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說昨晚和晉桑去了輕井澤的九條家?”早苗突然問。
五月答說是。
“那裡還能住人?”
“完全沒問題,水和電都還有。”
“但院子裡的花草樹木已經完全不成樣子了吧?”
五月小心問:“早苗桑也在那邊生活過?”
早苗說:“可不是, 我在九條家工作了一輩子, 最早是在輕井澤,後來晉桑要讀書, 住輕井澤不是很方便,於是小姐和那個人就帶着我們搬到這裡來了。”說到這裡,突然“噗”的笑了一聲, “其實這裡也還是我們九條家。”
“哦,這樣啊。”
哦了一聲之後, 兩個人相隔一張茶几, 大眼瞪着小眼,再找不出話來說了。於是各自低頭喝茶, 冷場了大概有一兩分鐘這麼久, 早苗輕聲嘆氣:“可惜我們小姐等不到這一天,看不到鍾桑了。”
五月無話接她, 繼續保持沉默。
又頓了一頓, 早苗左右看看:“這個房間可還喜歡?”
五月說:“很喜歡。”雖然是客房, 但有大盆綠植,隨處擺放着各種有趣的小擺件,舒適又有格調。
“小姐還在的時候, 這間房間原來是晉桑住的。”
“這樣啊。後來爲什麼又搬去隔壁去了?”
“我們小姐過世後,晉桑每次回來,都會住到小姐的房間去。我猜,他大概是以這種方式來緬懷自己母親的吧。”早苗低頭, 扯起和服的寬大衣袖悄悄擦拭眼睛。
五月感覺自己問題太多,忙閉嘴。
早苗等情緒稍稍平靜下來後,指指窗戶:“晉桑小時候,每天放學,就是在那裡做作業和看書的。書桌旁原來還有一架鋼琴,這間用作客房後,鋼琴就放到儲物間去了。”
“早苗桑是看着晉桑長大的吧。”
“可不是,說他是我帶大的也不爲過。出生後喝的第一次奶是我給他衝的,第一次去學校的小書包是我爲他準備的,他第一顆乳牙鬆動了很多天,也是我狠心幫他拔掉,一直收藏到現在呢。”說着說着,又輕聲嘆一口氣,笑道,“想起他小時候的樣子來,我的心都要化成水了,你不知道他小時候多聰明多可愛。”
五月發自內心的豔羨:“身邊有早苗桑和歐巴醬這樣的人,晉桑算得上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人了呢。”
早苗緩緩搖頭:“不,晉桑沒你想象的那麼幸福。”
五月意識到自己可能說錯了話,慌忙低頭,暗怪自己話多。
“晉桑還小的時候,我們小姐和那個人的感情就已經出了問題,兩個人冷戰不斷,後來更是發展到那個人寧願在公司加班也不願回家的地步……雖然大人們以爲只要吵架時避開小孩子就可以了,但他們不知道,其實小孩子的敏感和聰明遠超想象。所以,晉桑心裡都明白,只是不說而已。”
“對不起。”五月道歉,察覺自己聲音裡已經帶了點哽咽的聲氣出來,忙低下頭去大口喝茶。
“鍾桑不必道歉。”早苗拍拍她的手安撫她,爲她續上一杯新茶,忽然像想起來什麼似的,“對了,我們小姐的事情,聽晉桑說起過嗎?”
“晉桑那裡沒怎麼聽說過,所以知道的不是很多,不過去年在福井時,歐巴醬給我看過很多照片。”
早苗從鼻子裡發出似笑又非笑的冷哼聲:“要不是美衣子桑,我們小姐也不會有這個下場。你要是見過她,肯定也會喜歡上她,天底下沒有比我們小姐更溫柔更善良的女人了。”
早苗想來恨苦了澤居家的人,澤居寬都用“那個人”來代替,對歐巴醬則直呼其名。
早苗雖然把五月當成了自己人,什麼話都和她說,但五月卻頗覺不安,認爲自己不應該和澤居家的家政婦一起叨叨澤居家的舊事醜聞,但內心深處卻又捨不得早苗走,很想聽她多說一些關於澤居晉的事情。
果然,提起往事的早苗莫名激動,大概也是因爲沉默了這麼多年,終於遇到一個可以傾訴心事的自己人,不用別人的任何暗示和鼓勵,自己就接着絮絮說道:“他們分過一次手,因爲入贅改姓的那些事情——現在想想,如果當時分成功就好了……但沒多久,美衣子桑就從福井趕來給我們小姐出主意。他們母子天生都是有本事的人,想做什麼事情,沒有不成功的,但說到底,還是我們小姐被那個人給迷惑住了。”說到這裡,不屑地“嗤”了一聲,“我們小姐性格溫順,被美衣子桑說服後,就和那個人一起去跪求老爺,最終使他得以保留了澤居這一姓氏。”
“但一般來說,得來不易的愛情,更應該珍惜纔對……”五月又忍不住插話。
“那個人自尊心很高。”不屑一笑,“所以遇到由美子桑那樣一個不清楚他的過往、沒有見過他跪地苦苦哀求、只爲保留自己姓氏的不堪又低劣樣子的無知女人,那樣一個把他當成高高在上的天神來崇拜的小秘書……後來發生那樣的事情,其實也不難想象。”
早苗公然說這個家的女主人壞話,五月頗感不安,扭了下屁股,換了個坐姿,偷偷揉發麻的小腿。但不管怎樣,心裡還是很感激早苗的不見外,笑着說道:“要是有酒就好了,下次一起喝杯酒吧。”
早苗眨眨眼:“原來鍾桑也會喝酒?不過,我心裡藏不住事請,話又多,脾氣又暴躁,一喝酒就更不得了。晉桑說過我很多次,因爲我酒醉後總是忍不住說那個人的壞話。”自嘲地一笑,“沒辦法,再怎樣,他們都是父子。”
五月也跟着笑。澤居家的事情雖然不堪回首,但他們家的每一個人又都是那麼有趣和可愛,所以忍不住問她:“哎,你這樣不要緊?”
“什麼不要緊?”
五月尷尬笑。
早苗反應過來:“啊,鍾桑是覺得我在這個家裡太隨意了,沒有一個家政婦應該有的樣子對不對?”面上浮現輕蔑笑容,“我們小姐過世後,那個人去輕井澤九條家謝罪——那時我們九條老夫人還在。他跪求我們老夫人原諒他,作爲條件,我們老夫人逼他以晉桑的性命起誓,要他除了晉桑和已經生出來無法再塞回肚子裡去的私生女以外,不許再生第三個孩子出來。還有就是,要善待我們所有這些九條家的舊人。我前面也說了,他本來就是一個自尊心很高的人,不會使自己落下苛待舊僕的名聲,加上對我們小姐和晉桑心懷愧疚,即便不發毒誓,他也不會對我們這些人怎麼樣的。”
說到這裡,早苗頗覺好笑似的又笑了一笑:“所以實際應爲九條家的澤居家就變成了現在這個樣子。那位秘書小姐倒是很想端女主人的架子,但這個家裡,除了那個人和她自己的女兒以外,沒人把她當一回事。這個家裡的服務人員,司機廚師家政婦以及園丁,無一例外都是九條家留下的舊人,一堆上了年紀的歐巴桑歐吉桑。”
澤居家的這些往事,別說親身經歷的當事人,就是不相干的第三者聽着都覺得驚心動魄。五月口乾舌燥,心跳得厲害,感覺自己捧住茶杯的手指都在顫抖。
早苗不知想起什麼,突然冷笑起來:“我這個年紀,其實早就可以回老家去安享晚年了,但我怎麼能走開?怎麼可以讓她在我們家心情舒暢地做女主人?只要我還能動一天,就要在這個家裡呆一天。”
一壺紅茶喝完,水果吃光,早苗又搜腸刮肚、絮絮叨叨說了很多澤居晉小時候的事情才捨得出去,到門口了,又回頭說了一句:“知道嗎,只有晉桑,纔是這個家的真正的主人。”
迄今爲止,五月從很多人口中聽說過關於澤居晉的事情,lily口中的,神木鳳愛口中的,歐巴醬口中的,香川直樹口中的,以及早苗口中的澤居晉。每一個人眼裡口中的澤居晉都有所不同,卻又的的確確是同一個人。
而這些人各自口中的話語就像是拼圖的碎片,到今天,終於能夠拼湊完整。
早苗出去,五月獨自端坐在從前澤居晉寫作業看書的地方,悄悄撥開繚繞遮擋在眼前很久的一團雲霧。雲霧撥開,後面現出的,是少年晉的面龐。
關於少年晉,如果說起他身上所發生的故事,就不得不提到他的父母親,旅館老闆兒子澤居寬和九條家大小姐紗月的事情來了。
那麼,讓我們在時空裡走得更遠一點,讓時間回到上個世紀八十年代初期。
八十年代初期,山東德州市郊的一個小村鎮上,一個姓鍾人家的兒子初中畢業,因爲學習不是很好,家中也無力再繼續供他讀書,只好放棄學業,報名去參軍,爲自己謀個出路的同時,也好減輕家中負擔。但不幸的是,因爲家中十幾二十年前出過富農,政審沒能通過,參軍夢由此破滅。
無力繼續學業,參軍卻又失敗,意味着這名才15歲的少年只能延續父輩的命運,留鄉務農。
他的母親經過一夜的深思熟慮後,從鄰居那裡借了些錢,買了車票,把他送到德州城的一家遠親經營的飯店內做了學徒。
就在這個15的鐘姓少年跟隨母親乘車前往德州城去飯店做學徒的這一天,日本福井若狹灣經營旅館的澤居老闆家在福井大學念大四的23歲獨子澤居寬,瞞着父母在這一天與東京津九來的招聘人員簽下用工合同,定下畢業後即去東京津九工作。
半個世紀以前的六七十年代,日本經濟經過10年的恢復,進入高速增長期,到八十年代初期,就已超過了英、法、西德,成爲僅次於美國的世界經濟強國。
在這樣欣欣向榮、一片大好的背景下,各行各業都在進行大規模擴張,各家公司都缺人才,很多大學的學生還沒畢業,就被各大企業給提前預定了,即在學校裡就簽好用人合同。這種招工方式,謂之割青苗。
而澤居老闆的兒子澤居寬,就是在這種情況下被津九給招去的。
作者有話要說: 最近感覺心態不是很好,
每天都在想完結的事情,
莫名焦躁,莫名煩惱,
明明每天豔陽高照。
大概是林黛玉病又發作了。
都好久沒有犯病了。唉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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