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軒看着項菲儀的目光眷戀又溫柔。
她是他一生的執念,超過了家國山河。
“這半年來,我和家父都做錯了太多事。”沈軒安靜開口,“家父之死,算是算計季家的因果報應。謝兄,我知道你不會原諒我,可是我還是要跟你說一聲抱歉。”
謝淵轉過頭去,不再看他。
沈軒苦笑,語氣卻忽然赫連厲起來:“但他不該算計母親!母親什麼都不知道,她有什麼錯?此生必不與項騫爲善!”
項菲儀沉默。
“幽州騎會聽我調遣,我明日啓程前往黃沙關,或可有一搏之力。”沈軒看着項菲儀,語氣溫柔又決絕。
陳明遠轉頭看向花廳外高曠蒼藍的天空,心底喟嘆。
到頭來,整個國家的重擔竟然落在了他們這一羣通緝犯的身上,豈不可笑可嘆!
陳明遠張羅着把沈軒送回後廂,花廳裡只剩下謝淵、赫連炫和項菲儀,一時間闃寂無聲。
謝淵喝了幾口茶水,清了清嗓子:“那個,殿下,青州之事,是不是要跟毓親王談一談?”
“青州?”項菲儀皺眉不解地看向他,“怎麼了?”
“端親王的軍隊可是已經開進青州了吧?”謝淵斜眼看向赫連炫,“雲錦河以北的版圖,都在東璟的控制之下了吧?”
雲錦河流經西遼、東璟後流入南秦,又從南秦東端的兗州東流入海。雲錦河以北的十三州,也就是南秦的三分之一。
項菲儀聞言震驚不已,冷笑着看着赫連炫:“渾水摸魚?王爺真真好手段!”
赫連炫一臉苦澀。項菲儀失蹤後他心灰意冷,一心想要尋回項菲儀,便放任赫連修朗向東進軍,誰也沒想到南秦的守衛貪生怕死至此,不等赫連修朗攻城便紛紛開城門投降。
於是短短時間內,雲錦河以北的十三州竟然都被赫連修朗拿下來。要不是赫連修朗統帥不了赫連炫的人,割地爲王也是綽綽有餘了!
“殿下!您這麼做是不是太自私了!”隱藏在暗處的虛實在是忍不了了,現身出來,語氣不善地對着項菲儀,“主子違抗陛下之命,艱難週轉南秦西北的局面,他若是有所圖謀,現在南秦早就改姓赫連了!如果不是項騫通緝你,主子也不會動怒不再爲南秦週轉!”
項菲儀沉默下來。她不敢去想的事,終於被虛一言說破。
“虛!”赫連炫低聲怒喝,手中的茶盞向虛擲出。
虛跪在原地,倔強地不閃不躲。
謝淵冷眼看着,還是出手擲出自己的茶杯。
兩個杯子相撞,謝淵的竟然粉身碎骨,而赫連炫擲出的只是錯開了方向,擦着虛的肩膀將堅硬的楠木柱砸出一個坑。
虛絲毫不畏懼:“殿下,您知不知道主子得知您和親的遺詔後有多開心?您知不知道,在得知項騫通緝您後,主子將雲錦河以北的所有地方,南秦十三州全部改到了您的名下!”
“他怕您將來嫁到東璟受人非難。”
“他把所有能做的都做好了,可您呢?您爲主子做了什麼?”
“我從未見過這麼低三下四的主子,您不想······”
“夠了!”赫連炫冷喝着打斷他,“房!帶他滾回去領罰!”
房領命提起一臉不甘的虛離開,離去看向項菲儀的一眼意味深長。
“我不知道你做過這麼多,”項菲儀低聲道,“多謝你,可是······我們回不去了。”
他們之間隔着家國之殤,隔着身份的天塹。項菲儀與毓慕的故事,還未開始,便已結束。
剩下的,只有襄儀長帝姬,東璟毓親王。
花廳裡的沉默令人絕望,彷彿漫漫無止境。項菲儀正想要起身,氐卻躬身進來:“主子,帝姬殿下的暗衛求見。”
赫連炫聲音落寞:“帶進來吧。”
他隨後起身,認真地盯着項菲儀,語氣決然:“阿若,我愛你從來都不是假的。無論如何,我的妻子只能是你。”
把你綁在身邊,我們也算是白頭偕老了吧?
項菲儀看着他離去的背影,無聲地模糊了視線。
謝淵看着兩人彆扭的樣子,無聲地嘆氣。情之一物,世間劇毒。
正在這時,項楓的身影蹦蹦跳跳地跑進來:“三姐姐!”
項菲儀見到他,又驚又喜地一把抱住:“阿楓!你怎麼來了?姨母呢?你妹妹呢?”
項楓瘦了不少。新都動亂,誰還能顧上母家失勢的小皇子呢!在項菲儀熟悉的懷抱裡拱了拱,項楓才悶聲悶語地道:“黑夜哥哥帶我來的。”
正說着,黑夜一行人進門叩拜道:“屬下參見殿下!救駕來遲,請殿下恕罪!”
“你們快起來,快起來,”項菲儀抱着項楓,眼淚掉了下來,笑着道:“我還以爲再也見不到你們了呢!”
“殿下!”黑月鼻頭一酸,紅着眼睛過來抱住了項菲儀。
項菲儀抽出手來拍拍她:“好啦好啦,我這不是好好的嘛!”
說着又道:“黑風受傷了,不過被蕭晟瑾留在了鎮上,待會兒咱們去接他。哎對了,黑星呢?”
一時安靜無聲。
項菲儀忽然有了不好的預感,連聲音都有些發顫:“黑星,人呢?”
“黑星姐姐爲了救阿卿,中了很多箭······”阿楓的聲音悶悶的,可是格外清晰地敲打着項菲儀的耳膜。
“中了很多箭······”項菲儀恍惚間看到兒時帶她溜出去玩的黑星,笑得沒心沒肺的黑星,神情堅毅的黑星,誓死也要帶自己離開的黑星······
“黑星潛入八帝姬的宮裡被發現,攝政王下令······亂箭穿心······”黑夜常年平淡無波的聲音顫抖着。
“亂箭穿心······”項菲儀握緊了雙手,瑩白的手心滲出一絲血跡,“項騫!”
“八帝姬呢?”謝淵聞言皺眉。項騫不會喪心病狂到把項卿也射死了吧?
黑月看見他有一絲驚訝:“謝大人,你怎麼也在?”
隨後解釋道:“本來攝政王要處死七殿下和八帝姬,可是······段安柏攔了下來。把八帝姬單獨看管在殿下的永寧宮裡。讓素雪她們照顧······善待有加。”
事出反常必有妖。
謝淵百思不得其解:“善待八帝姬?段安柏又打什麼算盤?”
黑夜搖搖頭,臉上帶着一絲愧疚:“永寧宮佈防甚嚴,屬下等未能帶回八帝姬。若不是娘娘相護,只怕七殿下也······”
“姨母·······怎麼了?”
項楓小小的身子忽然戰慄起來,放聲大哭:“三姐姐······母妃流血了,好多血······她都不理阿楓了······”
黑夜等人齊齊下跪:“殿下恕罪。娘娘爲了護住七殿下······薨逝了。”
項菲儀冷笑起來:“好!真好!項騫,我若不殺你,誓不爲人!”
項菲儀猛地起身,眼前卻只剩一片漆黑。
“殿下!”
“三姐姐!”
她的世界,再次陷入一片黑暗。
項菲儀再次睜開眼時,她看見了無邊無際的花海。嬌嫩華貴的顏色,一直鋪到湛藍的天際。遠處山巔一道清流飛瀑,雲霧繚繞間如白練掛川,碎珠濺玉,水聲隱隱。
項菲儀心念神動,轉瞬之間竟然到了山巔之上。雲霧在山頂繚繞流動,像是潑墨間的留白,將山下的茫茫花海映成了一副丹青。塵煙縹緲散盡,有着虛無的美麗。
原來是夢。
“父皇?母后!皇······兄······”項菲儀看着含笑望向自己的三人,忽然有種想哭的衝動。
宣帝依稀是年輕時英姿俊朗的模樣,環着清麗典雅的衛後,儼然一對璧人。
“小若,你怎麼到這兒來了?”項默不贊成地皺了皺眉。
項菲儀看着他的臉,想撲過去討一個擁抱,卻怎麼也動不了:“我,我也不知道······”
“小若,”衛皇后笑着走過來,撫了撫項菲儀的髮髻,“是不是過得不開心?爲什麼不聽母后的話,早日離開新都呢?”
項菲儀有些恍惚。
“小若啊,你父皇給你安排的是個好去處,”衛皇后溫聲細語,一如項菲儀記憶,“快快樂樂地活着,其他的,都不要管。”
“可是·······”
“沒有可是,”宣帝走過來,愛憐地拍拍項菲儀的肩,“南秦從今往後,便不復了。小若只要好好地活着。記住了嗎?”
“他不算個好人,但不會欺負你的。”項默上前一步,微笑溫柔得像是幼時。
“哥哥!”項菲儀看着他們的身影透明起來,逐漸飄遠,着急地大喚,“父皇!母后!不要走啊!帶小若一起!”
“不許胡鬧,你不能在這兒,回去吧······”衛皇后最後的聲音安詳縹緲。
眼前的景物迅速褪色,項菲儀眼睜睜地看着四周重歸於一片漆黑。
耳邊只有母后的聲音還在絮絮:“快回去吧,好好活着······好好······活着······”
母后,該怎麼好好活着?
我所愛的,皆離我而去的;愛着我的,皆是虛無。
南秦的襄儀帝姬?東璟的毓親王妃?
是該認命嗎?
我究竟該怎麼做,才能挽回失去的一切?
母后,我究竟該怎麼做?小若真的很累了啊······
項菲儀在夢裡驚醒時眼角冰冷,她伸手觸去,一片潮溼。
窗外已經暗了下去,屋內沒有掌燈,可是隔着屏風,項菲儀依然能看見那一端熟悉的身影。
端方溫潤,卻又高不可攀。
“你突然回來,究竟是爲了什麼?”
項菲儀突然記起,那道熟悉的聲音正是東璟出使南秦的使臣,司染。
“新都出事了······不對,準確地說,是南秦出事了。”司染壓低了聲音,屏風後的項菲儀隱約地也感受到倏地嚴肅起來的氣氛。
“黃沙關三天前就破了,”司染看着赫連炫皺起的眉峰,解釋道,“爲什麼暗探沒有收到消息?因爲守城的副將變節投敵,蕭晟鳴進關後·····屠了黃沙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