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兩年裡,她從爸爸手裡沒有要到過一次學費,但最後也沒有落到退學的地步。有時候是奶奶和叔叔實在看不下去了,就偷偷塞給她點私房錢。用奶奶的話來說:“雖然你是丫頭,但是字要認得幾個才行,否則將來出去打工,連工廠都不收你。”
有時候則是幾個心善的老師們給她湊點,再找校長免去點。村裡偶爾也會有扶貧幫困的活動,她家必定是榜上有名的。村裡的幹部帶上面的人來,交給她或多或少的一些錢,拉着她們的手叮囑說些你們要自強自立,好好學習天天向上之類的話,最後再站在她們家破房子門前拍照,照片以留作日後宣傳之用。
這些場合,爸爸嫌丟人,怕被人家拍到照片而成了人家指指戳戳的名人,所以他總是遠遠地避開,等人家走後,他再踅回來跟五月要錢。村裡的那些人知道她爸爸不靠譜,因此每次都是直接把錢交到她手上。錢雖然最終還是會被爸爸要去,但學費及生活費總是能留得下的。
這樣的日子持續了整整兩年,在她以爲直到自己長大成人之前都要這樣煎熬下去時,事情卻又出現了轉機,因爲爸爸打聽到了媽媽的下落。
鍾媽媽逃走後,沒有回外婆家,也沒有去任何親戚家落腳,而是單身一人跑到外地一家食品加工廠做女工,後來聽老鄉說老父母身體不好,這纔回到外婆家。她一露面就被人發現,然後就有好事的人跑來告訴爸爸了。
爸爸雖然不上道,但是卻不傻,不願意再帶着兩個女兒過這種孤家寡人的苦日子,於是帶上兩個女兒跑到外婆家,跪在媽媽面前痛哭流涕,賭咒發誓,說自己吃了一次虧,受了一次騙以後終於幡然醒悟;又說自己浪子回頭金不換,今後要是再敢對老婆動手,不用天打雷劈,他自己就一根繩子吊死了云云。
外婆外公都是老實人,雖然生女婿的氣,卻也都勸說女兒回家去。畢竟,鄉下這種地方,什麼都缺,就是不缺打老婆的男人。他們作爲老人的,又能怎麼辦?只能嘆一聲倒黴罷了。再說了,古人也都知道勸和不勸分呢;不是還有一句話,叫做寧拆十座廟,不毀一樁婚嘛。
那一天,鍾奶奶也是一把鼻涕一把淚,暗暗掐兩個孫女,讓她們上前去拖住媽媽的手。然而五月和七月到了這個時候卻變得木訥訥的,不哭也不出聲。
兩個女兒的面龐並沒有怎麼變,個頭都長高了許多,然而身上穿着的,卻還是兩年前所做的衣服,褲腿高高地吊在腳踝上方,樣子可憐又可笑。鍾媽媽終於心軟落淚,跟着鍾爸爸回了家。
那之後,鍾爸爸酒戒了,煙不抽了,出來進去時,臉上也有笑模樣兒。飯店是開不起了,他就出去給人家做短工,領到的錢,恨不能一分當做兩分花。鍾爸爸果然像他所保證的那樣洗心革面,重新做人了,但同時,身上的鬥志也消磨一空,那時他時常說的話就是:“往後該我享兩個女兒的福了。”
媽媽能夠回來,最高興的就是五月和七月,那一段時間裡,她們兩個就像是做夢,走路都要蹦蹦跳跳的,出去和別人家小朋友玩耍,總是把“我媽媽”這幾個字掛在嘴上,炫耀的意味太過明顯,彷彿別人家都沒有媽媽,世界上只有她們兩個有似的。
只是命運這隻翻雲覆雨手,如何願意放過她?在五月與七月兩個以爲苦盡甘來,每天都幸福到天上去的時候,命運再一次無情地給了她們狠狠一擊。
鍾媽媽回家後沒多久就懷孕了,鍾家要生第三胎了。二胎的指標已經被七月用掉,要是把老三生下來,到時面臨的就是超生罰款。罰款,以現在鍾家的境況,要是能交得出倒怪了。交不出,家裡的房子十有□□要被扒掉,然後值錢的東西被拉走,至於給老三上戶口,那更是做夢,罰款交完之前,就當黑戶吧。
這個時候,鍾家的智多星鍾奶奶跳出來出主意了,她的主意就是把七月送人。五月已經□□歲了,這個年齡,鐵定送不出去了,誰家肯要這麼大的孩子?至於七月,她今年虛歲才六歲,現在趕緊送出去還來得及。
鍾爸爸想要兒子想瘋了,自然滿口稱好,鍾媽媽雖然不捨,但她也想要兒子。在這種鄉下地方,生不出兒子的女人,說話都不硬氣。爲了博一個兒子,她也便點頭應承了。
鄉下人有個說法,當着豬的面千萬不能說出把它送走或是賣掉的話,豬一旦聽到後,馬上就要絕食,把自己餓成一隻瘦骨嶙峋的瘦豬或死豬。你賣去吧。
鍾家商量把老二七月送人的事情當然也都是瞞着小孩子們的。可是他們卻低估了生長在這樣一個家庭裡的孩子們的敏感與察言觀色的本領。
五月在領養七月的人第一次到家中做客的時候就察覺到不對勁了。來的人是鍾媽媽的堂弟,五月的遠房舅舅和舅媽。因爲外婆家看不慣鍾爸爸的爲人作派,早就和鍾家斷絕了來往,這幾年外婆家的人從未進過鍾家門。這一次不知道爲什麼,這遠房的舅舅兩口子竟然會滿面笑容地出現在自家,不僅如此,還買了一堆糖果點心,另外給姐妹倆各買了一身新衣服。
五月在廚房裡幫忙做飯,心裡面暗暗嘀咕,不知道那兩個人來幹什麼。舅媽把七月摟在懷裡摸摸臉,拉拉手,不住嘴地誇她會說話,長得可人意兒,又當場給她換上一身新衣服,往她兩隻小手裡都塞滿了糖果點心。還笑說:“我家要是有你這樣的小女孩兒就好了。你跟我回家過幾天好不好?”又說,“咱們七月快過生日了吧?等你生日的時候,我給你買蜂蜜蛋糕吃。”七月從出生到現在,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得到大人們的關注和疼愛,直高興得眼睛發亮,小臉發紅。
不知爲什麼,五月卻越聽越害怕,瞅個空子,招手把七月叫過來,交代她說:“你今天哪裡也不要去,跟在我後面。”
七月剝了一粒糖果塞到姐姐嘴裡,笑嘻嘻地答說:“好。”
五月又說:“等你過生日,我給你煮兩個雞蛋,不要他們的蜂蜜蛋糕。”
七月說:“好。兩個雞蛋,姐姐一個,我一個。”
五月想想不放心:“要是他們說帶你去他們家做客,你不準答應。”
要是別的孩子,未必能聽出什麼不對來,但是其時只有六歲的七月卻嚇了一跳,慢慢的,眼神就有些發直,眼內溢出兩顆胖大的淚花來,拉住姐姐的手,說:“我不要他們的糖果了!我哪裡也不去,我只和姐姐,和媽媽在一起!”說話時,就粘到姐姐的身上來,腦袋貼在姐姐的頸窩裡,雙手緊緊地環住姐姐的腰。
五月緊緊地抱住妹妹瘦小的身體,在她耳邊保證說:“對,咱們兩個永遠和媽媽在一起。”
然而,第二天,五月放學回來就沒再看到七月了。小七月穿過的小衣服用過的舊書包也統統不見了蹤影,彷彿鍾家從來就沒有她這個人似的。
九歲的五月失魂落魄,在家裡東找西找,掀起牀單看牀下,把飯櫥衣櫃的門都一一拉開,伸頭往裡面看,生恐是七月惡作劇故意嚇自己,爸爸媽媽攔都攔不住她。
結果當然是找不着人,她就站到院門口去喊:“七月——七月——”喊得啞了嗓子,見到人就拉住人家明知故問,“你看見我家七月了嗎?你看見我妹妹了嗎?”
因爲她作天作地,哭鬧不止,被爸爸拿鞋底狠打了兩頓才消停下來。之後又用了幾年時間,她終於慢慢接受了妹妹七月被送人這一事實。
而七月被送人的那一年,鍾媽媽產下一子,取名家川,後更名家潤。
但也是從七月被送人的那一年開始,五月一旦覺得開心的時候,馬上就會疑神疑鬼:我這不是做夢吧?怎麼像做夢似的?
然後就開始給自己潑冷水:你有什麼好高興的?說不定馬上就要倒黴啦!你沒有資格開心,也沒有資格幸福,醒醒吧鍾五月。
妹妹七月被送人後的那一段時間裡,她得了空就往外婆家跑,希望能看到七月一眼。外婆怕節外生枝,不願意告訴她那個舅舅家的地址。當然,舅舅家恐怕領養的女兒養不熟,自然也不願意和她外婆家再有來往。
某一次,她裝作迷了路,從外婆家一路問到那個舅舅家門前,看見了妹妹七月。七月正在和一堆小孩子在門口丟沙包,許久沒見,她又長高了,氣色看着也還好,穿的衣服也比在鍾家時整潔多了。
五月心砰砰直跳,來時路上想着要是能夠看到七月,就不管不顧地上前去拉着她跑,但真到了地方,卻連露面的勇氣都沒有,只能藏在一棵梧桐樹後,呆呆地看着妹妹玩耍。七月和夥伴們玩耍了很久,撿沙包時,一眼瞥見樹後的五月的腦袋,隨即愣了一愣,站在原地與姐姐對視良久。
她的玩伴催她:“七月,你沙包快點丟過來!”名字竟然沒有改,五月多少有些激動和竊喜。
七月慢慢轉身往回走。五月站在樹後小聲喊:“七月,七月——”不知道和妹妹說什麼好,只敢小聲地叫她的名字,先把她人留住再說。
七月恍若未聞,快步往自家的院子裡走去。玩伴問她:“七月,你不和我們玩啦?”
七月大聲說:“外面有壞人!我要回家找我爸爸媽媽啦!”
同樣只有六七歲大的玩伴看見樹後長伸着腦袋的五月,說:“七月,可是你家親戚來啦?”
七月梗着脖子說:“纔不是!誰知道她是誰,不認識這個人!”
玩伴突然訝道:“你怎麼哭啦?”
七月生氣說:“誰哭了!我眼裡進沙子了!”
五月對於七月的言行有些不明白,但似乎又有些明白。以妹妹的性格,恨鍾家人是必然的。她很想當面告訴妹妹,對於她被送人一事,自己事先並不知情,如有可能,她寧願代替她被送出去。
然而,她心裡卻也明白:事到如今,再說這些又有什麼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