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時最老實的大良沈休明,居然第一個打聽到了“凡緣”與“道緣”的含義,吃晚飯時興致勃勃地與夥伴們分享。
自從周平向小秋挑戰以來,飯廳第一次顯得亂哄哄的,弟子們都圍在一起熱烈地討論,只有周平等少數幾人例外,皺着眉頭吃飯,偶爾向小秋瞥一眼,將弟子們這種不守規矩的行爲歸結爲他之前的挑動。
“修道之人也是可以結婚生子的,取得星落道果之前是凡緣,之後是道緣。”大良幾乎忘了吃飯,“凡緣與道緣也叫情劫,道士們都會各經歷一次,只有慧劍斬情絲的人才能更上一層樓。”
“申庚申己的父母肯定是道緣了,楊都教不是星落境界的迴風師嗎。”沈昊猜道。
“還真不是。”大良搖搖頭,四下掃了一眼,壓低了聲音:“我特意打聽過了,他們是凡緣,一直沒有度劫,靠着特殊手段才達到了星落境界,不過註定從此止步不前,再也不能取得更高的道果了。”
“那就先斬斷凡緣,等到修行有進展再續道緣不就得了?”沈昊覺得申庚的父母不夠聰明。
“哪有這麼簡單?凡緣和道緣不可能發生在同兩個人身上,慧劍斬情絲,斬斷了還怎麼續上?”
慕飛黃最近一陣少言寡語,小名叫順子的管金吾代替了他的位置,恍然說:“這不就跟成兩次親一樣嗎?要是在咱們野林鎮,可就要被人瞧不起了。”
“你懂什麼?”大良的確將事情打聽得清清楚楚,“道士們法術高強,凡緣根本不用親自出馬,用分身代替就行。凡緣的對象通常是普通人,根本看不穿,這叫用情不用身,以免受到凡人的污染。”
“原來還可以這樣。”幾個小夥伴嘖嘖稱奇,“那申庚的父母……?”
“申庚的父母就犯了一個錯誤,兩人都是修道之士,卻結下凡緣,結果斬也斬不斷,一直延續到今天,已經好多好多年了。聽說宗師都感到遺憾,以他們兩個的天賦,本可以取得更高道果的。”
大家總算是聽得明白了一些,管金吾笑嘻嘻地衝一直不吭聲的小秋問:“小秋哥,你跟芳芳打算結哪種緣?”
小秋看着一雙雙好奇與羨慕的目光,撓了撓頭,“你們不修順天之法啦?心事不寧、飯也不吃,對亂荊山就那麼感興趣?”
“我們說的不是亂荊山,是你和芳芳,對了,你們都在修行,應該結道緣。”沈昊非要追問到底。
“咱們離這種事還早着呢。”大良攔下話頭,“大家知道凡緣和道緣是怎麼回事就行了,快吃飯吧,小秋哥待會要爬山,咱們還得做晚功呢。”
衆人這才捧起飯碗,一口嚼三十六下,頭幾口節奏還有點亂,很快就變得一致了。小秋吃得比較敷衍,但他想的不是凡緣、道緣和芳芳,而是風婆婆,擡頭看了眼夥伴們,欲言又止。
吃完飯後,小秋去找辛幼陶。
西介國的王子坐在牀上歪着頭似睡非睡,發現有人進來急忙端正坐姿,掏出手帕擦去嘴邊的口水,不悅地說:“進屋之前敲門是最基本的禮節……”
小秋轉身在門上敲了兩下,“我還想向你討教幾個問題。”
辛幼陶微微皺起眉頭,“你以爲我是什麼人?你的軍師嗎?你有那麼多跟班,怎麼不問他們?”
“因爲我不想耽誤他們修行,可你沒事。”小秋的目光落在辛幼陶嘴巴上。
辛幼陶又擦了下嘴巴,發現沒有口水,有些惱火,馬上又擡起下巴,驕傲地一揮手,“我有你們沒有的天賦,根本不需勤學苦練,過一段時間自會水到渠成。”
一隻小瓷瓶從辛幼陶腿上倒到牀上,小秋瞧了一眼,覺得有點眼熟。
辛幼陶急忙將瓷瓶撥到身後,咳了兩聲,“還找我幹嘛?我說了也是白說,你根本沒將我的話當回事,我跟你說申家要把你們牢牢釘在普通弟子的地位上,你卻莫名其妙地去爬山,這能提高你的地位嗎?”
“你想讓我無緣無故去向申己和楊都教挑戰,然後滿腔仇恨地入魔?”
辛幼陶被說中了心事,輕輕哼了一聲,慕行秋比他預料得要聰明一點,但也僅此而已,“不管怎樣,你得承認我說的話有道理。”
“當然,所以我又來向你討教。”
“不用討教,該說的我都說了,你走吧。”
“我想問的事情與申庚無關。”
“哦?怪不得你修不得順天之法,好奇心太重,還愛多管閒事。”辛幼陶端正坐姿,用大人的腔調批評小秋,可目光裡卻明顯地也流露出好奇之意。
“還記得那朵藍色的魔花嗎?”
“當然。”辛幼陶一下子警惕起來,以爲小秋要算賬,“我當時提醒過你們不要碰,可你們不聽話……”
小秋擺擺手,“我在想,那朵魔花爲什麼會開在風婆婆的院子對面?龐山宗師爲什麼會在千里之外發現我們遇險?最關鍵的是風婆婆在野林鎮居住十多年,爲什麼最後時刻卻走了?”
“這位風婆婆有什麼來歷?”
“她是亂荊山弟子,叫風如晦。”
辛幼陶長長地哦了一聲,以想當然的輕鬆語氣回答:“待十年很正常,九大道統都會派出一些高等道士分駐聖符皇朝各處,有的是爲了選拔弟子,有的是監視妖魔,還有一些純粹是爲了隱居,只要不干涉凡人就行了。至於那位風如晦最後時刻離開,肯定是害怕魔種唄。”
小秋之前也是這麼以爲的,可有關凡緣、道緣的那番話給了他一點新啓示,“好像不止於此,風婆婆跟龐山宗師……他們好像有點關係。”
“什麼關係?”辛幼陶茫然不解。
小秋回憶他幾個月前第一次進入老祖峰物祖堂的情景,禁秘科首座左流英通過一名女侍之口對寧七衛說:“希望宗師做出決定時沒有受到風如晦的影響。”
“他們曾經有過一段道緣。”小秋說完加上一句,“這是我猜的。”
“如果真是這樣可就有意思了。”辛幼陶突然跳到地上,鞋也不穿來回踱步,整張臉似乎都在發光,“風如晦是亂荊山弟子,不可能來龐山的地盤上選拔弟子,妖魔一來她提前消失,說明這也不是她的任務,那就只剩下隱居的可能了。”
他停下來仰頭想了一會,“一對老相好,野林鎮,魔種,巧合還真是多啊。那個亂荊山的風如晦是絕世美女嗎?”
“又矮又胖的慈祥老婆婆。”
“那就是年輕的時候很美了,宗師的口味……風如晦有沒有對野林鎮表現出特殊的興趣?”
小秋仔細回想,“她跟鎮上的人極少來往,芳芳好像和她很熟,對了,風婆婆曾經介紹我們去西介城,說那裡有她的老姐妹可以投靠。”
辛幼陶坐回牀上,再次陷入沉默,右手托腮思忖良久,“我有一個大膽的想法。”
“你說。”
“野林鎮默默無聞,是兩個人偷偷幽會的地方,可這件事不知怎麼泄露了,魔種於是入侵,它的真實目的不是你們幾個小孩子,而是風如晦,甚至宗師本人,結果你們自投羅網,替他們擋了一難。宗師心裡有愧,因此帶你回山,沒準連道根也是他給你們的。”
這個猜測的確有點太大膽了,小秋搖搖頭,覺得不可能,又提供一點細節,“那天晚上你走了以後,我們還碰到一位符籙師,是從野林鎮走來的,騎着一頭毛驢,戴着高高的帽子,個頭不高,臉卻很長。就是他告訴我們野林鎮的人都被魔種帶走了。”
提起符籙師,辛幼陶瞭解得就更多了,“個子不高臉還挺長……我不記得大小耳堡有這樣的符籙師,反正他無關緊要。龐山的宗師和亂荊山的風如晦……呵呵,太有意思了。”
小秋的興趣不在這裡,“我是想讓你幫着分析一下,風如晦和宗師會不會……早就知道魔種將入侵野林鎮?尤其是風婆婆,她在野林鎮住了至少有十年。”
“道統和魔種勢同水火,要是早有預見,就應該佈下陷阱將魔種一網打盡,而不是眼睜睜看着它掠走一批凡人,你想太多了。”
辛幼陶斜靠在被褥上,揮手送客:“你還是繼續爬山吧,一個申家對你來說就已經高不可攀了,還敢猜疑宗師和亂荊山?你以爲你是未來的道統祖師嗎?”
小秋準備告辭了,突然指着牀上被遺忘的小瓷瓶,“那不是五節青木香膏嗎?”
辛幼陶慌亂抓起瓷瓶,“少管閒事,西介城這東西多的是,你們用不起,對我來說就跟吃飯一樣,用它也不違規……”
辛幼陶太急於解釋了,小秋試探道:“這是你送給張靈生的禮物,你又偷回來了!”
辛幼陶一愣,小秋呵呵一笑起身離開,辛幼陶追着叫道:“張靈生用它根本就是浪費,它本來……跟你說了,少管閒事。”
小秋沒想管閒事,他照舊去爬山,只是今天心事重重,身爲龐山弟子,而且是宗師本人親自帶回來的弟子,對宗師心生懷疑顯得忘恩負義,可小秋不再是幾個月前野林鎮的牧馬少年,孟元侯的“逆天”激勵、辛幼陶關於地位差異的說教,都對他產生了深刻的影響。
爬山的時候,他的腦子裡全是風婆婆和寧七衛,忘了計算距離,等他猛然醒悟的時候,發現高度遠遠超過平時,立刻感到呼吸艱難,急忙下墜,一路上拉扯藤蔓以減緩速度,回到地面時,他的心怦怦直跳。
這一晚小秋沒有睡好,因爲林都教的否定態度,因爲那二十九名面帶戚容的女傳人實在詭異,小秋從未與任何人討論過無名之科的事,並且努力將她們遺忘,可亂荊山和風婆婆又將記憶從心底深處帶出來了。
他夢到了風婆婆,那張佈滿皺紋的臉逐漸變得年輕,越來越像無名之科的女傳人之一,只是臉上沒有悲慼,反而顯出幾分堅定與高傲,她在說話,卻沒有聲音,小秋辨認好一會才明白對方在重複說一句話,與林都教曾經的提醒針鋒相對。
“這就是你的傳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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