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夫人才出了美嬋的屋子, 就碰到率人急急趕來的香梨, 香梨未及說話, 就先流下淚來, 道:“我一聽見消息就趕忙的跑來了, 卻還是晚了……想到今後再也見不着姐兒,我這心裡就發酸發堵……”拿帕子按了按眼角和鼻子,強打了精神,哽咽道,“小姐快去老太太那裡勸勸夫人去, 這裡一切有我呢。”
許夫人一面流淚, 一面拍她的手背,道:“他們夫妻兩個現在都成了沒腳蟹, 我也是有心無力,好孩子, 幸好還有你能幫得上忙,少不得要你多受點累,多出點力了。”
香梨忙道:“小姐快別這麼說,爲夫人和五爺辦事,爲我們姐兒……原都是我的本分, 哪敢提一個累字。”向許夫人又施了一禮,退到一旁, 等她走後,忙忙的進去瞧鳳樓。
香梨進了裡間,站在一邊, 溫言相勸許久,奈何鳳樓抱着卿姐兒不撒手,任誰說話都不理。香梨事情多,和他耗不起,無奈,只好退了出去,和手下管事婆子們商量發送卿姐兒事宜,因問其中一個上了些年紀的婆子道:“前兩回……因早幾年我還不在,那兩回是誰操辦的?”
婆子指了指身邊的另個婆子道:“那兩回都是範大嫂子。”
範大嫂四下裡瞧瞧,低聲道:“前兩回都還沒成人,養下來就斷了氣,瞞人都來不及,哪還會去操辦?兩回都是天不亮,叫我悄悄抱出來,和我男人兩個坐着驢車,跑到咱們城北莊子的地頭上,隨便找了片小荒林子,偷偷埋掉了事。”
香梨沉吟着問道:“我聽說夭折的孩子是不能大操大辦的,不在家裡停放也便罷了,竟然連棺木都沒有麼?”
這個範大嫂原先在外院專管跑腿,兼帶着幹些零星雜差,是沈大娘被趕走後新近提拔上來的,成天被幾個資格老的管家婆子呼來喝去的,今天見香梨也有不明白的地方,面上雖不敢帶出來,心內實則是得意萬分的,生恐旁人搶在自己前面答話,忙上前一步,笑道:“姨娘終究還是年輕,這些事情,大家又都忌諱,輕易不會拿來說的……”
旁邊的幾個人很是看不慣她這幅張狂樣子,不耐煩聽她說這些,催她道:“姨娘忙得很,你有屁快放,別耽誤姨娘和咱們的事情。”
範大嫂不敢再東扯西拉,湊到香梨面前來,低聲道:“不是不願意,是不能……非但棺木不能用,祖墳也不能進……這些養不大的孩子都是討債鬼,債要完了轉身就要走的……所以說不能厚葬,不能上族譜,祖墳不能進。若是厚葬,它看中這家人厚道,對它好,將來還要投胎到這家裡來的,投來投去,就是養不大……”
這些個說法,婆子們都是知道的,但聽範大嫂說完,想起卿姐兒的那雙黑眼珠,還是渾身發寒,各各打了個寒戰。香梨緊了緊衣領,默默點了點頭。範大嫂又道:“姨娘也別擔心,這事說起來大,實則好辦得很。依我說,連紙錢元寶也不用去買,就把她的衣裳還有小玩意兒一把火燒了,送她上路就是了。”
香梨道:“你這就是糊塗話了。姐兒養到七歲大,夫人是不必說了,當她是鳳凰一樣的養了這些年,和她一天都沒有分開過的。就是五爺,也拿當她是命根子,和夫人再吵再鬧,一天兩次還是要來東院看看他的命根子的。你說,他兩口子能捨得叫你把姐兒抱去小荒林子裡掘個坑一埋了事?”
範大嫂便問:“那要怎麼辦纔好?”兩手往袖管內一籠,心道反正不關我事,叫我抱去埋,我就抱去埋,若要大操大辦,我也跟着哭,我也跟着燒紙錢。愛咋咋地。
香梨略一思索,道:“這樣大的事情,不該由我來做這個主。”
年紀大的那個婆子往正屋方向怒了努嘴:“那一位不就在麼,姨娘何不去問問他看?”
香梨輕聲嘆氣:“他兩口子傷心過度,都有點瘋魔了。”轉身往院外走去,頭也不回道,“跟我去老太太那裡,問問老太太的主意去。”
許夫人找到老太太這裡的時候,美嬋正哭着說道:“那個賤人,她害我姐兒一條命,我也要她拿命來抵,我要她披麻戴孝,爲我姐兒送葬!”
老太太斥道:“成天把死生掛在嘴上,你當自己是殺人越貨的強盜麼!再是難過,也不能遷罪於人,說話不成個體統!姐兒雖去了,你還是溫家的當家主母,家裡這麼多人都看着你,說話也得給老五留些面子!”
美嬋淚如雨下:“老太太,姐兒走了,你也不疼我了。那天五爺問姐兒是誰害她生的病,你老人家不也在跟前麼!這難道是我扯的謊麼?!若不是那一回傷了根本,姐兒現在還好好的活着哪!老太太,你要給我做主,不能由着人欺負我、由着人把我這個當家主母踏在腳底下!”
老太太氣喘吁吁,淚流滿面:“你這孩子、你這孩子……我問你,你非要溫家家破人亡才能滿意麼?!”
許夫人按着眼角進了屋子,喚了一聲“老太太”,落了座後,把美嬋從地上拉起來,將她攬在懷內,拍着她的肩膀道:“老太太教訓得對,有本事的人才不會整天叫嚷着要殺這個害那個,人家想辦什麼事情,悄悄的都辦了,哪有時間跑到外面去叫嚷給人聽?”
美嬋伏在許夫人身上痛哭流涕:“娘,母親,姐兒終於去了,都是她,都是那賤人害的,若不是她,若不是她……”
許夫人沒了外孫女兒,眼見獨女也成了這副模樣兒,心中痛疼難以言喻,硬着心腸斥責女兒道:“真是無用的孩子!當初你在家中的時候,我就是這樣教你的麼?教你受了委屈便躲起來哭個不停麼!”
美嬋忽地擡頭,直直地看着許夫人:“你有什麼法子?我總得爲我姐兒報這個仇,橫豎姐兒去了,我也不想活了!我這樣的人,活着還有什麼意思?我姐兒在地下孤孤單單的,我還不如下去陪她。”
許夫人冷笑:“傻美嬋,你是不是哭糊塗了?也不想想,她一個姨娘而已,你是誰?你是老太太的親外孫女兒,你母親的嫡女,許家的獨女,溫家的當家主母,她的一條命如何能和你比?”
老太太見美嬋兩眼發紅,聲音尖銳,已然着了魔的樣子,半句勸都聽不見去,性子一味的左,女兒非但不勸說,反而要煽風點火,若是鬧將起來,不要說這一個年關了,只怕鳳樓一輩子都不得安生。不覺又是生氣,又是灰心,半邊頭隱隱作痛,剛想立起來回牀上去躺着,忽然“哎呦”一聲,眼前一花,險些栽倒。
老太太一聲驚呼,把美嬋母女嚇了一跳,忙忙的喚人入內,一同扶住老太太,把她攙到裡間牀上躺着去了。那邊有人送來一碗煎藥,老太太心力交瘁,閉着眼睛飲下半碗,用溫茶漱了漱口,除下外面的棉衣,躺進被窩,閉目養神,不去聽美嬋母女二人說話,索性來個眼不見心不煩。不一時,藥勁上來,漸漸有了睡意,翻身向裡,睡過去了。
老太太睡去,伺候的人等一一退出,美嬋向許夫人道:“求母親教我,替我出這一口氣,也爲你的外孫女兒報仇。”
許夫人叫人送來手巾子,一面給她仔細擦拭臉上淚與汗,一面道:“報仇不報仇的不要再提,當家主母看家中哪個姨娘、奴婢不順眼,綁過來就打,叫過來就罵,再不順心,關起來不給飯吃,餓上幾天也是常有的事。找那些個姨娘奴婢們報仇,也太把她們當一回事了,說出去不要被人笑掉大牙!”
美嬋一聽又哭了:“你女兒沒用,沒那個本事,那鄉下愚婦把他迷得三魂五道,碰她一下,還不等於打他的臉?有他給她撐腰,誰又會把我這個當家主母放在眼裡?這個家中,除非我這個當家主母自己動手,敢去她那裡動手打人的人只怕一個也找不到。”
許夫人暗暗咬牙:“竟然到了這個地步了麼?這個老五,真是糊塗!”又自責道,“我這陣子事情多,家裡連連添丁,進了臘月,趕上你父親過壽,壽過完,一轉眼又到了年關,一天到晚送禮收禮的忙個不停……偶爾來了也只顧着看卿姐兒和老太太,竟沒顧得上細問你的事情,你也不跟我說實話……連個鄉下小村姑都鬥不過,我也是白養你了……”氣憤之下,還想要再怪美嬋幾句,想想不是時候,忙閉上了嘴。
美嬋依舊哭泣不止:“母親除了怪我,對他不也是沒有法子麼!”
許夫人把“他”聽成了“她”,被女兒這樣一激,冷冷笑道:“傻美嬋,你也太小看你母親我了,也不想想,我這些年都是怎麼過來的。她那樣的村婦,我還不放在眼裡。”
美嬋眼睛猛然一亮,繼而伏到許夫人懷中:“孃親,姐兒拋下我走了,這個世上,我也只有你可以依靠了!”
許夫人一陣心酸,才幹了的眼淚險些又落了兩行下來,忙把女兒緊緊攬住,不住地摩挲她的後背,道:“傻美嬋,記住我的話。事到如今,你明面上也只好對她客氣些,萬不可當着老五的面喊打喊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