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名蜀女對視一眼,都紛紛垂下頭,就連最愛擡扛的友兒也悶頭不作聲。崢嶸橫了她們一眼,說道:“這件事我會向楚南殿下回報,在我回來之前,你們需要好生照看容篤篤,否則楚南殿下怪罪下來,休要說我沒有提醒你們。”
林薇兒聞言臉色大變,塗了腥猩紅丹的手指絞着衣袖,恨意幾乎叫她咬碎了牙齒。過去有楚堯處處護着崢嶸,如今又來了個楚南,爲何人人都要偏袒於她!
崢嶸平日裡儘量不跟她們起衝突,一是同是蜀人,何苦窩裡鬥,二也是不願鄭人看笑話。但如今這種情況,事關容篤篤的性命,倘若置之不理,約摸活不了幾天。現在唯有先將事情告知楚南,楚南再以蜀國質子的身份向宣遠帝要求指派御醫,纔有可能保住容篤篤的性命。崢嶸不願再跟她們多費口舌浪費時間,急急往攬星殿方向去。
楚南因着流星的幾句話而心裡不痛快,過去在蜀國他便知道她和玲瓏素來目中無人,但也未加阻止,說起來到底還是自己慣的,相較崢嶸的沉穩內斂,更顯得她們浮躁不知輕重。楚南覺得自己過去實在太過於縱容了,現在身處鄭地,便不應該再任她們爲所欲爲,否則在鄭人眼中,豈不顯得蜀國目無尊長,有失禮數?
平日他的起居更衣都是由玲瓏和流星照料,但今日他有心給她們一個下馬威,便讓雅風侍候自己更衣。他換了一件山茶灰暗紋織錦中衣,外披青色玉綿長衫,墨發綰成一髻,簪着一根富貴翡翠笄,容顏清俊,長身玉立,雖仍年幼,但已有了濁世佳公子的風流神采。
“殿下生得真是好看。”雅風忍不住感嘆。
其實她這句話略有不敬,身爲下人,怎能對主子的容顏服飾加以評論,但雅風素日安靜嫺雅,楚南也喜歡她的沉靜,便只笑了一笑,未露不快之色。玲瓏和流星站在外面廳子裡,都是一臉鬱郁之色。
“殿下!”崢嶸從屋外走進,聲音裡充滿焦急。
雖然楚南已經告誡過她們不得對崢嶸無理,但流星憋了一肚子火,還是沒好臉色地說:“殿下正在更衣,大呼小叫可不成樣子。”
崢嶸見她們都站在外頭,不由得詫異,給楚南殿下更衣的人是誰?
正在不解時,楚南便在雅風的攙扶下從內屋走出,問道:“崢嶸,何事讓你這麼着急?”
雅風對崢嶸行了半禮,便乖巧站在一旁。崢嶸看了她一眼,心中已瞭然,她對雅風印象甚好,便對她微微一笑,才說道:“殿下,容篤篤身體不適,已臥牀多日,還請殿下爲她做主!”
“姐姐不是去了存菊堂嗎,怎麼又到湘春苑去了,這兩處不在一個方向呀。”流星這一聲“姐姐”喊得陰陽怪氣,聽着十分別扭。
“崢嶸姐姐在半路聽聞篤篤姑娘身體抱恙,心中擔憂,便差我去領茶葉和摘菊花。”木棉提着一籃子新鮮的菊花從屋外走進,“存菊堂的菊花開得正好,瞧我摘了這些,一會便去熬成花汁,晚上來做菊花糕。”
崢嶸怎會不知道自己若空手回到攬星殿,必會引人懷疑,事先就已經安排木棉去辦這兩樣事。流星見發難不成,只得訕訕住嘴。
“崢嶸,你說容篤篤怎麼了?”楚南還記得那個在中元節上一舞驚豔四座的蜀女,他雖不喜歡此等以色侍人之舉,但那本就是蜀女來鄭的使命,多少亦能體諒。
“殿下,我方纔去見容篤篤,她已抱恙多日,奄奄一息,恐怕挨不了多少時日了!”崢嶸焦急地說道。
“有這等事?怎麼未聽湘春苑的人提起?”楚南面色一沉。
崢嶸知道若將林薇兒等人的冷漠態度說出,楚南必然大怒,到時候免不了又是一番事端,但現在容篤篤性命攸關,豈是追究責任的時候。她避輕就重道:“殿下,眼下最要緊的就是給篤篤找一位御醫好生醫治,或許還有一線生機,求殿下救她一命。”
崢嶸躬下腰身,神情充滿懇切。她是真心爲容篤篤擔憂的,那個如芙蓉花般秀美的女子,不應該就此折斷,她在蜀國的父母親人,仍心心念唸的牽掛她。而對於楚南來說,每一個隨他來鄭國的人都是至親之人,他自是在意他們的生命,心中不禁也着急:“我這便去晉見宣遠帝。”
“殿下,不可。”滿公公人尚在院中,聲音已先傳了過來,“照鄭皇宮的規矩,後宮之事皆由皇后娘娘掌管,不管是妃子還是宮女,請診需得向皇后娘娘請示。殿下若爲一名貢女便去找宣遠帝,難免落人口舌。”
崢嶸方纔着急,未來得及細想這其中細枝末節,聽滿公公提起,不禁心頭一凜。是呀,她怎麼就忘了這是在鄭皇宮,與蜀國是有諸多不同的,在進宮之前她明明就將宮規細讀了一遍,可到緊要關頭卻還是失了分寸,說到底仍是她處事不夠沉穩啊。若非有滿公公及時出現提醒,她豈不是讓楚南殿下陷進兩難之地?
思及此處,崢嶸身上陣陣發寒,向滿公公投去感激的目光。
“姐姐該不會是想讓殿下爲一名貢女去求鄭國皇后吧?”流星原也不知道鄭國有這樣的規矩,但現在逮住把柄,就毫不客氣的向崢嶸發難。
“殿下,是我疏忽了,請殿下責罰。”崢嶸躬身內疚地說道。
楚南上前將她攙扶,柔聲說道:“崢嶸,你亦是擔憂容篤篤安全才會如此,更可見你心地善良,有錯之有?”
流星撇撇嘴不再作聲,玲瓏臉色陰沉,一直沒有開口說話。崢嶸說道:“請殿下允許我前去向紫玉皇后請醫。”
楚南思慮片刻,想那紫玉皇后身爲一國之母,必定有其風範和肚量,理應不會刁難崢嶸,便道:“你且小心,見機行事。”
“是,殿下。”崢嶸點點頭,行禮退下。
“姐姐,我跟你一塊去。”木棉忙追出來道。
崢嶸本想拒絕,但見木棉神情迫切,便就沒說什麼,兩人挽手快步離去。滿公公注意着她們遠走,低嘆一聲說道:“篤篤姑娘是否能逃過此劫,便看崢嶸能否說動紫玉皇后了。”
“滿公公,容篤篤爲何會身染重病?”楚南記得容篤篤在中元節上仍是笑顏如花的,怎麼才過了這月餘時間,她便如此了。
“這個奴才也不知情,篤篤姑娘神志不清,還需等她清醒後再詳加細問。”其實滿公公心裡已經猜了大概,後宮之中,不外乎那些爭寵的伎量,一個如花似玉的新晉美人,自然會令妃嬪們如履薄冰,這其中甚至包括了皇后。
“湘春苑住了那麼些人,便就沒有一個看見嗎?”楚南的聲音冷了下來,他怒的是蜀女們的無情無義,竟然枉顧姐妹性命,實在可惡。他轉頭朝玲瓏道:“玲瓏,你且去湘春苑,讓她們好生照顧容篤篤,若有一人抗命,儘可責罰!”
“是,殿下。”玲瓏躬身領命,退了出去。
楚南站在廳堂之中,落日餘輝滿江院落,金燦燦的光芒溫暖而奪目,而他的臉色卻十分蒼白。在蜀國的時候,在楚堯哥哥修行歸來之前,他一直被瑞雲王后嚴加管教,不許做這個不許做那個,稍稍和人嬉戲片刻都要受到責罰,使得他的性子越來越孤僻冷傲。當崢嶸出現在他面前時,那明媚的笑顏就彷彿一道光,給他一層不變的人生增添了無數爛漫,直到後來有一天,楚堯回來了。
當看見他們站在景福宮的木蓮樹下靜靜相望,當他們如一對璧人般出現在蜀國百姓面前,楚南就知道,他和崢嶸之間,隔得已經是一道無法逾越的鴻溝。他本以爲,這道鴻溝會永遠存在,所以他收起所有傾慕和思戀,把自己圈在那個小小的世界裡,孤單的,執著地看着他們,只要崢嶸能夠幸福,便就都足夠了。
然而這一切卻在鄭軍和燕軍的鐵蹄下化爲泡影,崢嶸的心因楚堯的死而冰封。曾經楚南不需要擔憂任何事,只要有皇長兄楚堯在他身邊,他就可以開心地做任何事,就連一貫嚴厲的瑞雲王后,也不會加以阻止。
但是現在,楚堯已經永遠留在了兩軍交戰的戰場上,他用生命換來太子的尊嚴,把寂寞留給了崢嶸,把責任留給了楚南。在來鄭國的路上,面對燕軍的數次挑釁,每次都是崢嶸擋在他面前,而他身爲蜀國皇子,卻什麼都做不了。
不,他不能再這樣下去。
他不能再由着性子將所有事情都交給崢嶸處理,不能再當一個任人欺凌的弱者。
因爲唯有強大,纔可以保護身邊的人,纔可以保護崢嶸。
楚南清瘦的手指在鏤花團花紋滾邊的袖口下握緊,雙眸明亮而清澈,透出無比堅定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