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王冊封,暗蛇自刎。主神光落,雲蛇化蝶?用最殘酷的生死,譜寫出膠人重歸的樂章?…”
大帳中,阿維特看完這部長篇的樂府故事,一時怔在原地,許久都沒有說話。這篇符合墨西加諸部、乃至於高原納瓦諸部審美的,悲劇英雄故事裡,有着太多豐富的元素,又有太多似曾相識的劇情,能讓他感同身受、回味良久。
很自然的,他把自己代入到了強壯英勇、豪邁睿智的美洲虎神王角色,對“暗蛇”的慷慨赴死,感到真正的惋惜。而美洲虎神王對暗蛇的許諾,也讓他神色微動,若有所思。
“主神庇佑!這是彌合墨西加諸部,與特拉斯卡拉諸部的宿仇。把我們墨西加人,對特拉斯卡拉人的征服,用另一種敘事方式講述出來?把雙方的部族矛盾,變成特拉斯卡拉人內部的上下矛盾?…”
“這裡的暗蛇,是特拉斯卡拉人的一個英雄標杆。而這裡的美洲虎神王,則是墨西加人的王者典範…最後,再借墨西加神王的口,給出‘膠人一體’的許諾,安撫特拉斯卡拉諸部?…”
阿維特垂下眼眸,電光火石間,就已經品味出了這篇樂府的政治敘事。而這樣的政治敘事,目的也非常明確,就是爲了化解宿敵,爲了“膠人一體”的融合同化!
而再翻看《膠人樂府》後面的故事,也都有着類似的隱喻,藉助各部族英雄勇士的口,講述膠人融合、主神既定的命運。而其中的愛恨情仇、男女糾纏,則不僅限於一支部族內部,更多的是不同部族之間,並且足夠跌宕起伏、令人難忘…
“修洛特,能夠修訂各部的傳說故事,整理出這樣一本《膠人樂府》…真是出乎我的意料,真是謀求長遠啊!…”
阿維特合上書冊,神色明顯有些動容。他從未見過如修洛特這樣,極度重視所謂的“文化”,並有着各種絕妙手段,來建立一種“文化共識”的統治者。這確乎帶給他一種,面對先知的感受!
然而,在整本《樂府》中,讓他觸動最深的,依然還是第一篇《雲蛇化蝶》。這一篇故事,不僅是在彌合高原諸部,也是同樣借了雲蛇神裔“暗蛇”的口,說出了底層蟻民們,反抗神裔貴族的話!
這種底層對上層的斥責、挑戰與制約,幾乎是納瓦諸部傳說故事中的第一次!這裡雖然寫的是特拉斯卡拉神裔,但除了修洛特外,恐怕沒有任何一個祭司,會這樣寫、敢這樣寫!
“修洛特,我的學生!在你圍攻雲蛇山城的過程中,真的有暗蛇這樣的一個人嗎?”
“是的!神王老師,雲蛇神裔暗蛇確實存在!他在攻克雲蛇山城的過程中,立下了最重要的功勞!而在雲蛇神廟的周圍,確乎有一座暗蛇的墓碑,來供特拉斯卡拉人憑弔與悼念…”
修洛特神情鄭重,坦然的回答着。雲蛇神裔暗蛇,當然已經死了,連墓碑都樹立了兩年。只是,那墳墓中其實空空如也,只有一件衣服。而在神啓所的探索船隊中,自此多出了一個王國的軍功貴族,奇暗蛇。
“修洛特,你做事一向是這麼穩妥。看來,確實有暗蛇這個人物原型…只是,我卻在故事中的暗蛇身上,看到了你的影子!…”
阿維特幽幽開口,眼神中既有現實的銳利,又有着過往的懷念。他就這樣神情複雜,注視了修洛特許久,才輕聲問道。
“修洛特,我的學生,我看到了你曾經的心跡!你第一次醉酒時,對我所說的,所謂‘生命的平等’,所謂‘寬容的秩序’…”
“主神啊!當了這麼多年的王,你心裡還有着那種底線,還有着那種追求嗎?…”
“.”
這一下,輪到修洛特默然了。好一會後,他才輕輕點了點頭,拿出最底下的一本《神人論心經》,遞到阿維特的手中。而這一次,他並沒有稱呼對方爲神王,而是直呼了名字,就像初遇時一樣。
“阿維特,我的老師。我的底線與追求,始終都留在心底…而我的心跡,都藏在這本經文裡。眼下的時代,這樣的追求很難,也並不實際。但未來總有一天,當生產力發展到足夠…總會有人,從這本經文藏着的話中,再次挖掘出我所留下的心跡,並以此作爲口號,來重塑這個天下!…如此,我也不算白來這世界一場…”
“.”
阿維特眉頭一揚,翻看這本並不算厚的《神人論心經》。他品味着其中的字句,竟然有一種真的在看“先知預言”的感覺。看着看着,他就忍不住唸誦了出來。
“…神與人,有着三次遞進的關係…第一層,是謀求回報的信仰,是謀求救贖的靈魂。‘信有所得’,是最基礎的層級,就像人們仰頭,尊敬神樹一樣…”
“人的信仰,總是從‘靈驗’開始。而到了第二層,所謂信仰,就不再是單純的敬畏、恐懼或是謀利,而是神性的‘指引與啓迪’!就像在主神的播種與點化下,撒下的種子發出枝芽…而每個人,都有着‘天生自蘊’的神性。沐浴信仰的神光,是培養它的一種‘捷徑’…”
“到了第三層,信仰神靈,會漸漸抵達本質,出現神與人在靈魂上的聯結。這是‘靈魂的溝通’,在‘更高的層級上’聯結爲一體,就像樹的‘嫁接’!…神聖的婚姻與延續,是類似的身體連接,來延續生命。而信仰卻是靈魂的連接,從生前到死後,追尋與神的直接體悟…”
阿維特微微蹙眉,仔細的琢磨着這些神學理論,品味着其中的每一句。這些開頭的部分,明顯是在闡述宗教中,“神與人”的關係。而最讓他深思的,則是…
“每個人,都有天生自蘊的神性?而信仰最終,是神與人在靈魂上的直接聯結?…”
阿維特皺着眉,默然片刻,深深地看了修洛特一眼。隨後,他翻過“神-人關係”的第一部分,來到“人-人關係”的第二部分。
“主神帶來信仰,並不是爲了讓祭司高於信徒,也不是爲了神像與供奉…祂所帶來的啓迪,指引着‘人與人’,來建立一種和平與發展的秩序!這種秩序的最終目的,是讓所有人都能吃飽、穿暖、安眠、行走,讓所有人都能婚配、繁衍、耕種、收穫…而最終的理想,是讓富足安寧的美好神國,通過不斷髮展的創造,降臨在人世間…”
“從本質上來說,神最初創造人,就留下了潛藏的神性種子。在神創的最初,他們是一樣的平等…只是有些人,肩負了更大的神命,種子長成了神樹。但其餘的人,哪怕是未曾皈依的不信者,也有着神性之種,有着長成神樹的潛力!…”
看到這一段,阿維特的眉頭,皺的更加深了。作爲以神性統治的神王,他天然不喜歡這種“人人都有神性之種”的論述。好在,修洛特在經文中做了妥協,讓“有些人比別人更平等”,才勉強讓阿維特能看下去。
實際上,這也就是修洛特拿出這本經書。若是換一個人,恐怕現在連獻祭的祭臺,都已經準備好了!
“人人皆可爲神樹…而主神的祭司,就是耕田的農夫。他們負責澆灌施肥,讓神性的種子發芽。而開悟的神樹們,則支撐起一片天空,建立起樹的‘社羣’。至少,在信仰的社羣裡,無論祭司還是神樹,都要建立和平的秩序!讓部族發展生產,讓人人富足,讓現世即得主神的神國…”
“而第三部分,主神的神國,會是這種富足的場景,會有這樣壯觀的生產,也會有這種井然的秩序…”
阿維特沉默不語,並沒有把接下來的內容讀出來,只是仔細在心中品味。因爲後面的內容,初讀起來僅僅是理想神國的論證,那些栩栩如生的描述,就像主神對信徒的許諾…
但有了修洛特的提示,再好生琢磨一下,阿維特就能驚悚的發現,這樣的理想神國,或許同樣能在世間建立起來!
因爲,這種神國理念背後,所蘊藏的一整套邏輯,完全能夠自洽,足以支撐起一種嶄新的秩序!一種無需神裔統治,就能讓平民自我管理,有效自我統治的可怕秩序!
“修洛特,這世間並沒有什麼地上神國!也沒有什麼人人富足,什麼仁善寬容平等的時候!”
“阿維特,現世確實沒有。但對理想神國的追求,卻一直都在每個人的心中。而未來,這樣的世界一定會到來。我也在神啓的預兆中,看到了它真切的樣子!…當然,有些事是急不來的,也做不到的。我只是在經文中,留下了這些伏筆…嗯,看你的反應,我還得再好好刪改,把伏筆埋的更深,神國寫的更簡略些,或者僅僅只是指出一個方向!…”
修洛特笑了笑。他的容貌雖然是青年的成熟,卻依然讓阿維特看到了少年的影子。而這一刻,他的笑容是那麼純粹,那麼的明亮,甚至有些刺目。
“修洛特,你這是在玩火!神裔指引萬民,萬民伏地遵從,如同蟻王與羣蟻…就像現在這樣,這就很好,這就足夠了!…你要明白,你是墨西加王室的親王,你是最尊崇的神裔之一!主神賜予你的所謂啓迪,並不都是好的!”
這一刻,阿維特很有些惱怒,但看着修洛特平靜的微笑,想到對方大先知一樣的神性與地位,又有些無可奈何。
他知道,自己的學生並不是魯莽的人,會一步步潛移默化的,引領着天下的方向,就像對方所構建的“膠人一體”,那樣圖謀長遠。而這本經文也足夠隱晦含蓄,若是沒有提醒,很難品出暗藏的內容。在經過修改後,未來的經書甚至會更加隱晦,把某些東西埋藏的更深!
實際上,在修洛特最後埋下的伏筆中,經文結尾所指向的“神國未來”,也絕不是這一兩百年內的事情。恐怕要數百年、甚至十個五十二年的輪迴後,在他隱晦描述的“工業時代”!
反倒是前面的“神-人”關係,所暗暗指向的“宗教改革”,還有中間的“人-人”關係,所指向的“啓蒙主義”,恐怕就在一兩百年間,就要如洪水般洶涌到來…
“修洛特,我還是得說…你蒙受神啓的理想神國,是不存在的,根本沒有實現的可能!”
“阿維特,你說的不錯,這確實僅僅只是個‘理想國’。但把它落在紙上,哪怕僅僅只是在紙上,提出一個概念,也勝過什麼都沒有!它最大的價值,就是給現世以希望,給後人以未來!…”
“.”
默然片刻,阿維特才幽幽嘆了口氣。他突然伸出手,揉了揉修洛特的腦袋,就像許多年前一樣。這一刻,他難得的,感覺到自己老了。而學生還是那樣的年輕,那樣的明亮,就像一輪真正的朝陽。
“修洛特,我的學生。你有長者的智慧,卻沒有長者心硬…不過,或許你能比更爲光耀,在我看不到的未來…”
“這本經書,我拿走了。你重新寫一本吧!刪掉後面的內容,修改前面的…要讓祭司長老團能夠接受!…”
阿維特搖了搖頭,伸手拿走了那本《神人論心經》。接着,在離開營帳前,他凝視着修洛特的雙眼,就像凝視着太陽與深淵。
“十多年了,我的學生。你終於從一個生死難料的祭司人質,成長爲了聯盟的大先知,有了能夠改變天下的能力!…”
“但你要記得…你始終是天下最尊貴的神裔之一,而你和阿麗莎的孩子,你自己的血脈,也會是整個天下最尊貴的神裔,無可置疑的統治者!…”
“所以,無論你在神啓中看到了什麼,總要記得你自己的位置,記得你子孫後代的位置…所謂改變,真的好嗎?…”
說完意味深長的最後一句,阿維特便拿着經書,轉身離去。而在他身後,修洛特盤坐在案几前,漸漸闔上了雙眼,就像深淵吞沒了太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