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觀音廟回來的次日, 月喚叫阿孃看着龍鳳胎, 穿戴打扮,帶着四春,出門而去。
阿孃左手抱着大寶,右手抱着二寶,開始嘮叨:“沒奶, 請奶孃那是沒有法子, 人家也把我們兩個毛毛頭養的這樣白胖, 該請!只是, 家裡現在又不缺人,無非就是做飯洗衣這兩樣事情,阿孃也能給你做,你卻還要去請一個來……你心是好的,阿孃打從心眼裡贊成你做好事,但萬事也得有個度,也得看看自家幾斤幾兩重。別說過苦日子,這天底下, 就是連飯都吃不飽的人也還有一堆呢!皇帝都不愁, 你愁個什麼?旁的也就算了, 我看她心裡大約還在恨着你哪!”
阿孃長嘆一口氣,心裡頭實在發愁,又接着埋怨:“家裡人口一天比一天多,明明就是個做小本生意的,又不是什麼大戶人家, 偏還要使着一堆的使用下人,賺些銀錢全都吃光用光,一文不剩,想要存下銀錢給二寶讀書,我看難哪!”
靜好和四春聽見,一個拿掃帚賣力打掃庭院,一個彎腰低頭去爲月喚拂身上看不見的浮塵。只有奶孃,本來正蹲在竈房裡啃豬肘子,喝骨頭湯,聽見阿孃說話,心中着實得意,把大湯碗端出來,坐到院內,抖着腿,敞開來吃喝。
月喚不理會阿孃,帶着四春徑自出了角門。出了門,到得街上,已走出老遠了,看天上走着一朵烏雲,生恐落雨,便叫四春回去拿傘。
正站在街口百無聊賴地等四春時,忽見遠處遙遙走來一人,那人背佝僂着,背於身後的手上握着一把油紙傘,傘柄上掛一長串用繩串起來的紙元寶。是她爹。
月喚爹埋頭走着,忽然一擡頭,瞧見了面前的月喚,不由得一怔,想也沒想,開口就問道:“妹妹,你怎麼在這裡?”
月喚本想躲開,即被認出,便也喚了一聲爹,道:“我就住在這裡。”又問道,“你來這裡做什麼?”
她爹不出聲,把傘柄上掛着的元寶串亮給她看了看,她瞭然,曉得他是要去祭奠龍小滿她爹。小滿她爹的忌日到了。
她也沒再說什麼了,只淡淡一笑:“從家裡走來的?”
她爹道:“嗯,走來的。”
“早上飯吃了?”
“嗯,吃了一碗水鋪蛋。”
兩句話說完,父女兩個再也想不出說什麼了,相對着站了一站,月喚爹擡頭看看天,月喚道:“你要趕路,趕快去吧。”
月喚爹道:“嗯,這就去。”腳沒動,手伸去懷裡摸了摸,摸出一把銅錢,捏在手裡,張了張口,發不出聲音來,手上卻出了汗,銅錢被捏的黏糊糊的。
月喚忽然也想起什麼似的,說道:“你且等一等。”轉身去了街旁點心鋪子內,不一時,又快步出來,手上拎着幾個油紙包,油紙包用一根細細麻繩捆着。
月喚將油紙包遞給她爹:“拿着,路上吃。”
她爹慌忙伸手接過來:“嗯,我拿着了。”
拎着點心走了幾步,想起她這人最是愛吃零嘴兒,忙把紙元寶掛在臂膀上,解開麻繩,拿起一包點心來,回頭道:“我給你留一包……”
身後,已不見了女兒的身影。
月喚爹又走了一走,忽然頓住步子,走到路旁的一株梧桐樹下,在樹底下的石墩子上坐了下來,把油紙傘放到腳旁,油紙包擱到膝上,小心翼翼解開,拈一塊芸豆卷慢慢吃了起來。半包點心吃完,重又小心翼翼紮上,纔要起身,忽從兩層油紙包中間掉落一隻小荷包,彎腰撿起來,拿在手上,沉甸甸的,頗有些分量。
月喚爹擡頭看天,天上走着一朵烏雲。
忽一陣涼風吹來,烏雲不動,卻有風沙進眼。月喚爹擡手揉眼皮,揉出一些水氣來,心道,雨這麼快便落了麼?
月喚領着四春去僱了一頂小轎,徑直去了城南,也不用問旁人,轎伕便將她主僕二人送到了單舉人家大門口。她叫轎子候着,命四春去單家大門。
單家住着的宅院不甚大,但看着嶄嶄新,白牆青瓦,門口也有一間小小的門房,門房內也坐着門子一個,想來是這一二年間新發起來的人家。
四春叩門,塞給門子一把零碎銀錢,請他幫忙去叫新來的使用下人李小羊出來相見。
門人收好銀錢,滿面堆笑道:“這個容易,我們老太太這個時辰在小佛堂裡禮佛,不用人伺候的。姑娘你們在門旁侯着,我即刻去叫她出來。”
片刻之後,聽見大門“吱呀”一聲響,李大娘跟在門子後頭出來,站到月喚面前了,卻不發一語。
月喚問道:“我當你跟去桐城了,你爲什麼不跟過去?”
李大娘鼻子裡哼了一聲,沒好氣道:“你跑走以後,五爺當我是你的幫兇,說你逃跑也有我的功勞,我們一家子當天就被趕出溫府了!”
月喚難過,伸手去拉她,卻被她一把推開:“你跑就跑了,我不怪你,只怪我自己眼瞎,一片真心待人,一顆心恨不能剖出來給你,卻被你踩在腳底下踐踏!走就走了,又來找我做什麼?看我笑話麼!哪,你現在看到了,我混成這樣,可稱你的心了!”
月喚並不生氣,柔聲問道:“怎麼找到這樣的人家來做事了?家裡人可還安好?”
李大娘自從到這單家來做使用下人,何曾有人這樣好言好語和她說過話,當下心口一熱,鼻子一酸,就落下淚來,趕忙捂了嘴,嗚咽道:“你走之後,五爺氣極,把屋子裡的東西砸了個稀巴爛,問都不問一句,將我們一家子也都趕出溫府……孩子他爹是個心小的,又急又愧,就病倒了,請醫、抓藥哪一樣不要銀錢?日子就漸漸難了下來……”
月喚點點頭,道:“我今天是來接你回去的。”
李大娘擦一把眼淚,冷笑道:“不用你好心,我年紀大了,忠心不比四春,伶俐不如靜好,領我回去作甚?沒的拖累你,給你添麻煩。”
月喚說道:“好了,知道你受了委屈了,我這廂給你賠不是還不行?”言罷,果然給她福了一福。
李大娘見狀又哭,固然還是滿面氣憤,只是聲音卻不似剛纔那般響了:“爲什麼?爲什麼?我哪裡待你不盡心了?小滿的事情也好,卿姐兒的事情也好……自從你進門後,我的一顆心便撲在你身上,不論遇到什麼事情,我都擋在你前頭護着你,想着你!爲了你,我一條老命不是都險些送掉?你呢,你又是怎麼對我的?”
月喚便從袖中掏出帕子來,給她擦拭眼淚,一面嘆氣,說道:“我走之前,若是和你說了,你是跟着我走呢,還是不跟?”
李大娘張口結舌,過了一時,方纔說道:“不管我跟不跟,你總要和我說一聲,不聲不響的帶上她們兩個,獨獨拋下我一個!對五爺也是,前一天還跟好人一樣說說笑笑,一轉頭便偷着跑了,忒無情,忒不仁義!”又憤憤道,“我雖然被五爺趕了出來,落到今天這個地步,但心裡頭只氣你、恨你一個!”
月喚無奈笑道:“知道了,你是大大的忠僕一個。”又耐着性子辯解道,“李大娘,你是溫家從桐城帶來的老人了,一家子又都在溫家當差的,我問了你,你也無法拋下家人跟我走,與其叫你心中爲難,還不如不對你說。再則,就算你真願意跟着我,我帶着那麼些人,還能走得掉麼?”
李大娘聽不下去,只管嚷道:“你說說看,你說說看!你爲什麼要拋下我們逃走?我們這些人,你不放在眼裡隨你的便,但五爺哪裡對你不起?你說說看!做人不能這樣不講良心!”
月喚道:“至於我爲什麼走,將來你總會知道。”
天上烏雲漸聚漸重,候在一旁的四春過來,怯怯喚了一聲“李大娘”,催促月喚道:“東家,天快要落雨了……”
李大娘正哭着,猛地擡頭,問道:“東家?你是什麼東家?”
月喚不欲在外面與她說這些,擡頭看了看天,與她道:“我在外頭等你,你回去辭了這裡的差事,快去快回,東西不要也罷,我家都有。”
李大娘梗着脖子道:“不去!我哪怕窮死累死,也不關你事。”言罷轉身,蹬蹬蹬跑走了。
從早上陰到現在的天,終於落下了雨滴,不大,淅淅瀝瀝的。四春撐開傘,爲月喚遮在頭上:“東家,我們先回去?李大娘在氣頭上,等過個幾天,讓她消了氣,我們再來,若是淋着雨就不好了。”
月喚道:“不妨。再等她一時。”
在門口又站了一時,雨水漸大,四春正要催促,忽聽門又響,門閃開一條縫,從中出來一人,是李大娘,她手上撐着把缺了邊的破傘,手臂上還挽着個小小的破舊包袱。
四春一喜,嘴幾乎咧到耳朵旁邊,叫道:“李大娘,李大娘,這裡來!”
李大娘掛着一張長臉,站在門前不動。月喚低頭看了看腳,道:“哎呀,腳底板都溼透了。”拔腳往回便走。走了兩步,回頭一看,見李大娘還撐着傘在門外站着,道,“愣着做什麼?還不跟我走。”
作者有話要說: 感謝麼麼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