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軒點點頭,站在城牆上,望着遠處升起的幾縷炊煙,眉頭皺緊。
那是所謂的流寇山匪的駐紮地。從近期的幾場戰役來看,這根本不像是流寇山匪,很大一部分人進退有度,嚴令禁止,訓練有素,倒像是一羣兵士。宣帝擔心的事很可能已經發生了——西遼的人混進了這些流寇裡。
他和季斂南的任務,就是務必把這些人攔截在黃沙關外。
想起季斂南,沈軒的心情並沒有好起來。父親的來信他已經看過了,季家被流放的事情瞞不了季斂南很久,若是扯到了平南王府身上······
還有西遼,竟然打起了小若的主意?沈軒感覺到缺少權力的蒼白感,他徹底明白了,只有有了足夠大的勢力,他才能得到自己想要的!
那麼,父親的提議······
“報!”一個甲士單膝跪倒在城階上,“右路有消息!”
“季將軍?”沈軒挑挑眉,拍了拍守城伍長的肩,隨即向城下走去。
知州的衙門被當成了臨時的落腳點,房內點着熊熊的火盆,溫暖如春。
沈軒望着手中的信件,沉默半晌。
“將軍,發兵吧!末將願帶兵前往!”說話的竟然是陳明遠。
與沈軒大打出手的草包已經今非昔比,憑着一刀一劍的軍功,陳明遠已經是沈軒手下一個不大不小的副將了。
脫去一副無賴的紈絝相,陳明遠的臉龐越發展現出喋血沙場的堅毅。
見沈軒沉默,陳明遠既奇怪又焦急,又勸道:“將軍,季將軍守的濰城可不比咱們的滄州,那裡的城牆設施並不完備,都是臨時搭建!若是失陷,不但咱們腹背受敵,黃沙關更是岌岌可危!如今季將軍遇伏,我們理應派兵支援吶!”
沈軒卻還是一言不發。
這些他自然知道。可是他也還記得,父親的話:“右路一軍,換金吾一衛。”
“將軍?這有什麼可猶豫的!”陳明遠很是着急,他知道他的身後是關內的子民,是南秦的百姓。
沈軒終於擡起頭來,冷冷地望着站在下首的陳明遠,一字一頓,仿若屋外翻飛的白雪,凍得陳明遠心寒:“傳我將命,暫不發兵!”
四周一片暗沉,項菲儀慌了,大喊着“母后!哥哥!”卻無人應答。
項菲儀在駭人的黑暗中奔跑起來,她要逃出去!
在一片漆黑中的狂奔令項菲儀崩潰極了,眼前突然出現了光亮。是她的母后和哥哥在等她嗎?
項菲儀努力地奔跑,在無盡的暗黑盡頭,她卻看見了熊熊的烈火!
她的母后,站在詭異的紅蓮之火中央,笑容哀婉:“小若,快走吧!這裡,要毀了啊!”
項菲儀這才發現,母后仿若立在雲端,她們的腳下,是一座再熟悉不過的城池——新都。
“新都!母后!新都着火了!”項菲儀束手無策,眼睜睜地望着新都身陷火海。
一回頭卻看見她的母后向着下面的火海墜去,烈火中的新都眨眼間成了猙獰可怖的地獄。母后哀豔的笑容瞬間被火舌吞沒:“小若······”
“母后!”項菲儀猛地睜開眼睛,冷汗涔涔。原來只是一個夢。
背對着牀榻而坐的毓慕急忙走到項菲儀身邊:“阿若,怎麼了?”
項菲儀還沉浸在剛剛的噩夢中,眼神驚恐迷離。
毓慕安撫地撫了撫項菲儀的背,溫聲道:“沒事了,沒事了······不要怕,我在呢,我在呢。”
毓慕看着項菲儀被汗浸溼的額頭,抽出帕子輕輕拭去項菲儀一頭的冷汗,又端了溫水,項菲儀捧着茶盞,半晌才緩過來。
揉了揉眼,項菲儀有些愧疚地笑道:“我做了個噩夢,現在不要緊了。”
夢裡的場景大半不記得了,項菲儀只記得母后最後的笑容和漫天橫流的火海,幾近真實的可怕。
“不要怕,我在,不會有事的。”毓慕看着項菲儀略現蒼白的神情,揉了揉她的發頂,語氣寵溺溫柔。
項菲儀望着他目光中蔓延的心疼和暖意,心底忽然安定下來。她願意相信他,這種無條件的信任毫無道理,可是發自心底。
“阿慕,咱們這是在哪裡?回到吳家莊了?”項菲儀看着身上粗布的棉被,問道。
“還沒有。這裡是青雨山東邊的一個村子,離着吳家莊還得半日的路程,”毓慕指了指窗外,“今日天色晚了,先在這裡借宿一晚。”
項菲儀點點頭,只一晚對京城的局面也不會影響很大,她也知道毓慕這是爲了遷就自己。又有些懊惱,自己怎麼就在毓慕背上睡着了?還睡了這麼久!果然身體虛就是不行啊!
“不會有人追過來吧?”想了想,項菲儀緊張地抓住毓慕的衣袖,“可別連累了無辜的村民。”
“不會的,沒有追兵。”
項菲儀這才放心地點點頭,正要說些什麼,就聽見外面一陣喧鬧。
不由警惕起來,加上愛看熱鬧的心理作祟,項菲儀躍躍欲試地想要衝破毓慕的防護。
毓慕見她探頭探腦的模樣,不禁搖頭笑道:“今日是藏冬節,村子裡的人在準備慶典呢!”
“藏冬節!”項菲儀聞言眼前一亮,又成了那個愛吃愛玩的京城紈絝,“我們去看看,去看看呀!”
藏冬節是爲了慶祝秋收的豐盛而舉行的慶典,南秦除了除夕夜最盛大隆重的節日。
“外面人多眼雜,還是不·······”
“阿慕······”項菲儀急忙打斷毓慕拒絕的話,努力做出一副可憐巴巴的樣子,“就看一小會兒!就一小小會兒!”
溼漉漉的大眼睛努力做出可憐兮兮、泫然欲泣的模樣,卻骨碌碌地亂轉,古靈精怪。
毓慕在這樣的眼神下,完全沒有鬥志,繳械投降:“好好好,我們去看。”
“好哎!”項菲儀興奮地拍手。
等到回了新都,還不知會是怎樣的情形,先樂一樂也是值了。
借了借宿人家一身男裝換上,項菲儀拉着毓慕興沖沖地出門。
這才發現,這個村子地方不小,熱鬧十分。
集市上人羣熙熙攘攘,處處燈火相映,摩肩接踵。家家門口都懸着各色風燈,溢彩爭輝,耀眼奪目。處處張燈結綵,攤販鱗次櫛比。冰糖葫蘆,雜耍賣藝,賣小吃的高堆果餡,粘梅花的齊插枯枝。戲貨郎,樁樁鬥巧。評書人,演說世界。
項菲儀左手糖葫蘆,右手糖人兒,一路邊吃便晃,走走停停,如同初見世面的小姑娘,從雜耍到猴兒戲,無不新奇極了。
她自幼長在深宮,每年的藏冬節都是宮中拘謹刻板、千篇一律的所謂家宴。離世俗煙火最近的,也不過是跟着宣帝站在高高的禁宮宮牆上,接受萬民朝賀。
貴不可言,卻也高處不勝寒。
毓慕素來厭煩人多喧雜之處,這一次卻心甘情願地跟在項菲儀身邊,小心翼翼地將她與人羣隔開以免磕碰,一面看着她興奮得紅撲撲的小臉,突然爲着一個司空見慣的節日歡喜起來。
“大哥哥,給娘子買個同心結吧!”一個童音在身旁響起來,項菲儀循聲望去,是一個十歲左右的小姑娘,梳着丫髻,還帶着沒長開的稚氣。
項菲儀與毓慕具是一愣。
小姑娘眨了眨黑葡萄似的眼睛,指着項菲儀笑:“大哥哥好福氣,有這麼漂亮的娘子,該買阿笑最好看同心結配呢!”
“小,小姑娘,你搞錯了,”項菲儀漲紅了臉,“我我,我不是他的娘子!”
小姑娘阿笑奇怪地望了望兩個人,明明看起來就是嘛!
一旁的毓慕十分坦然,難得的和藹可親,微微笑着:“小姑娘,有多少同心結?哥哥全買了。”
阿笑目光一亮:“真的嗎?阿笑還有好多呢!”
毓慕含笑點了點頭,傾城的容顏如同清晨的第一束陽光,明豔又不失生機。
毓慕細細選了一個繁複的同心結,將一錠銀子和餘下的同心結留給小姑娘,擺手表示不用找了,在阿笑感激地目光里拉着項菲儀離開。
阿笑的勸勉將項菲儀轟得魂遊天外:“大哥哥人真好,難怪能找到這麼漂亮的娘子呢!”
彷彿藏起的小心思被人拆開曬在陽光下了。
“這是要去哪兒?”走出一段路,項菲儀纔回過神,問道。
街上的人個個都喜笑顏開的,被街邊紅彤彤的花燈一照,臉上更添了喜氣。有調皮的孩子牽著兔燈在人羣中穿梭嬉戲,笑聲隱沒在熙熙攘攘的人堆裡。
毓慕自然而然地牽着項菲儀的手,答道:“小姑娘說,河邊有放花燈祈願的,還有煙火,阿若要不要去看看?”
項菲儀偷眼覷着兩人交握的雙手,偷偷彎起了脣,忙答道:“要看要看!”
停了停,項菲儀吞吞吐吐地問道:“那個,阿慕,你買的同心結,是要送給誰啊?”
她不傻,永結同心還是懂的。毓慕,不會已經有了心上人吧?項菲儀有點兒沮喪起來。
“你猜猜?”毓慕故意拖長了聲音。
項菲儀沒有作聲——忽然不想看煙火了。
這座小村外剛好臨着雲錦河,是個放河燈的好去處。河面微波盪漾,開遍水蓮花。均是岸邊人們放下的花燈,蓮花般的模樣,花心是一小截蠟燭,火光在風中不定搖曳,花燈亦是顫顫地帶著人們的各種許願隨著水流飄向遠方。
毓慕沒有告訴她,其實這裡也是來求姻緣的好地方。燈下是一張張笑臉,年輕女子紅著臉把香囊塞進情郎手中,臉上一抹嫣紅豔過了花燈。青年男女這一天來放燈遊玩,如果碰上雙方有意,便交換信物,結一段佳話。
眼前是往來如梭的人,也有一對一對的有情人肩並肩坐在河邊看河燈。
“姑娘,要不要放個燈?”賣花燈的小夥將燈舉在項菲儀眼前,“放個花燈,祈個福,老天爺就一直護著您。求姻緣可靈着吶!”
項菲儀看着花燈如晝,星星點點,熠熠如地上銀河。轉了轉眼珠,推開了毓慕:“不許看!不許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