,小的完全明白,我來就我來。”想了一想,馬上又否決自己的想法,“不行,一宣佈,我就不好繼續留在公司了。我還要工作的,而且,再過不到三個月,四月份又要加工資了。”
“全職主婦其實也是一份很辛苦和了不起的工作。當然,你不論做什麼,我都支持。”
五月手捧心口作感動流淚狀:“好感動好感動。不過還是和我們財務課的同事們說一聲吧,否則以後他們知道,會說我不把他們當自己人、會怪我的呀。”
“不怕他們會說出去?”
“我相信我們財務課的人,他們也肯定不捨得把我從公司趕出去。”
“那隨便。”
晚上,澤居晉請財務課的全體人員吃飯,地點選在唐宮海鮮坊。大家點完菜,要了酒水飲料,眼巴巴等着上菜時,五月審時度勢,悄悄摸了摸包裡塞得鼓鼓的巧克力,然後站了起來,清了下嗓子,開口說道:“a-v巴蒂米娜桑,我有消息要宣佈。”
衆人從門口方向收回目光,轉而看向她:“有話快說!”
“就是……”偷偷而又含情脈脈地瞄一眼自己老公,她站起來時,他馬上打電話,雖然說的是工作上的事情,但她知道他又要逃避現實了。不過,怎麼回事,不僅是他,就連自己也開始發慌,手心有點冒汗,聲音也有點發抖,“就是那個,我過兩個月就要去考會計中級證書啦!”
衆人向她看了一眼,然後低下頭去,嘀嘀咕咕。
李主任問小杜:“迭個雪媚娘是什麼東東?”
肖系長答說:“一張甜麪皮裡包着一團奶油,奶油搞不清楚是植物還是動物的,但味道還不錯,不過這些都是點心,兩隻一吃,肚子就塞不下東西了。老闆請吃大餐,就要挑貴的點,什麼貴吃什麼,芝士焗加拿大龍蝦馬上就來了,點心有什麼吃頭啦,真是。”
呂課長喊:“服務員,服務員,茶壺空了,麻煩再給添點水上來——”
澤居夫人,五月站着,無人理睬。
澤居晉一通電話打完,見五月臉紅似大蝦,看不下去,很幫忙的接了一句話:“五月醬要考中級?唔,是個努力家,剛八逮。”
剛八逮這個詞兒,作爲精通日語的財務課成員,大家都知道是加油的意思,看老闆發話,也紛紛舉杯,馬馬虎虎地附和:“剛八逮剛八逮。”裝模作樣抿一口酒水,再眼巴巴地看向門口,等乳鴿,等龍蝦,等上菜,急死人。
五月站着,爲自己鼓勁打氣,澤居晉則雙手抱胸,表情嚴肅,一副破釜沉舟、孤注一擲的架勢。
五月把心一橫,眼一閉:“還有一件事情,就是那個,我已經找到自己生命的另一半啦!”
“什麼!”呂課長一驚,手裡的茶壺差點沒落地,“和張蜥蜴鷗真談上了?”
肖系長馬上否定:“怎麼可能,和契丹人有什麼好談的啦。肯定是小錢,五月你告訴他,是小錢對伐啦!小錢家裡條件確實有點……不過,賣相倒是老好的鬧,和五月站在一起,看着倒也賞心悅目,什麼時候早點拆遷就好了。”
呂課長表示關心:“他家有房子要拆遷?”
小杜:“以前在吳老闆那裡吃飯時不是說起過的嘛,他戶口在他外婆家的一套小房子裡面,靜安寺那邊的。”
呂課長點頭:“靜安寺那邊不錯,就是不知道什麼時候拆,又能分到幾鈿。”
五月一看話題跑偏,試圖阻攔:“那個,那個,請大家聽我把話說完……”
“砰”的一聲響,是她老公把手機不耐煩地丟到飯桌上又碰到茶杯的聲音。
她老公不開心,她聲音就弱了下來:“別這樣嘛,別瞎說嘛。我生命的另一半,我老……我先生……”
本來一直叫老公的,但是突然想到嫁給了津九太子爺澤居晉,那麼相應的,自己層次也跟着上去了。說話麼,也要學他,文雅一點,斯文一點,上檔次一點。老公這個詞兒,太土氣,要換個洋氣點的叫法以區別於工廠裡那一幫子婆娘才行,於是靈機一動,老公就換成了先生。
肖系長自言自語:“還沒結婚就老公先生的叫上了,思路一天世界,亂七八糟。恨嫁使人掉價。”
小杜也諷刺她:“哎呦喂,老公就老公了,還先生後生的,這麼矯情幹什麼啦!聽着肉麻死了,你當你是有錢人家的貴太太啊!”
“好的好的。”被小杜一句話打回原形,五月決定還是做回那個接地氣的小職員好了,於是又清了清嗓子,重新說道,“我老公,我生命的另一半不可能是張蜥蜴鷗他們那樣的人,你們想到哪去啦。”
直截了當說和老公已經結婚就好了,但老毛病犯了,一緊張就話多,自己也無能爲力。
衆人心中暗想:搞不好又吃回頭草,和錢沐再續前緣了,嘴上問:“那你生命的另一半是什麼樣的人?”
指指身旁的澤居晉,弱弱道:“喏,就是我們老闆這樣的啦,玉樹臨風,風流倜儻……”
偷眼去看,她先生,不對,她老公的臉色好像稍微好看了那麼一點。
肖系長嗤嗤笑,和小杜說:“酒還沒喝,就開始醉了,她腦子這一段時間絕對不清不爽不正常。對了,他們這裡的招牌乳鴿讚的,點了幾隻?三隻?三隻怎麼夠,再追加三隻上來。”
小杜說:“好嘞,馬上追加,服務員,服務員——”
小聶和李主任偷笑:“小錢也就一般水平呀,不就皮膚白點,人瘦一點,五官端正一點麼?什麼玉樹臨風,什麼風流倜儻,嘔,壞了,我要嘔了,嘔!”
李主任擠眉弄眼地笑:“就是就是,伊大概是情人眼裡出西施……”
五月獨自站着,自言自語說:“什麼意思,我運道好,找個像老闆一樣的老公不可以啊?老公,老公?”
她老公最怕聽見老公這兩個字,一聽,反胃,身上一陣惡寒,交代一聲“你們先吃好了”,跑到門口打電話去了。
冷菜上來,呂課長一邊忙着撕乳鴿肥美的大腿,一邊忙裡偷閒給五月上起了思想課:“你們小姑娘都愛看臉的,我知道的,但是下次別拿老闆來舉例子了,人家聽了要笑的。長相什麼的也就不去說了,他爹是誰知道嗎?我們津九的代表取締役。這些,別人不知道也就算了,你做了他幾年翻譯,這點都不知道,還要我來跟你說?”
小聶和李主任說:“我知道,日語裡的代表取締役就是董事長的意思,勉強是學習的意思,經理是財務的意思,娘是女兒的意思……”
呂課長擡手製止小聶,叫他住嘴,繼續和五月說:“……我前天看新聞上說,上海現在,啊喲,不得了,剩女氾濫,成千上萬,都是那些高不成低不就、自己把自己給耽誤了的,所以這樣看來,小錢其實還不錯了,雖然從我的角度來看,還是張蜥蜴鷗比較適合你……”
“可是我……”
“小姑娘自己條件不錯,要求高也很正常,但是呢,我們也要認清現實,跟小錢,你將來有的苦了,到退休都不知道能不能還清房貸,所以我說,凡是有兒子的人家,一定要早點買房,不買嘛……”尖笑一聲,“就等着交智商稅吧。”
“我已經和我們老……”
“讓一讓,讓一讓!”龍蝦上來,服務員大聲提醒坐在靠近門口的小杜和小聶,“熱菜來了,當心燙到!”
李主任心裡那個喜悅,悄悄嚥着口水,舉起手中酒杯:“來來來,先乾了這一杯!”
衆人舉杯,嘻嘻哈哈笑着:“等會也要敬老闆一杯,謝謝他這麼關愛和照顧我們。”
小杜手舉着,轉頭和肖系長說:“乳鴿讚的,香,要不等會再加幾隻?”
李主任剛放下酒杯,又和狗腿子似的夾一塊龍蝦給呂課長:“課長,嘗一塊看看,這個不錯。”
熱菜陸續上來一半,澤居晉終於打好電話回來了。一個像是領班一樣的塗着大紅脣女孩子過來察看手下工作,不知怎麼了,竟然一不小心把一本菜單掉落到澤居晉身上去了,連忙去替他揉了揉胳膊,同時慌張笑問:“哎呀,不好意思啦。要不要緊,疼不疼啊?”
澤居晉轉臉衝她笑:“沒關係,下次當心。”
領班紅着臉點頭,並向他展現明顯不同於職業微笑的嫵媚笑容。
李主任笑:“喔喲,我們老闆終於會說幾句中文了,嗲!”
呂課長一塊龍蝦肉吃掉,啃了一條乳鴿大腿,又來催促五月:“你傻坐着幹什麼?盯着人家領班看幹什麼?把你眼都看直了,人家臉上又沒有花,快點吃呀!小杜,乳鴿往五月這裡轉轉!”
五月把乳鴿盤子端過來,撕下一條腿,塞到嘴巴里吃起來:“唉,算了,就這樣吧,這樣也好。”
晚上回去的出租車內,澤居晉閉目養神,五月則把包包裡的巧克力拿出來,跟老鼠一樣,窸窸窣窣的吃,幾顆下肚,包被澤居晉拿走:“夠了。”
她把手裡的一顆剝開,塞到他嘴巴里:“我們自己的喜糖,我們自己吃,哼。”
澤居晉幸災樂禍的笑:“好遺憾,沒能宣佈成。”
“算了,我結婚證忘記帶了。不提供證據,估計說了他們也不信,還要當我發花癡。”
相信她的人其實有一個,就是她的好基友金秀拉,畢竟是親眼所見。那晚酒吧裡上演的瓊瑤劇橋段,可是至今難忘。
上班的第二天,金秀拉等她一起下班回宿舍,又陪她去六樓收拾東西,向她再三確認:“真結婚了?”
五月突然想起手機裡的照片,是在民政局宣誓時,工作人員幫忙拍下來的。
金秀拉拿着她手機左看右看,感慨復感慨,嘆氣復嘆氣:“唉,真是人有多大膽,地有多大產;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羅裡吧嗦的還要說下去,五月發火了。
五月叫:“去去去,這叫什麼話。”
“你這種平時不聲不響,一上來就搞大事情的態度我也是蠻欣賞的。姐們,你是做大事的人呀!”
“別人聽說我們走到一起,可能覺得突兀,不敢置信,但其實並不是這樣啦,我們也是經歷過很多,最後才走到一起的。”
“光想象,這個過程肯定就不簡單呀,人家的妖豔女友是那麼的美!從她手中把wuli澤居歐巴搶過來,花了九牛二虎之力吧?”
“一絲求絲me?!”五月當場翻臉,“金桑,我單方面宣佈,明天就和你絕交!”
“別這樣嘛,我這是在間接誇你藝高人膽大,此刻我的心裡,對你的崇拜之情,猶如黃河之水,滔滔不絕,連綿不斷!”狗腿子似的貼過來,馬屁一通亂拍,喘一口氣,又神秘兮兮問,“哎,接下來該辭職做全職貴太太,吃了逛逛了吃,然後生孩子帶孩子吧?”
五月惆悵遠目,輕輕嘆了一口氣。想起昨天一起出去遛狗的事情來了。她往人家路上經過的可愛小孩子多看了幾眼,結果澤居晉就不開心了,命令她以後只能對小孩子看一到兩眼,多看一眼,馬上發火。
金秀拉觀察她的臉色,很是體貼地安慰她說:“不要緊,壓力也不要這大啦,一胎生不出兒子,就生二胎,二胎生不出,就生三胎,總能生到兒子的,別怕。日本家庭要麼不生,一旦開生,兩到三個算標配,四到五個是正常水平,六個以上倒不多見,不過你們生八個也能養得起。你老闆基因好,不生也浪費了……”
“他不喜歡小孩子。”五月打斷她的叨叨,幽幽說,“他一輩子都不會生小孩子。”
“果然,我就說,世界上哪有十全十美的人。”金秀拉蹬蹬蹬跑下樓,一分鐘後,又蹬蹬蹬跑上來,把一個針線包丟到她旅行包裡,“這個拿去用,不謝!”
五月有點摸不着頭腦:“幹嘛?”
金秀拉戳她額頭:“這個也要我教你?笨不笨啊?”
把光禿禿的針取一根出來,對空氣一紮,嘴巴跟着配音:“噗的一下,就出現一個洞,這個洞有什麼用處,還要我詳細說明嗎?”
五月把針線盒又丟還給她:“不用啦,我和他要建立信任關係,這種偷偷算計他、使他不開心的事情,我是不會做的。”
“你個實心眼的傻瓜!他們那種家庭,比中國古代還封建,他們也許可以容忍兒子娶個灰姑娘,卻不能容忍家業沒有繼承人,所以就算結成婚了,生不出兒子,地位還是堪憂啊姐們!更何況,wuli澤居歐巴又是那種萬花叢中過的公子哥兒,他對你的真心,能有多少?又能維持多久?記住姐的金玉良言:生孩子,多多益善!”
五月卻並不擔心:“這個話題就不和你討論啦。我已經接受這個現實了,因爲和他在一起的幸福感遠遠大於不生小孩子的遺憾,有沒有孩子無所謂,只要能和他在一起就很滿足啦。”
金秀拉代她嘆氣半天,各種感慨,忽然又說:“既然不生小孩子,那麼你就要把經濟大權牢牢掌握在手中,懂?”
“啊?”
“有沒有行使你作爲澤居五月、也就是他妻子的權力?”
五月羞羞答答:“是說那方面嗎?那方面的話,除了不方便的時候……”除了不方便的時候,幾乎每天都行使,昨天是兩次。
“唉系,你是不是故意刺激我,害我流鼻血!”金秀拉捏住鼻孔,“我是問你工資卡拿到手了沒有?要把錢牢牢抓在手中才行啊五月!”
五月一聽,有理:“我決定採納你的建議,馬上行使自己作爲妻子的權力。”
晚上,做了一桌澤居晉喜歡的飯菜,等他回家,殷勤接包地拖鞋,替他掛好西裝後,坐下來,狀若無意地談起自己晚上看的電視劇:“好像在日本,結過婚以後,男人的工資卡都要交給太太掌管呢,爲什麼啊晉桑?”偷偷觀察他的反應,繼續叨叨,“就這點來說,還是比較羨慕日本女人的。在中國,只有那種特別特別厲害的女人,才能把老公的工資卡要過來呢。”
澤居晉從錢包裡抽出工資卡放到她手邊,明知道她的小心思,卻還要揶揄她一句:“怎麼,給你的現金不夠用?”
她臉紅:“也不是,夠是夠的……”一邊把工資卡扒拉到手裡,緊緊捏住,“我明天幫你去檢查一下,看看狀態是否正常。”
“唔,就拜託你了。”
第二天,她早早起牀,藉故獨自下樓去遛狗,口袋裡裝着澤居晉的工資卡。
出了小區,經過一家銀行門口的atm機,叫花小姐在門口站崗放哨,自己入內,把門鎖上,卡塞進去。昨天太緊張也不好意思,忘記問他密碼了,不過這難不倒她,輸入故去婆婆的生日,機器就詢問她是否要繼續了。
她繼續,選擇“查詢餘額”,機器畫面上突然出現的那一串零差點把她給閃暈倒地。她活這麼大,也沒在atm機上看見過這麼長一串數字。正着數,倒着數,數來數去,是一百多萬沒錯。
其實澤居晉差不多是月光一族,有多少敗多少,揮霍到身無分文的情況時有發生。這種世界末日式的消費習慣很多日本人都有,他則屬於程度比較重的那種。日本屬高福利國家,國民在生老病死方面的壓力相對來說要小很多,沒什麼後顧之憂,很多人存錢儲蓄的意識就比較淡薄,拿到工資就有底氣去揮霍。而澤居晉養成這種今朝有酒今朝醉的消費習慣和這種毫無關係,純粹是大學那幾年的放浪生活留下的後遺症。
他平時工資幾乎存不下來,這還是出車禍沒上班的那一兩年積累下來。他沒上班的那一年,雖然獎金沒有了,工資也打了折,但積累下來,仍舊是一筆不菲的金額,加上最近年末,雙薪啦,獎金啦,都集中在一起發放,所以除去給鍾家的那筆錢以外,竟然還結餘了一百多萬下來。
五月把卡抽出來,小心翼翼收進口袋。拉門出去,前後左右都看看,確定無人跟蹤自己後,才拉上花小姐回家。花小姐蹲在地上賴着不動。這纔剛出小區門,還沒開遛哪!
但她現在跟懷揣着個定時炸-彈似的,哪還敢溜達,死命拽着狗就往家走。一路上,一會兒讓狗走在前面,一會兒讓狗走在後面,一會兒又和狗並排走在一起。怎麼走都沒有安全感,看路上每個人不論男女老幼都長着一張強盜臉。
唉系,簡直夭壽。
想她,在支付寶裡買理財產品,也都是這個基金買一千,那個基金買兩千,哪怕澤居晉給她解釋過,貨幣基金和銀行存款差不多,是所有理財產品裡風險最小的,很少會出現虧損。但即使這樣,她買三千最多了。每天早晚必須確認兩遍金額的,因爲心裡還是有點小害怕的。
膽小到這種地步的人,叫她保管澤居晉的工資卡,那還不要了她的小命。
回到家裡,把工資卡往澤居晉手旁一丟:“不要了,還你!”
澤居晉正在浴室刷牙,一臉莫名其妙:“欸,納尼納尼?”過一會兒問她,“狀態都正常?”
“正常正常!”
她因爲要備考會計中級,從山東回來後的這段時間每天看書看得很晚,澤居晉有點受冷落的感覺,問她:“這麼熱心?”
“那當然,考出中級以後,出去找工作,怎麼也得是部門主管,起薪就是一萬朝上呢。”
澤居晉有些同情地看着她,證書再好,到了日本,卻不被承認,但他卻不會爲此阻止她學習。人有追求有夢想,總是好事一件。都說認真工作的男人最性感,但每天忙忙碌碌工作,認認真真學習和生活的五月,在他看來,也同樣的可愛又美好。
因爲工資這個話題,五月突然想起他工資餘額的事情來了:“晉桑來上海這麼久了,所存下來的錢,只有卡里的那些嗎?衣食住行,除了衣服以外,其餘的公司都包了,無論怎麼樣,都不應該只有那麼一點吧。”
一百多萬的金額,在自己口中變成“只有那麼一點”,她感覺自己也變得相當浮誇了。窗還開着,不過幸好風不大,她好怕會閃了舌頭。
澤居晉不以爲意:“所以呢?”
“我每個月收入一萬出頭點,都還能存下七八千塊呢。”
“我感覺自己最近已經收斂很多了。”
“我知道,但是還不夠。爲了我們和貓狗的將來,今後要努力存錢才行啊晉桑。”
他聽了,莫名其妙想笑,才笑出一聲,看她一臉嚴肅,趕緊收住笑,也一本正經說:“好的,不過錢的事情不用sa醬擔心。”
“一百多萬,存定期或是買理財產品的話,利息也有很多吧,明天去存定期吧。”
“馬上要還信用卡了,以後再說吧。”
“晉桑,你這個態度不對。要知道,你不理財,財不理你,所以,再窮也要理財!理財能提高生活質量,理財更是投資自己!”菜場中學畢業,在上海自考出成人本科的老婆如此給慶應商科出身的老公上理財課。一邊長篇闊論進行說教的同時,一邊偷眼去觀察對方的表情,結果一看,炸毛了,馬上叫起來,“你笑了?你笑我了?你剛剛是不是笑了?你笑我了對不對!”
澤居晉委屈否認:“我哪有在笑?”
“別想騙我,明明是笑我!”惱羞成怒,隨手抄起一個閒置很久的香奈兒迴旋鏢,舉到他眼前,大聲質問,“這是什麼?這是什麼?這、是、什、麼!整天買這種沒有任何實用性的小玩意兒,有意思沒有!除了一個花裡胡哨傻不拉幾的logo以外,我沒看出它有什麼稀奇的地方!這麼喜歡,下次我給你畫一個!”
“都說了不用擔心了。”澤居晉望着她的眼睛,微微笑着,柔聲說,“錢的話,我來make,sa醬只要負責給我love就行。”
她歪頭想了想,總感覺他的話有點奇怪,但又說不上來具體是哪裡不對勁。算了,不去想了。丟下回旋鏢,心裡美滋滋的。
書看好,上了會網,看見網上一段關於暗戀的優美的句子,喊澤居晉來看,念給他聽:“我的眼裡沒有你,可餘光全是你……寫得多好呀,完全就是我以前的寫照嘛。知道麼,以前我總喜歡偷偷看晉桑呢。”
“工作的時候,我也有偷偷看sa醬啊。辦公桌在sa醬後面,很方便呢。”
“真的嗎,晉桑每天也有在偷偷看我嗎?”胸口小鹿亂撞,捧着心口,陶醉不已。
“昨天又偷偷上網、瀏覽和工作毫無關係的網頁了吧?”
“哪有?”她死鴨子嘴硬,“你到底是監視還是欣賞人家的倩影啊!”
“當然是欣賞,每天都在看。我的眼裡沒有你,可餘光全都是——”
“哦好感動,心有點疼怎麼回事。”
接上句:“——你沒穿衣服的樣子!”
“明天早飯自己解決!”
一月中旬,五月陪同呂課長去廣州參加了一個由日本講師主持的sox法的研修。在她的鼓動下,兩個人沒去住主辦方給安排的商務酒店,自己貼錢住進了長隆酒店。
研修結束,會議開好,和呂課長回酒店自由活動。呂課長喜歡拍花鳥等景物,回房間拿上單反,出門拍照去了。她也有事情要做,她要自拍。走一步拍兩張,走兩步拍五張。一邊拍着,忙裡偷閒,語音一條條的往澤居晉的手機上發:“這裡的粵菜好好吃,啊哈哈哈。這裡的早茶好有特色,啊哈哈哈。吃飯的時候有老虎走來走去,啊哈哈哈。大馬戲好精彩,啊哈哈哈。我選的是野趣房,能看見猴子爬樹,啊哈哈哈。你來廣州這麼多次,都沒想到還有這麼有趣的酒店吧,啊哈哈哈!”
從廣州回來,沒幾天,澤居晉也去廣州出差,參加責任者會議,在她的極力推薦下,澤居晉也住進了廣州長隆酒店。
晚上,她躺在牀上,澤居晉給她發來一張照片,應該是會議結束後的傍晚時分拍的,光線不怎麼好,景色也不見得多漂亮,能看出酒店標識的景物一概沒有,照片中就是一株普通的綠樹而已。樹梢上蹲着兩隻鳥,再往上看,藍灰色的天空中,掛着幾顆稀疏的小星星。
照片的下面,有他寫的一段話:
“不知道怎麼了,不論做什麼事情,都會聯想到sa醬。吃到一種好吃的食物,會想,要是和sa醬一起吃就好了。做一件事情,會想,要是sa醬在身邊就好了。看見這兩隻依偎在一起的小鳥也是,幻想那是自己和sa醬。身爲小鳥的sa醬說:今天一天平安無事,沒有被某個調皮的小孩子追趕,去草叢裡捉蟲子時,也沒有被野貓捉住,真是令人開心。然後同樣也身爲小鳥的我說:天晚了,早點休息吧,明早還要早起去捉蟲子。有sa醬在身邊,做兩隻這樣的小鳥,也無不可吧。還有,星星雖然很少,但是很漂亮,喜歡嗎?如果sa醬在就好了,可以一起看。”
五月看完他的話,當時那個感動,那個慚愧和汗顏。手機放下後,立刻對自己開展了尖銳深刻的自我批評,進行了一次思想深處和觸及靈魂的深刻反省。那以後,她清醒地認識到,自己和自己的情聖老公之間所隔着的距離,應該不止一條銀河系。
反正那天,她趴在牀上嗚嗚哭了半天。
時間到了一月底,又是週末,澤居晉出去打球,五月在家裡吭哧吭哧做家務。金秀拉打電話來找她出去逛街看電影,她說:“不行呀,我家裡還有一堆事情要做。”
“你家不是請了阿姨麼?”
“阿姨一週來兩次,主要幫忙打掃衛生還有洗衣服牀單什麼的,但是貓狗的事情都要我們自己來。現在正在給狗剪指甲,蠢貓剛剛拉在地毯上了,等會還得清理地毯,好了再帶它們出去洗澡。對了,晚上他還要喝牛尾湯,我還得去新鮮館買牛尾!哎呀,差點把這件事情給忘了!”
“蠻好叫阿姨多來兩趟,貓狗的事情也讓阿姨幫忙做掉就好了。”
“可是他不喜歡陌生人在家裡晃來晃去啊。”
“對了,他呢,你的旦那主人呢?”
“旦那主人出去打球去了。”
“每次找你,你不是在做飯,就是在伺候貓狗。怎麼都是你一個人在做事情,感覺跟老媽子似的,回到日本後怎麼樣不去管它,但在上海,就兩個人一起生活,怎麼樣也要讓男人幫忙分擔點家務才行啊,你又不是他請來的老媽子。”
“嗯,你說得對,我試試看。”
其實她多多少少都有點牆頭草屬性——容易受人影響。因爲家裡就兩個人,平常也沒那麼多家務要做。衛生都是阿姨來打掃,她只要做兩個人的飯,外加管一對貓和狗就行了。澤居晉偶爾也會幫着做點力所能及的事情,她本來又是閒不下來的那種人,平時不論是做飯,還是照顧貓狗,都樂在其中,一點怨言都沒有,今天一聽金秀拉的話,竟然怎麼聽怎麼有理。
晚上,澤居晉回來,她在廚房看着湯鍋,支使他給貓和狗刷牙,他說好,把貓和狗喊到身邊來,輪流刷了個牙。她想,態度挺好,但這件事情太簡單了,得給他找件有點難度事情做做才行,於是又叫他給狗梳毛。
他這時已經坐到小閣樓上打遊戲去了,說:“好的,等會就去梳。”
過去老半天,五月從廚房出來一看,他遊戲打得如火如荼,狗和貓攤着肚皮躺在沙發上看電視,根本沒動過。想起金秀拉的話,心想不行,不管事情多少,我都要養成他幫忙分擔家務的好習慣。蹬蹬蹬跑到小閣樓上,準備與他理論:“晉桑,晉桑!”
澤居晉遊戲打得熱火朝天,難分難解,還是忙裡偷閒,擡頭朝她一笑:“嗯,sa醬?”
目光剛對上,就感覺一陣暈眩,話一句還沒說出口,就被他給電暈了。朝他看了半天,沒忍住,伸頭在他側臉上啃了一口,同時心想,咦,我剛剛要找他說什麼來着?
屏幕裡的敵我雙方這時也打到了不是你死就是我忘的關鍵時刻,澤居晉眼睛不離電腦屏幕左右:“什麼事情?說。”
“我想問你,肩膀酸不酸?嘴巴渴不渴?要不要來點水?”
終於扭頭衝她一笑:“唔,就巴黎水好了。”
她喜滋滋的跑下去端茶運水去了。出息就這麼大。
巴黎水運送過來,又給他捶了半天肩膀。找他理論的事情,早不知給忘到什麼地方去了。
下一次,金秀拉閒極無聊,又因爲被五月冷落了很久,想搞點事情,就又爲五月出謀劃策,教她改造澤居晉。金秀拉的理論就是,哪怕他不做事情,也要讓他看着,好讓他明白做家務是多麼辛苦的事情。巴拉巴拉。
五月說:“姐們你別說了,想使喚他,我道行還淺,就維持現狀吧。”不知想起什麼,忽然嘆氣說,“唉,雖然我覺得刺激你不太好,但現在超幸福的。”
“唉系!饅頭搭糕,王八綠豆!”
“一絲求絲me?!”
作者有話要說: 旦那?主人都是老公丈夫的意思。
下章,也就是最後一章,會在十一長假期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