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啊,武少爺嘚瑟了。
也確實是沒出來過,更沒見識過什麼大美山河,玩嗨了。
他就不應該上岸,走這條路。
從潭州,也就是後世的長沙到袁州還好些,畢竟潭州是大城,袁州也不算差,一路上官道寬闊,山色甚美。
但是,一過了袁州,那就不一樣了。
袁州到洪州,別看就幾百里路途,可是山林四塞,渺無人煙。
這裡雖說也算是中原地界,可是因爲林深地險,山高徑窄,根本就沒什麼人煙。
荒涼程度,甚至不輸川黔。
連商人行旅都不走這條路,想去洪州,一般都是從潭州走湘江水路。雖說繞了一大圈,但卻更方便些。
這麼說吧,連長路鏢局都不走這條道。
但是,咱們武少爺就是不信這個邪,越沒人走,就有探險之美啊!
反正又不用他自己走,莽,給我莽就對了!
結果,沒用上一天,武少爺就後悔了。
“這特麼什麼鬼地方?”
別說官道,連山路都是雜草叢生,模糊不清。
景色倒是不錯,但是,武少爺坐在馬車裡,左邊是萬仞絕壁,右邊就是無底深淵,這刺激程度,讓武少爺心肝兒都要擰到了一塊兒,哪還有心思賞什麼景色?
立時萌生了退卻之心。
可是,回不去了啊,馬車都沒地方調頭。
從附近苗寨裡抓來的嚮導,用半生不熟的漢話告訴侍衛,這條山路就要黃泉道,走上來,就回不了頭了。
“黃泉道?”
武延秀臉都青了,“奶奶的,誰特麼起的這個破名兒?真特麼晦氣!”
眼見再往前走,一座筆直山峰直插天際,武少爺招呼侍衛,“問問那個獠子嚮導,這叫什麼山?”
侍衛不敢怠慢,趕緊去問。
“這叫都老峰。”
“都老峰?”侍衛皺眉。
“都老”這個詞,對於中原人來說,頗爲陌生。
只聞那苗家嚮導解釋道:“都老就是咱們寨子的族長。”
“據說幾十年前,有個都老率領一支苗寨,在這山頭上打過亂軍呢!”
“哦。”侍衛大概明白了一點。
幾十年前,那正好是隋末亂世,以山險抵禦亂軍,倒也說得過去。
擡頭看去,只見那山峰頂上,隱隱約約還能看見竹樓城寨。
侍衛起了疑心病,“喂,現在這山上,沒什麼匪盜駐紮吧?”
“嘿嘿。”那苗人咧嘴一笑,“軍爺多心了!現在是太平日子,哪有什麼匪盜?”
“再說,都老峰險是險,但是沒有泉子。連水都沒有,不適合住人的。”
“哦。”
侍衛終於放心,回身去稟報武少爺了。
只是他沒注意到,那苗人嚮導待他走後,好好地看了看都老峰,然後.就不着痕跡地退到了大隊人馬的最後面。
......
————————
苗人嚮導撒了謊,都老峰上其實是有水源的。
有水源,也就是適合住人。
而且,也確實有人。
至於嚮導爲什麼撒謊騙人,更不奇怪。
這江西老林之地裡的苗寨,本就是亦盜亦民。
何況他是被武少爺強擼來做的嚮導,又怎會不生歹意呢?
......
此時,都老峰上的人早就看到了山徑上的一隊人馬。
“都老!”有人看向領頭的一個漢子,用苗話興奮道,“這趟買賣肥膩得很啊!”
被叫做都老的漢子點了點頭,確實是趟好買賣。
遠遠看去,這一隊人馬,前前後後得有百人之數,拉細軟行李的車駕就不下十輛。
中間那輛大車,更是華美至極。
看清之後,漢子不由咧嘴大樂,對身邊另一個漢子道:“這是哪來的愣頭大戶,怎麼撞到咱們這來了?”
說的,卻是漢話。
“美啊!”另一個漢子接話,“打從咱們到了這兒,還沒遇上這麼肥實的。”
“搶了這一票,十年睡大覺都行了!”
“嗯。”都老點頭,“吩咐兄弟們,幹活了。”
“好嘞!”衆人歡脫而散,各取兵刃去了。
而那都老漢子最後還囑咐了一句:“只爲求財,莫害了金主的性命。”
......
從始至終,這幫強盜都沒提對面有多少人馬,手中拿的是什麼上等兵刃。
也不用提,連馬車都轉不了身的絕險山路,大夥兒管你是多少人手?
就算是皇帝老兒的禁衛親至,一通亂石滾木砸下去,也都得喊娘。
......
武延秀還不知道,他現在已經是人家嘴裡的肥肉,還在不住催促侍從,趕緊從這鬼地方走出去。
就在大隊人馬行至都老峰下之時,驀地!山徑一側的絕壁之上,猛的人聲大作。
苗漢口音夾雜嘶吼,嚇的衆人方寸大亂。
還沒回過神來,磨盤大的石頭、腰身粗的滾木,便從山上直泄而下。
武延秀大叫一聲:“不好!”
第一個反應就是,把懷裡的美婢推到一邊,一個翻身就鑽到了馬車之下。
......
如此險地,根本就施展不開拳腳,武延隨侍身旁的百多侍衛,別說結陣抵抗,連人都沒見着,就大多被砸下了山澗。
僥倖活命的,勉強挺過木石之擊,便急忙把武延秀的車駕圍在中間,于山路兩側佈防。
但是,侍衛們沒想到,人家根本就不是從兩側攻來,而是從天而降。
木石一過,峭壁之上,猛的拋下藤索。隨後,數十苗漢兇匪就到了。
直接砸在了武延秀的車駕旁邊,把侍衛和武少爺瞬間阻隔。
武延秀躲在車下瑟瑟發抖,撕聲大聲:“救我,救我啊!!”
可是,侍衛們暗暗叫苦,完了!
這羣盜匪非是庸手,不但從天而降,直取陣中,而且,一落地,便是擎起木盾,結成戰陣,直撲兩側。
侍衛搭眼一看,這...這哪裡是山賊,明明是軍中戰法,沙戰陣形。
當下不敢怠慢,拼死向中間衝去,欲救下武延秀。
可惜,哪有那麼容易?
真如之前所料,這幫盜匪卻非一般草寇。
雖然武器破爛,衣甲不全,但是戰法嚴整,顯然是受過專門訓練。
加上地形熟悉,一時之間,別說衝過去,侍衛們反倒被山賊打的節節敗退。
......
武延秀抱頭鑽在馬車底下,之前那個貼身美婢因爲被他推下車,被石木砸中,屍體就趟在馬車邊上。
那張已經沒了生息的俏臉,離武延秀還不足一尺。
可是,武延秀既沒有惋惜,也沒工夫害怕。
因爲......
因爲此時,他看見一雙腳就站在美婢邊兒上,凝立不動。
武延秀不敢出聲,用手緊緊握着嘴,生怕那人發現他的存在。
瞪圓了雙目,看着那雙....
那雙穿着草鞋,連着兩條粗腿的腳。
突然,那腳的主人蹲了下來。
武延秀嚇的差點驚叫出聲,不過還好,那人似乎並沒有發現武延秀的存在。
蹲在那裡,所有注意力都在那個死了的美婢身上,武延秀也終於看清那人的樣貌。
那是一箇中年漢子,兩鬢略有花白,應該已經是四十多歲的樣子,露出來的手臂上滿是傷疤。
武延秀這纔想起,似乎這人的腿上也都是疤痕,卻是不知經歷了多少生死之搏。
讓武延秀意外的是,中年漢子的身上,穿的是軍甲,但極爲破舊。也不知道穿了多少年。
此時,正看着那婢女的漢子出聲兒了。
一口流利的官話:“丫頭,對不住啊!命不好,來世投個好人家。”
說完,漢子幫婢女整理好亂掉的衣裝,又用香帕蓋住了面容,這才緩緩轉頭,直視車底下的武延秀。
“啊!!”
武延秀嚇的一聲驚叫,這人原來早就發現他了。
“你....你別亂來!”
那人一笑,“別怕!劫財,不取命!”
向仍然在抵抗的侍衛遞了遞下巴,又道:“叫你的人停手,我保你有命而歸。”
“否則....”
漢子亮了亮手中的直刀,意思已經相當明顯。
武延秀一看,想都沒想,“住手!”
“全都住手!!”
現在,他在人家手裡,那個真是動動刀子,小命兒就沒了。
那邊侍衛一聽,“住手?”
知道主子已然成擒,不敢再有動作,漸漸放下兵刃,束手就擒。
而山賊們果然說話算數,只是收了衆人兵刃,再無動作,更沒有殺人之意。
留下十來個人看管衆人,其餘的人則是有條不紊地開始往山上搬東西。
......
武延秀見那漢子不殺人,心中也是稍定幾分,甚至敢與那漢子說話。
“聽話音兒,好漢是中原人?”
那漢子已經收起了刀,靠在一旁瞥了一眼武延秀。
回道:“小郎君放心!說不取命,就不取命。”
“嘿嘿。”武延秀心中更寬。
“好漢一言九鼎,當是無差。”
不過,眼見山賊要把他的那輛馬車趕走,武延秀有點得寸進尺。
要知道,武延秀什麼身份,也不是什麼不知進退的主兒。
但是,畢竟嬌生慣養出來的,失了些東西,死傷了侍衛,這對他來說根本就不叫事兒。
只是,馬車不能趕走啊,難道讓本公子腿兒着回去?
苦聲道:“好漢,此地離潭州甚遠,能不能....能不能把馬車與我留下?”
“嗯?”漢子樂了。
心說,這小郎君還真是不知好歹哈?都這般田地了,還想着要馬車?
不過,轉念一想,這趟買賣也着實賺了不少,當真是一趟頂十年。
再加上這小郎君還算配合,算了。
言道:“馬車帶不走了,給你留匹馬,騎回去吧!”
那馬車可是好東西,那面鑲金掛銀,都是寶貝。
武延秀一聽,留了馬匹?
本來已經不錯了,可是,武少爺有點飄了。
騎回去是比腿兒着強,但是,這山路崎嶇,騎馬也不是什麼輕鬆的事兒。
主要還是,這漢子挺好說話,屬於知理明事的山賊,甚至其舉動頗有幾分氣度,讓武延秀....
好吧,古時貴族騷包得很,這種事兒遇見,驚恐過後,反而覺得是一段傳奇。
而且,傳奇嘛......要是丟人之後,能將賊將以王霸之氣收歸己用,那就不是丟人的事兒,而是佳話了。
沒錯,武少爺竟然動了招攬之心。
這漢子一舉一動,不但有風度,而且像是見過世面的人,也值得招攬。
想到這兒,武延秀高深一笑,似有深意地看向那漢子。
“有一問,不知當不當講?”
漢子低頭,“問!”
環指車駕儀仗:“好漢就不好奇,本公子的身份?”
“就不怕本公子大有來頭,今日一走,來日復仇,帶人剿滅了好漢的山寨?”
“呵。”
漢子一樂,都懶得搭理這個紈絝公子。
也不看看都老峰是什麼地方?還剿滅?
這是黃泉路,鬼見愁之地。
笑看武延秀,“勸小郎君一句,出門在外少說多看,能保命!”
“除非你帶個萬八千的禁軍前來,否則.....”
“老子還真不怕!”
武延秀聞罷,不覺面熱,反而得意地看着那漢子,“哈哈,好漢覺得本公子叫不來禁軍?”
不等漢子反應,“好漢留我性命,本公子感激不盡!欲與好漢結交,便不再隱瞞什麼。”
“實不相瞞,好漢可知我是誰?”
漢子皺眉,“誰?”
“我乃當朝太子武承嗣之第五子,淮陽王.....武延秀!”
說到此處,武延秀長身而立,甚是瀟灑。
表明身份,接下來那就是......
“漢好可願棄匪從良,與本王同行?”
“將來榮華富貴享之不盡,哪還看得上這點小財?”
“......”
武延秀侃侃而談,只等那漢子納頭來拜。
卻沒注意到,當他說出,他是太子武承嗣之子的時候,那中年漢子,包括賊衆之中的幾個漢人裝扮的人,不由得渾身一僵,齊齊地向武延秀看來。
眼神之中,漸有殺氣涌出。
“你....是武承嗣的兒子?”
那漢子終於開口了,聲調陰森可怖。
但是,武延秀還在飄着,根本沒意識到,這條黃泉道真的要成了他武延秀的黃泉路。
“那還有假?”
“當真?”
“當真!”
“好吧!”
漢子長嘆一聲,似是百感交集。
“老八....”
“在呢!”叫老八那個漢子雙目已然充血,握着刀柄的指節更是森白。
“殺......”漢子目光猛然一厲。
“一個不留!”
說完這句,都老峰下,黃泉道上,剎那間變成了真正的修羅道場。
那些原本保住一命的侍衛親隨還在茫然之中,卻是山賊們瘋魔一般的刀兵已然到了身前。
“這....”
武延秀已經懵了,怎麼回事?
他全完不明白到底怎麼回事兒。
而就在這個時候,那個山賊漢子已經再次抽出直刀,一步一步,以重若千均之勢,向武延秀逼了過來。
“你!!”
“你要幹什麼!?”
武延秀似乎已經嗅到了死亡的味道,徹底失了方寸。
“我...我告訴你!!”
“我爹是當朝太子!~!”
“我爹是武承嗣!!”
“你!!你敢殺我!!我爹必追查到底,把你的都老峰,踏爲平地!!”
“你必不得好死!!”
此時此刻,哪還有之前的瀟灑俊逸?
可是,歇斯底里的撕嚎,亦不能動搖那漢子半分。
“你爹是武承嗣......”
漢子的聲音沙啞。
“可是,你知道我是誰嗎?”
“你....”
武延秀肝膽俱裂,腦中空白,本能一問,“你..你是誰?”
“房州......”
“吳長路!”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