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喚心中不知道是個什麼滋味, 出神喃喃道:“爲什麼會這樣?”
仇萬里說道:“妹妹,我明年若是能夠中舉, 便要前往京城去另尋出路, 到時,我連你們母子三人連同阿孃一道帶去,你說好不好?”見月喚不出聲, 料定她心內在細細考量自己的話,不覺得意,又道, “這嘉興城小地方, 養家容易, 卻難有什麼大出息。你固然開着鋪子, 衣食不愁,但一個婦道人家,要拉扯兩個娃兒, 總是不易……”
月喚道:“多謝你一番美意,只是,你把家中妻子又置於何地呢?”
仇萬里一聽,似乎有門,心下一喜,忙道:“妹妹,我雖然家中已有妻室,和你,也不是不能夠……你如今已有了娃兒, 做我平妻雖有些難,但姨娘卻還是可以的,你跟了我,做了我的姨娘,我自會將你的兩個娃兒視如己出。妹妹,你若願意,我回去便尋了人上門來……”
月喚不作聲,下狠勁將他的手用力掙開,看着他的臉,慢慢笑了出來:“仇大哥看來醉得不輕,竟然說起胡話來了。我與阿孃待你不同,不過是你前回幫我趕走那潑皮無賴,後又幫我尋來賬房先生,因此心中感激你罷了。至於阿孃說的那些,也只是因爲她年紀大了,見識短,卻愛操心,又愛囉嗦,你聽過算數,可千萬不要爲此會錯了意。”
仇萬里忙又來拉她的袖子:“妹妹,我……”
月喚推開他的手,皺眉道:“我的小名,你又如何能喚得?請仇大哥自重。我雖然開了鋪子,拋頭露面的出來做生意,但自己的名聲卻還是愛惜的。仇大哥心裡既存了這個念頭,今後我們家就不能夠再來了,瓜田李下的,須要避些嫌疑纔好。”言罷,又向他福了一福,轉身走了。
再過一天,仇萬里仍舊過來,原先來時,心裡還有些七上八下的,見李元貴待他親熱如初,又想到月喚終究是女子,心裡哪怕再願意,也必定要矯情一番的。如此一想,就漸漸放下心來,只是坐了許久,不見阿孃遣人來請他入內。
正乾坐着,和李元貴有一搭沒一搭的說着閒話,恰好月喚有事到前面來,見着他,客客氣氣喚了他一聲“仇大哥”,說道:“我們店裡新進了一些綿綢,緊厚堅牢,做冬衣最好,仇大哥何不扯些回去給仇大嫂做件冬衣?”
李元貴聽見,不待她發話,便將兩捆綿綢搬了出來,往櫃檯上“嘭”的一放,笑眯眯道:“來了來了,兩種花色,先生看看哪個好?”
月喚和店夥說了幾句話,抽身走了。臨去之前,與李元貴道:“給仇大哥算進價。”
仇萬里在寶順合按進價買了幾回新貨以後,漸漸的,就不再來了。
仇萬里莫名其妙不再過來,阿孃難免灰心失望,暗暗罵他幾回,無法,轉而打起羅秀才的主意來了,開始有意無意地和月喚說他的好處;“羅秀才他人實誠,厚道,又是有學問的斯文人。他老孃再厲害,又能活幾年?你手下使着一堆的人,還怕她一個耳聾老婆子?便是李掌櫃那麼有本事的人,不也得看你的臉色、聽你的話?不高興了,不睬她就是,真要吵起來,還有阿孃和靜好四春在呢,咱們這一家子人,哪能看着你被人欺負?”
車軲轆話翻來覆去的說,月喚不耐煩,嗆她道:“爲着大寶二寶,我從早忙到晚,連覺都睡不夠,哪還有心思去想這些?求你老人家消停些!”
阿孃道:“小沒良心的,我是爲你好曉得麼?我們一家子的女人,沒個男人家怎麼成?今早那殺千刀的不是又在院牆外頭唱小調兒了麼……”
月喚煩不勝煩,道:“年紀大了的人真是吃不消,話這樣多,虧的是我,要是旁人,誰受得了你?”
阿孃一聽,不幹了。氣哄哄的找人去僱轎子,不顧靜好等人挽留,獨自跑回小燈鎮去了。
霜降妯娌兩個一見阿孃回來,立時炸了窩,一邊一個捉住阿孃的手,上下不停的打量,看阿孃一身新衣,嘴裡“嘖嘖嘖”地稱奇不已,打探道:“阿孃,咱們妹妹新夫主姓甚名誰?家在哪一塊?人家待你好不好?給不給你飽飯吃?”
阿孃眼睛乜向她:“你看我像是吃不飽飯的樣子麼?”
霜降一想也對,阿孃瘦還是一樣瘦,但氣色卻好得很,有紅似白,穿着打扮有似大戶人家的老太太,怎麼看也不像是吃苦受罪之人,因又問道:“妹妹的新夫家待你老人家客氣不客氣?拿當你老人家是正經親戚麼?”
阿孃道:“妹妹獨自住着,哪來的什麼新夫家!”
霜降與二嫂道:“這倒奇了,難不成沒有找下家?”
恰好今天小滿來走親戚,將小毛頭交給月喚娘抱着,也過來拉着阿孃,笑眯眯地套話:“阿孃,月喚姐住着什麼樣的屋子?屋子有幾間?你老人家平常也穿這樣的衣裳麼?”
阿孃回想:“妹妹住着的屋子,一片綠油油,綠油油……”
小滿問不出什麼來,轉臉走了。
過一時,月喚娘也過來問:“妹妹家裡到底是什麼樣兒?”
阿孃回想:“妹妹住的家,一片黃澄澄,黃澄澄……”
月喚娘道:“嘉興城又不是黃沙漫天的地兒,哪裡會黃澄澄、黃澄澄的,阿孃老糊塗了。”心裡頭氣月喚,氣阿孃,不高興和她說話,轉臉走了。
吃飯時,霜降和二嫂忍不住,又問:“阿孃,你再仔細想一下,妹妹的家,到底是個什麼樣兒?”
阿孃放下飯碗,擰着眉毛使勁想:“妹妹的家,紅不禿嚕,紅不禿嚕……”
霜降與妯娌道:“我知道了。我們小姑子家在田頭,種着油菜花,也栽有桃樹和杏樹,就跟我們家一樣,一年到頭,不是綠油油黃橙橙,就是紅不禿嚕的。”
二嫂道:“我猜她是改嫁給了莊稼漢,不好意思同我們說,唉,從小沒吃過苦的,竟然種田去了,可憐見的。”想一想,又覺着有些不對,“阿孃身上那身衣裳多少的光鮮?若是妹妹窮苦,哪會給阿孃做這樣的衣裳穿?”
霜降噗嗤一樂,和妯娌咬耳朵道:“這就不懂了吧,越是窮苦,才越怕被人看不起、才越要面子,哪怕去借銀錢,也要做一身撐門面的衣裳在外頭走動呢。”
二嫂道:“有句話我不知當講不當講……”
霜降問:“什麼?”
二嫂道:“上回小姑子回來時,餛飩吃了兩大碗……她走後,我就琢磨了,莫不是有了身孕罷?”
霜降手一拍:“對呀!我怎麼就沒想到這上頭去?”
二嫂心裡實在好奇,與阿孃道:“阿孃阿孃,妹妹家的毛頭多大了?”
阿孃心裡頭正想着龍鳳胎的事情,想也不想,張口就道:“百天了。”
二嫂與霜降對視一眼,擠眼一笑,問道:“阿孃什麼時候回去?帶我們兩個一起去看看成不成?”
阿孃說:“啊喲,我要乘轎子回去的,你看我轎子坐得下你們兩個麼?”
二嫂道:“我跟在後面走還不成?”
大嫂撇嘴道:“誰要去?我不去。”
月喚爹把飯碗一頓,站起來,揹着手,出門溜達去了。
月喚二哥斥責自己婆娘:“飯也堵不住你的嘴,不吃出去餵豬去!”
阿孃在小燈鎮吃了一頓飯,家前屋後轉了一轉,只覺四處都髒得下不了腳,傍晚趕緊又乘了轎子回去。臨去前,月喚娘城把自己私藏的幾枚銅錢用帕子小心包好,硬塞到阿孃手裡,道:“要是日子過不下去,就叫她帶着毛頭回來過幾天,這些錢,拿去給她毛頭扯幾尺布做衣裳。”
阿孃收下,有些嫌少:“你私房錢總共就這麼些?”
月喚娘道:“都在這裡了,還是我賣頭髮得來的。”
阿孃把銅錢塞到自己袖子裡,擺手道;“曉得了。”
回到城西月喚家,月喚見了她,問道:“阿孃回來啦?怎麼不在小燈鎮多過兩天?”
阿孃道:“小沒良心的,你當我是想你?我是想起一件要緊事。你生養的那一天,我對觀音娘娘發下願心,明天我要去還願,不去觀音娘娘要怪我的,明天你還給我僱一頂轎子來。”
月喚左右手抱着大寶二寶,也道:“我原也以爲自己活不成了,後來又擔心大寶二寶養不活……”看着懷裡肉隱肉現的兩個小胖子,不禁笑道,“可多虧了神佛保佑,謝天謝地!我隨你一同去吧。”
次日一大早,觀音娘娘廟裡燒好香,香火銀兩佈施了許多,月喚與阿孃出廟,下山而去。因山上風景不錯,便沒有乘轎子,一路說說笑笑,看看風景,半天才走到山腳下,正要乘轎離去,忽聽阿孃說道:“妹妹,你看看那個人是誰?我看着怎麼有點眼熟?”
月喚擡眼望去,見遠處有一衣着敝舊的中年婦人一手挎竹籃,一手攙着個肥胖老太太,老太太走動一步,喘息一聲,身子幾乎都壓在中年婦人身上,婦人行走十分吃力,老太太還要斥她:“你怎麼淨把我往路邊帶?是想把我扶到溝裡去麼?”婦人便挺直了身板,用力將她扶扶正。
月喚上前兩步,喚道:“李大娘?”
李大娘身形一頓,尚未回頭,手上竹籃便先落地,再緩緩回過頭來,眼圈已然紅透。
胖老太太問道:“那小娘子是誰?”
李大娘道:“我不認識她。”
胖老太太道:“我怎麼聽她喊你‘李大娘’?”
李大娘道:“你老人家聽錯啦,咱們快些走罷。”
胖老太太生氣道:“你連我竹籃都給丟了,還不去撿起來!”
月喚把地上竹籃撿起來,見裡頭裝了些香燭等物,曉得她們大約也是來燒香的。
李大娘過來,來月喚手中搶竹籃。月喚不鬆手,問道:“你沒有跟去桐城?這位老人家是誰?”
胖老太太搶先答道:“她是我家新僱來的使用的下人,我家姓單,住城南,你到城南,一提單舉人,沒有人不知道的。”
月喚點點頭,問道:“李大娘,你還願意回來跟我麼?”
李大娘不出聲,擡袖擦拭眼淚,從她手中將竹籃一把搶過去,擰身便走。
月喚在她身後道:“我明天去城南找你。”
胖老太太一聽,忙與李大娘道:“你在我家還沒做滿一個月,要是敢跟旁人跑,工錢可就別想要了!”
李大娘道:“你老人家放心,我不是白眼狼,不會拋下你老人家偷跑,我這人不像那些沒良心的,做不出這等事情!”
作者有話要說: 麼麼噠謝謝小夥伴的支持鞠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