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興城西, 寶順合。
五月初四,端午節前一天,月喚領人去羅家送了禮,回來後發作辣疙瘩一頓,當晚家裡開了兩桌酒席, 李元貴領着夥計及辣疙瘩在外院吃酒,月喚與一家子老小女人在內院,席間與靜好四春等人高高興興說笑。
阿孃抱着大寶二寶, 看着圍着飯桌團團坐的一桌人, 心內又是擔憂,又是得意。擔憂月喚將來養不活這許多人,得意的是自己竟然這麼能幹,養出這樣一個不遜男人家的孫女兒。
阿孃一時高興,多飲了幾盅菖蒲酒,有些上了頭, 早早回房歇下了。半夜,忽覺口渴,睜開眼來,纔要去摸牀頭的茶壺, 忽聽有人推門而入的聲響, 聽腳步聲,應是月喚。
阿孃問道:“妹妹,半夜三更的,你來做什麼?可是睡不着?”
月喚也不掌燈, 恐驚動旁人,躡手躡腳走到阿孃牀頭,在牀頭的繡花凳上坐下,拉起阿孃的一隻手貼在自己的面頰上。她面頰溼冷,竟然流了淚。
阿孃又是心疼又是詫異:“妹妹,你怎麼哭了。讓我起來點燈。”纔要爬坐起來,即被月喚按住。
月喚道:“阿孃,你說,我帶上大寶二寶去雲南找他,可好?”
阿孃一驚:“胡說什麼!都過去一年多了,他音信全無,是死是活都不知道,那邊兵荒馬亂的,你去哪裡找他?又找他做什麼!你快些歇了這個心思,等着羅秀才來提親!”
月喚並不搭阿孃的話,自顧自說道:“他應當恨我恨到骨頭裡去了。以他的脾氣,就是把我殺了都不奇怪。若是我賣掉鋪子,把銀子都還給他,再把大寶二寶也帶去……你說,他會不會放過我,會不會原諒我?”
阿孃斥道:“他不是個好人,不要再提了!當初強搶了你去,後來又和小滿那個死蹄子扯不清的是誰來着?”提起小滿,心裡生氣,破口罵道,“一家子良心都給狗吃了!你爹做主把她嫁給姓馮的人家時,她到出嫁當天都還惦記着那姓溫的,哭哭啼啼的不肯上轎,嘴裡埋怨你爹狠心……說起來笑死人,不知羞恥,小姑娘家家的,還興自己找男人了?看人家男漢子的臉一眼,就把人給惦記上了!不要臉皮!”
月喚捂着臉哽咽道:“阿孃,我同小滿一樣,並不比她好,我也愛看臉。纔看到他第一眼,我就惦記上他啦。”
阿孃爬坐起來,把月喚抱在懷裡:“哎呦我家的小傻妹妹喲,他把你的心都給傷透了,還想着他做什麼?和小滿拉扯不清的,我那個時候就不待見他了!後來我聽四春說,他們家還要給他納四姨娘?什麼狗屁玩意兒!也太不把人放在眼裡了!不要再想着他了,啊!”
月喚拉阿孃的袖子擦擦眼淚,說道:“他混是混,但待我還是不同的……我其實心裡都明白。但他在的時候,總是忍不住和他慪氣,總是恨他。阿孃,我現在後悔啦。我不該在那個時候,在他最潦倒的時候離他而去的,我錯啦!”
阿孃抱着她,也哭了:“傻妹妹喲,你是不見黃河不死心,非得讓人家把心傷得透透的才高興麼?羅秀才除了臉,哪裡不如他了?”
月喚流着眼淚道:“阿孃,以後不要再提那羅秀才了!”
阿孃惱恨月喚不聽自己的話,賭氣道:“你非要去找他,就去找吧!阿孃眼神不好,腿腳也不靈便了,明天就回小燈鎮去!”
天亮,阿孃早早起身,把自己的衣物收拾了個小包袱,打算吃好早飯就僱轎子回小燈鎮。
到了吃早飯的時候,月喚吩咐靜好道:“你去前頭鋪子裡把賬簿拿來我看看。”
阿孃心想,大約要變賣家產去雲南了。這癡女子喲,真是愁死人。
月喚又想起一事,與四春道:“花園裡那株桃樹的桃枝太密了,今年桃子都沒結幾個,你去問問辣疙瘩會不會修剪。”
四春說:“不是不準辣疙瘩進內院和花園一步的麼?”
月喚想想也是:“要不你得了空和靜好去修剪吧。”
阿孃嘀咕:宅子鋪子都要賣了,還管那桃樹做什麼,明年的桃子反正是吃不上了。這一根筋到底的傻女子,唉!
飯吃好,阿孃回屋子去把小包袱拎上,纔出屋子,月喚瞧見,奇道:“阿孃,你要去哪裡?”
阿孃沒好氣道:“我回小燈鎮去!”
月喚問:“好好的,你回去做什麼?又生誰的氣了?”
阿孃生氣,不覺拔高了聲:“你要去雲南,我只好回小燈鎮找我兒子孫子了呀!”
月喚笑道:“阿孃,你好好的有說什麼胡話?我去雲南做什麼?我何時說過去雲南來着?”
這下輪到阿孃奇怪了:“你不是說要帶上大寶二寶去找他們的那個混蛋爹的麼?”
月喚一聽,惱道:“我何曾說過這樣的話?阿孃,我看你是糊塗了,我日子過得好好的,爲什麼要去找他?”
阿孃被她這樣一說,當即冷笑道:“你想騙我?我老人家嘴裡到現在都還有眼淚水的鹹苦味兒呢!你可是我帶大的,想騙我可沒那麼容易,你肚子裡的那幾根花花腸子,我還會不知道?”
月喚懶得和她多說,徑自做自己的事情去了。
阿孃看她這樣雲淡風輕的,不由得有幾分疑惑了起來,難不成昨晚真是做了個夢?
月喚正在看賬簿的時候,羅秀才上門還禮來了。阿孃一聽,忙叫人將他請進來。月喚自從開鋪子以來,時常和他打交道的,因此也不避他,放下賬簿,站起來喚他一聲“羅大哥”。
阿孃叫四春泡茶上來,又歡喜道:“今兒恰好是端午節,中飯在咱們家吃了再走。”
羅秀才巴不求得,果然就留了下來。阿孃叫靜好把他送的禮一樣一樣拿出來看,都是些吃食,也有糉子,包的是紅豆。
羅秀才與阿孃道:“這紅豆糉子是我孃親手做的,要我送來給你老人家與……”眼梢向月喚瞄了一瞄。
阿孃一聽,料想他娘在心裡頭已經將月喚視作自家媳婦了,因此纔會親自做了糉子叫兒子送來,歡喜拍手道:“我們妹妹最是喜歡吃甜糉呢。她還小的時候,每到端午節,她就纏着我,要我包甜糉給她吃。我們家那時候窮,包的都是白米糉,要是被她吃到包了紅豆和棗子的,能高興上一整天。”又與月喚笑道,“妹妹愛吃,要找個這樣能幹的婆母纔好呢,將來想吃什麼了,就讓婆母爲你做,多少好!少伯,你說阿孃說得對不對?”
羅秀才不想阿孃說話竟然這樣口無遮攔的,不禁面紅耳赤,卻又忍不住拿眼去偷瞄月喚。
月喚拈起一隻紅豆糉,拿在手裡看了看,又放回到食盒裡去,笑道:“阿孃,我現在不是小孩子了,有些小時候愛吃的東西,現在又不愛了;有些小時候從來不碰的東西,現在反而覺得好吃了。”
阿孃不解:“你說什麼?”
月喚微笑道:“阿孃,我知道你是爲我着想,恐我下半生無依無靠,無着無落,但我心裡從來都是把羅大哥當做親哥哥的,所以你老人家下回不要在羅大哥面前說起這些話了。羅大哥是讀書人,面皮薄,你說錯了話,人家也不好意思當面駁你。”
此言一出,羅秀才即刻變了臉色。
阿孃以爲她是難爲情,猶不死心,還要再說兩句,月喚笑着打斷她:“阿孃,我昨天不是同你說過麼,我這人俗,只愛看臉,若是再嫁,怎麼着也得找個不比溫鳳樓差的。”
說完這些話,月喚立起身來,向羅秀才福了一福,藉口有事,頭也不回地出門去了。到得門口,聽得她吩咐四春靜好道:“下回羅大哥來了,不要再‘先生先生’的稱呼了,他是我哥哥,是大寶二寶的舅舅,你們便喚作舅爺好了。”
羅秀才臉色煞煞白,知曉必是老孃昨天說的那些話叫她聽到了。
他今天來還禮,也是被他娘逼迫來的,就是要他來問月喚是否能把兩個拖油瓶送走,卻沒想到她會是這麼決絕,連開口試探的機會都沒給他。而昨天上午她去羅家弄送禮時,還是好好的,那時明明還是有幾分希望的。畢竟,以她的爲人,若沒那個意思,又怎麼會送那隻香囊給他?
羅秀心明白自己母子太高看了自己,卻忘記了她是個心高氣傲的性子。若是尋常女子,正受着寵,怎麼會想到從溫家出逃?
羅秀才心裡頭空落落的,想哭又哭不出,難過得要死要活,偏偏生性懦弱,唯恐失態,不敢拂袖就此離去,不得不強顏歡笑應付阿孃,吃了一頓食不知味的午飯後,方纔失魂落魄的走了。
他走後,阿孃忽然一捶大腿:“我就說了,我怎麼會做這樣的夢,死丫頭,小騙子!”
這個月有個端午節,寶順合的生意比上月要好上很多,賺頭反而比上月少了三成。月喚看了幾遍賬簿,又和前幾個月做了比較,發覺是進價貴了,便拿賬簿去鋪子裡請教賬房先生。賬房忙道:“我先前就要與東家去說了,李掌櫃說東家已經知曉了,難道東家不知道麼?他這個月進的兩批布,價錢比上個月貴出不少,說是今年蘇杭等地下了幾場雨,蠶絲棉花都漲了價……”
月喚拿着賬簿又去問李元貴。李元貴卻不在,他侄子倒是在櫃檯上趴着。一問,說是家裡頭有急事,要到晚上才能回來。
李元貴往常若是有事出鋪子,必定要先與東家月喚說一聲,月喚首肯後,他纔會走。不聲不響的就走開的事情,自開這店鋪以來尚屬首次,但月喚沒說什麼。
作者有話要說: 麼麼噠感謝感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