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喚爹狠着心腸, 不與月喚說話, 也不拿正眼看她, 揚聲將窗外的長媳霜降喊進來, 指着跪在地上的月喚問道:“適才我和她說的話, 你都聽見了?”
霜降低眉順眼道:“聽見了。”
月喚爹又道:“你公公無用,拿那姓溫的沒有法子,拿這不孝女也沒法子……我只能爲你們做到這步了,你龍家的恩,我到今天也算是報完了……”說到這裡, 心痛難忍, 復又長嘆,“待小滿出嫁後, 龍家不管再有什麼事情,我都不會管了, 唉!”
阿孃氣得渾身發抖,拉着這個,去勸那個,捨不得怪自家兒子,跺着腳向霜降發作道:“你們姐妹二人如今可高興了?氣可消了?!害我妹妹回不了家, 與你姐妹到底又有什麼好處!” 老人家一輩子與人和善,活到這個年紀, 尋常的小事都不放在心上了,今天卻被這個孫媳給氣得七竅生煙,耳目口鼻都要冒出火來。
霜降擡眼看看眼淚嘩嘩流的公公婆婆, 再向月喚瞟了一眼,面上微現笑意,裝作聽不懂阿孃的氣話,嘴上一本正經回答說:“阿孃說的什麼話?我和小滿早就不生氣了,公公爲我們姐妹兩個做到這步,我們再生氣,還是個人麼?”
月喚爹拽棉被擦擦老淚,“唉”的一聲長嘆,交代霜降說:“你再去與小滿說,叫她不要再惦記那個姓溫的混賬玩意兒,待我的病養好,馬上就託人去鎮上爲她說媒,無論如何,都給她挑個滿意的人家就是。”
霜降點頭應道:“是,這樣最好。公公,你老人家好生養病,小滿你就不用操心了,一切有我呢,我這就去與她說。”
月喚跪在地上哭到現在,到後來哭得狠了,打着哭嗝,連話都說不出,阿孃將她抱在懷中,爲她着擦眼淚,與她說道:“妹妹呀,老話說,吉人寡語,貴人言慢,水平流緩……”
月喚又流下兩串淚水,方纔慢慢點頭,輕輕道:“阿孃,我曉得了,不要再說啦。”眼淚終於止住,冷笑數聲,掙開阿孃的懷抱,重又跪伏下去,以手加額,在牀前向父親叩了三個頭,叩完頭,自己扶着自己的膝蓋爬了起來。轉身臨去之前,與裹着棉被面向牀裡的父親道,“鍾家爹爹,你保重,我走了。”
她娘趕緊跟出來,拉住女兒的手不放,淚流滿面道:“他是一根筋,你又不是不知道,怎麼把他的話當了真!你連你娘、連你阿孃都不要了麼!妹妹,你好狠的心喲!爲了那妻妾成羣的溫老五,不值得!沒了孃家,今後在溫家受了氣,誰來給你撐腰?阿孃和我怎麼能放得下心?傻孩子,你快去和你爹賠個禮,道個歉,跟他說回去便勸說溫老五來接小滿,將她接了去,今後無論好賴,由得她去!”
月喚走到院中,駐了足,抽了帕子出來,替她娘拭去淚水,柔聲道:“娘,其實我也是一根筋,我認定了的事情,也要一條道走到黑的。再說了,他不稀罕我這個女兒,我也不稀罕他那個爹,他不願認我,我還不想認他呢。”又道,“你和阿孃回去罷,家中即便沒了我,還有一堆兒子孫子呢。還有,等大哥回來,要勸着他,叫他不要生氣,你們一家子好生過日子……我這就走了,不用擔心我,我好着呢。”
言罷,不顧她娘痛哭流涕,把跟過來的阿孃的手也從身上扒拉下來,向失魂落魄、怔怔看向自己的小滿笑了一笑,轉身走了。走到院門口,忽然想起一事,折回來,走到院角的櫻桃樹後,從樹後撿起一隻粗瓷青花小湯碗,吹掉塵土,拿出帕子包上,交給四春,交代道:“這是花點子最喜歡的,小心收好。”領着人,頭也不回地出門上轎走了。
月喚與爹孃鬧翻,李大娘打從小燈鎮回來後,背地裡將鍾家之事繪聲繪色地說給鳳樓聽了,又拍手笑道:“五爺沒看見咱們姨娘那一副決絕樣兒,話不多說一句,也不和她們一堆娘們拉拉扯扯,哭哭啼啼,臨走時,還向龍姑娘笑,這肚量!這氣度!真真是,天底下少見,大快人心!我從前把她當小孩子一樣的心疼,如今卻是打從心裡佩服她。”
鳳樓其時正在查看院中的花樹有無霜凍,聽後,揹着雙手,半天都沒有言語,許久,方道:“這貨傲得很,又是個能狠得下來心的。”
月喚自從孃家回來後,人就安靜了很多,每天還是照常去給老太太請安問好,卻不像從前那樣愛說愛笑了。除去給老太太請安以外,其餘時候,大都抱着花點子玩耍,無人處,會時不時地嘆一口氣,有時嘆氣嘆得多了,就自己笑自己:日子過得好好的,怎麼又嘆氣了,不好,不好。
她的變化,鳳樓自然也看在眼裡,背地裡也低聲下氣地說過幾次軟話,又領她去關帝廟逛了一天,也帶去城中新開的三味齋吃了兩頓飯,奈何她只淡淡的,並不見得有多高興,從前那樣恨不能從早到晚粘着他不放的時候更是連一次都沒有了。
鳳樓便知她心裡頭還在生自己的氣,不過與孃家鬧翻,處境艱難,不得已,才勉爲其難地與自己說不再計較。實則心裡不但計較,而且還計較得很,偶爾與自己說上一兩句話,也不過是敷衍而已。
自摸清她的心思後,鳳樓自覺受了愚弄,不免也惱怒起來,想着將她冷上一冷,或許就好了,乾脆叫人把自己的一應物事搬去書房,漸漸也不大來了。
這樣彆彆扭扭的日子才過了三五天,李大娘替她悄悄發起了愁,再三勸她:“你也不像糊塗人,怎麼就這樣看不開?五爺不過是酒後亂性罷了,錯都在龍小滿,關他什麼事?怪他做什麼?就算他有錯,難不成在你這裡就成了死罪一條?想改過也沒個機會了?姨娘難道沒有聽說浪子回頭金不換這句話?”
又道:“說句不好聽的,若是將來五爺又哪裡看到中意的,接了家來,你該如何自處?難不成就這樣任由自己活到老氣到老,一輩子就這樣折磨自己麼?卿姐兒幾個舅舅的事情你難道沒聽人說起過?都是和五爺差不多大的年紀,哪個家中沒有五六個姨娘?和他們相比,五爺還算是好的呢,你這樣疏遠五爺,冷了五爺的心,若是哪一天被老太太知道了,今後在這個家裡,你的處境可就不妙了,所以我說,只有自己有了兒女才能硬氣,才能真正算是有了依靠……”
心一急,話一說得多了,難免就有些前言不搭後語起來,一會兒說鳳樓是浪子回頭金不換,一會兒說保不齊他又要迎新人進門;一會兒說鳳樓比城中所有的男子都靠得住,一會兒又說只有親生兒女纔是終生依靠。月喚聽她自相矛盾,也不挑破,只點頭稱是,說她有理,可下次見了鳳樓,還是一切照舊。
李大娘不得不給她下一劑猛藥:“月喚姨娘啊,你孃家如今是靠不上了,非但靠不上,只怕是連回都不能回了;溫家麼,老太太不知還有多少日子好活,旁的人,都誰見不得咱們這邊好的,愛你護你的,始終只有五爺一人了。”頓了一頓,又嘆氣道,“你心裡想必還在怨恨親家老爺的,說句不中聽的話,姨娘現在一言一行與親家老爺就像是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總之姨娘自己多想一想吧。”
李大娘話都說到這個份上了,她若再想不通,那就是不明事理了。於是當日就收拾妝扮了起來,動手和靜好四春把屋子重新裝飾了一番。當晚,叫人燒了幾個鳳樓愛吃的小菜,那邊派人去把鳳樓請來。
鳳樓因不願聽她冷言冷語,已有三兩天沒有過來了,乍一過來,見她俏生生的身影立在大門口,含笑候着自己時,不禁受寵若驚,如那懵懂少年乍見着思念了許久的心上人一般,心頭砰砰個不停,自己也不禁納悶起來:我對這貨竟中意到這般地步了麼?這幾天,究竟是我給她做規矩,還是她給我做規矩?
月喚見着他,迎將過來,他便也攜了她的手,笑道:“外頭風大,何必站在門口,當心涼着。”言罷,牽着她,與她一前一後走到正屋內落了座。
月喚吩咐上菜上酒,又伺候鳳樓淨了手,親自斟了酒,雙手捧了酒盞,奉與鳳樓,笑道:“總有些日子沒有與五爺這般坐着說話了,我年紀小,不懂事,任性了些,五爺還請包涵。”言罷,拿眼將他一橫,神態嬌媚,很是撩人。
鳳樓骨頭酥軟,面上卻不動聲色,也不接酒,只道:“你離得遠了些,坐過來些,咱們好說話。”
月喚起身,纔要去拖身下的繡花凳,胳膊卻被鳳樓猛地一拉,小小的驚呼一聲,人已然歪倒在他懷裡了,手上酒盞一時沒拿住,“當”地一聲,掉到地上,骨碌碌滾了老遠,酒水潑灑了二人一身。鳳樓卻是不管不顧,捏住她的下巴,俯身下去,將要親到她的嘴巴時,她的手掌擋了過來,把鳳樓的嘴脣覆住,笑吟吟道:“五爺,人家還有話要說呢,聽我說完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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