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百名道士在山坡上佈陣,林林總總的法器多達七八百件,這一戰非同小可,他們要保護的不只是自己,還有山谷裡的數萬凡人,以及千里之內儘可能多的人類,其中也包括那些不肯過來集合的道士。
肩負如此重要的責任,衆人卻沒有多少把握,事實上,他們甚至沒有信心保住自己的性命。
施含元向山谷中望去,燈光點點,人聲雜亂,凡人的輕信這時卻是一個優點,他們完全相信這些道士,以爲安全輕易可得,他有些羨慕,也因此有些明白趙處野爲何會放棄保護凡人的職責:當擔子太重而被保護者茫然無知的時候,丟掉它似乎是最正常、最合理的選擇。
他站在近百名道士的正中間,原地轉了一圈,對大家說:“如果我預計得沒錯,道火之功將持續一個時辰左右,它會在每個人心中引起一團火誰讓咱們當初都享受過昆沌的法術呢你們會感到全身燥熱,尤其是三田,意志不堅者,將會爆裂而亡。最好的應對之法就是存想,咱們的這個陣法就是要將九卷《無憂經》傳遍千里,甚至更遠一些,幫助所有修行者進入存想狀態。”
這是一個消極的對抗之法,也是最安全、覆蓋範圍最廣泛的法術,衆道士點頭,他們都明白其中的道理,尤其是七名誦經科道士,他們是陣法的核心成員,身邊圍繞的法器也最多。
“事有萬一,昆沌實力強大到不可思議,如果咱們不是對手的話……”施含元又在原地轉了一圈,作爲一名自認爲還算合格的道士,他必須提前想到死亡,並以平靜的態度對待。“保住山谷裡的凡人比保住咱們的性命更重要。”
道士們沉默無聲,過了一會龐山道士申繼先問:“你真的相信左流英,以爲凡人的嬰兒當中隱藏着未來的希望?”
“我只相信一件事,胎生道根的嬰兒數量近一段時間裡大幅增加,這不尋常,如果說咱們還有一點希望的話,這就是希望,咱們或許能擋住道火之攻,卻絕不是昆沌的對手。必須保住這些希望。”施含元頓了頓,“凡人三田未通,但他們也享受過昆沌法術的好處,因此也會感到燥熱和心慌意亂,甚至因此自殘而亡,《無憂經》能讓他們的心平靜下來,所以七位誦經師務必堅持到最後。”
大家都明白這番話的含義,必要的時候,其他道士都可以死,七位誦經師不能死。陣法若破,誦經聲傳不到千里之外,誦經師憑自己的法力也能照顧一座山谷。
時間一點點過去。陣法的力量正向外擴散,這是簡單的一步,法器就可維持,道士無需全力施法。施含元向數十里外的山峰望了一眼,很快就將目光轉回來,這個動作沒有逃過其他道士的注意。
誰也沒說什麼,凡人在走投無路的時候更易於相信奇蹟、神靈這些東西,道士們也有類似的需要。施含元相信特異的嬰兒和符籙,其他道士則寄希望於某天、某時會突然出現一位能與昆沌勢均力敵的道士。
“昆沌躲起來,肯定是在防備誰,對不對?咱們要是能提前找到這名道士就好了。”一人說道,新的至強者肯定是道士,這是勿庸置疑的。
“或許就在咱們中間。”另一名道士更樂觀,“只是時機未到,連他自己也沒有覺悟。就像施道友。不就是在極短的時間裡進入服日芒境界的嗎?”
施含元只能微笑,不置可否,心懷希望終究是件好事,哪怕再渺茫也值得鼓勵。
衆人議論紛紛,一名負責警戒的燈燭科女道士面前的油燈晃了兩下。“當心,有異動。”
道士們立刻進入備戰狀態。離子夜還有一刻鐘多一點,施含元能算準到這種程度已經非常了不起。
可法陣沒有遭到攻擊,衆人也沒有感到燥熱。
遠處的夜空中出現一個火圈,以極快的速度向外擴散,偶爾發出一聲爆響,擴散數十里之後,火圈邊緣激發出更多的新火圈,以更快的速度擴散。
“是馬妖的頂天立地符。”申繼先搖搖頭,符籙法術看上去很是宏大,卻沒有多大意義。
一名監測空氣中鋪墊法術的道士咦了一聲,“馬妖的符籙好像有點作用,昆沌的法術減少了一些。”
施含元直接以法術觀察四周的鋪墊法術,也搖搖頭,“道火之攻可能會因此減弱一些,但不會消失,還是會在子夜時分到來。”
“而且符籙餘勁不足,越遠威力越弱,頂多擴散到三百里以外就會完全消失。”申繼先做出判斷,其他道士也都是同樣的看法。
施含元不得不承認,奇蹟並未發生。
谷中的凡人不明所以,還以爲火圈是道士們發出的法術,紛紛擡頭觀望,甚至大聲叫好。
“把趙宗師召回來吧,他畢竟是服月芒道士,還有許多極品法器。”一名道士建議道。
施含元搖頭否決,“就算趙處野真的幡然悔悟,也不能讓他加入,他與昆沌有過聯繫,不安全。”
這是一個有力的理由,昆沌若是在趙處野身上暗藏法術,那將是一個極大的威脅。
沒人再做類似的提議了,大家專心準備施法。
夜空中又有一圈火焰掠過,像是燃燒的楊柳絮,比上一次更顯微弱,消除的鋪墊法術也更少。
燈燭科女道士沉聲道:“這回真的來了。”
七八百件法器幾乎同時做出反應,或鳴響或發光或旋轉,施含元也察覺到了,第一個施法,其他道士依次入陣,七名誦經師開口唸誦《無憂經》,聲音有高有低,速度有快有慢,合在一起形成一種奇特的聲響,似海潮似松濤似龍吟。誰也聽不懂,卻都覺得心境平和愉悅。
山谷中的凡人首先聽到誦經聲,有人跪下握着神像祈禱,有人昏昏欲睡,少數修士事前得到過提醒,都在自己的房間裡隨着誦經之聲進入存想狀態。
道士們之前做過充分的準備,誦經聲在多處引發共鳴,很快就傳至千里之外,他們已經通過種種途徑儘可能通知流落各處的道士。他們即使不來幫忙,也可以進入誦經範圍之內享受好處,如果能順便帶來一些凡人那就更好。
誦經聲響起不久,天突然暗下來。
這本來就是深夜,月光雖亮,卻也只是隱約見物而已,眨眼之間,連這點光亮也沒了,空中的星月還在,可是除了顯示自己的存在。它們的光芒幾乎毫無用處,伸手之外就什麼都看不到了。
與黑暗一塊到來的是一記重擊,它擊在每個人的心中、腦海中。人人都感到恐懼與慌張,誦經聲也變得喑啞難聽,像是一袋子鋼珠在撞來撞去,凡人警惕地左右張望,修士們的存想難以爲繼,站起身,握着拳頭走來走去。
道火之攻對凡人是重擊,對道士就是碾壓與切割了。他們就像是乘坐着一條船,突然被水中巨獸撞擊,船身下沉,人人自危。
施含元在同一瞬間激發出全部法力,其他道士負責傳播誦經聲,他的職責就是保護衆人的安全。服月芒道士身上發出一層層的光芒,以籠罩上百名道士爲界,不多不少。只要光芒還在,大家就沒事。
施含元鬆了口氣,只要能擋住道火之功的第一輪攻勢,就有堅持到底的可能。忙於施法的同時,他的心裡也有一絲小小的疑惑。道火之功似乎沒有預料中那麼強大,與昆沌的實力不太相稱。
第三道。也是最後一道火圈從數十里外的山峰上向外擴散,微弱得不配稱爲火焰,幾乎沒受到任何關注。
山谷七百里以外的一座小鎮上,數百名倖存的人類聽到了誦經聲,也在隨後感覺到了心腦中的一擊。
曾拂看了一眼懷中的嬰兒,說:“小傢伙是災星投胎嗎?自從抱到他之後就沒遇見過好事。”
辛幼薰緊緊靠着麒麟,蒼白的手握着麒麟角,努力擠出一絲微笑,“沒準是救星呢,要不然咱們怎麼會幸運地連逃數難呢?”
曾拂點點頭,衝嬰兒露出親切的微笑,柔聲道:“就算你是災星,我也不會拋掉你。”
“你不覺得心裡發緊、身上發熱嗎?”辛幼薰聲音微微發顫。
“有一點吧,不明顯,就是覺得天黑了一些,沒準真是小傢伙的功勞!”曾拂是凡人,卻有着道士的心態,因此受道火之功的影響最小,但她還是抱着嬰兒靠近辛幼薰,“快看他的額頭。”
辛幼薰低頭看去,嬰兒柔嫩的額頭上居然出現一個紅色的點,就在兩人的注視下擴大,變成了一個紅圈,嬰兒向天空伸出雙手,嘴裡發出啊啊的叫聲,像是要搶什麼東西。
兩人擡頭看去,天空中有一隻巨大的火圈正在迅速擴散,它來自七百里以外,速度稍慢一些,先發而後至。
嬰兒指着夜空中的火圈,咯咯地笑了起來,不知是湊巧,還是兩者真有聯繫,火圈一下子變成了火海,持續的時間很短,卻驅散了那多餘的黑暗與心腦中的燥熱。
曾拂與辛幼薰相視一眼,都感到驚訝不已,她們不知道的是,這個夜裡,額頭出現紅圈的嬰兒不只一個,有他們在的地方,空中的火圈皆變成火海,以不可思議的速度擴散,直至數萬裡之外,同時也帶去了山谷中的誦經聲。
羣妖之地阻風山上,妖軍首領萬子聖母側耳傾聽、擡頭望天,對如約趕來相助的楊清音說:“瞧,我跟你說過會有奇蹟發生,以後奇蹟還會更多,因爲天地間的某些規則被打破了,咱們將有幸見識到一場真正的大戰,與它相比,妖族與人類的戰爭就是一場兒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