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遊覽彭伯裡邂逅達西
他們坐着車子一直向前去。彭伯裡的樹林一出現在眼前,伊麗莎白就有些心慌,等到走進了莊園,她更加心神不寧。
莊園很大,只見裡邊高阜低窪,氣象萬千。他們選擇一個最低的地方走進了莊園,在一片深邃遼闊的美麗的樹林裡坐着車子走了很久。
伊麗莎白感慨萬千,無心說話,可是看到了每一處、每一角的美景,她都歎賞不已。他們沿着上坡路慢慢地走了半英里光景,來到一個相當高的山坡上,這裡就是樹林子盡頭的地方,彭伯裡大廈馬上映入眼簾。
房子在山谷那邊,有一條相當陡斜的路曲曲折折地通到谷中。這是一幢很大很漂亮的石頭建築物,屹立在高坡上,屋子後面枕着一連片樹林茂密的高高的小山岡;屋前一泓頗有天然情趣的、正在漲潮的溪流,沒有一絲一毫人工的痕跡。兩岸的點綴既不呆板,也不做作。
伊麗莎白高興極了。她從來不曾看到過一個比這裡更富於自然情趣的地方,也沒有見過任何地方的自然之美能像這兒一樣不受到庸俗的玷損。大家都讚賞不已。伊麗莎白不由地產生了這樣的想法:在彭伯裡當個主婦也還不錯。
他們下了山坡,過了橋,一直駛到大廈門前,欣賞那附近一帶的景物。這時候,伊麗莎白不免又產生了一陣恐懼,生怕撞見主人。她擔心旅館裡的侍女弄錯了。
他們請求進去參觀,立刻被讓進客廳,大家都在等着管家婆,這時候伊麗莎白方纔想起身在何處。
管家婆來了,是一個儀態端莊的老婦人,遠不如她想象中那麼有丰姿,可是禮貌周到得倒出乎她的想象。他們跟着她走進了餐室。那是一間寬敞舒適的大屋子,佈置得非常精緻。伊麗莎白稍許看了一下,便走到窗口欣賞風景。他們看着剛纔下來的那座小山,只見叢林密佈,從遠處望去益發顯得陡峭,真是個美麗的地方,處處都收拾得很美觀。她縱目四望,只見一彎河道,林木夾岸,山谷蜿蜒曲折,看得她心曠神怡。
他們再走到別的房間裡去看,每換一個房間,景緻都不一樣,可是不管你走到哪個窗口,都自有秀色可餐。一個個房間都高大美觀,傢俱陳設也和主人的身份頗爲相稱,既不俗氣,又不過分侈麗,比起羅新斯來,可以說是豪華不足,風雅有餘。
伊麗莎白看了,很佩服主人的情趣。她心裡想:“我差一點就做了這兒的主婦呢!這些房間也許早就讓我走熟了!我非但不必以一個陌生人的身份來參觀,而且還可以當做自己的住宅來享用,把舅父母當做貴客歡迎。可是不行!”她忽然想了起來,“這是萬萬辦不到的事:那時候我就見不到舅父母了,他決不會允許我邀他們來。”
她幸虧想起了這一點,纔沒有後悔當初的事。
她真想問問這位管家婆,主人是否真不在家,可是她沒有勇氣,只得作罷。不過,她舅舅卻代她問出了這句話,讓她大爲慌張,連忙轉過頭去。只聽見雷諾太太回答道,他的確不在家。接着又說:“可是明天會回家,還要帶來許多朋友。”
伊麗莎白聽了很高興,幸虧他們沒有遲一天到這兒來。
她的舅媽讓她去看一張畫像。她走近前去,看見那是威克漢姆的肖像,和另外幾張小型畫像夾在一起,掛在壁爐架的上方。舅媽笑嘻嘻地問她覺得好不好。
管家婆走過來說,畫像上這位年輕人是老主人的賬房兒子,由老主人一手把他栽培起來。她又說道:“他現在到軍隊裡去了,我怕他已經變得很浪蕩了。”
加德納夫人笑吟吟地看了她外甥女兒一眼,可是伊麗莎白實在笑不出來。
雷諾太太指着另一張畫像說:“這就是我的小主人,畫得像極了。和那一張是同時畫的,大約有八年了。”
加德納夫人望着那張畫像說:“我常常聽人家說,你的主人堂堂一表人材,他這張臉蛋的確漂亮。——可是,麗萃,你倒說說看,畫得像不像?”
雷諾太太聽到伊麗莎白和她主人相熟,就越發敬重她。
“這位小姐原來和達西先生相熟?”
伊麗莎白臉紅了,只得說:“不太熟。”
“你覺得他是位很瀟灑的少爺嗎,小姐?”
“是的,很瀟灑。”
“我敢說,我沒見過這樣瀟灑的人。樓上畫室裡還有一張他的畫像,比這張大,畫得也比這張好。老主人生前最喜愛這間屋子,這些畫像的擺法,也還是按照從前的老樣子。他很喜歡這些小型畫像。”
伊麗莎白這才明白爲什麼威克漢姆先生的像也放在一起。
雷諾太太接着又指給他們看達西小姐的一張畫像,那還是她八歲的時候畫的。
“達西小姐也和她哥哥一樣漂亮嗎?”加德納先生問道。
“哦,那還用說——從來沒有過這麼漂亮的小姐,又那麼多才多藝!她成天彈琴唱歌。隔壁的房間裡就有一架剛剛替她買來的鋼琴,那是我主人送給她的禮物。她明天會和他一起回來。”
那位管家婆看見加德納先生爲人那麼隨和,便和他有問有答。雷諾太太非常樂意談到她主人兄妹倆,這或許是由於爲他們感到驕傲,或者是由於和他們交情深厚。
“你主人每年在彭伯裡待的日子多嗎?”
“並沒有我所盼望的那麼多,先生,他每年大概可以在這兒待上半年。達西小姐總是在這兒消夏。”
伊麗莎白心想:“除非到拉姆斯蓋特去就不來了。”
“要是你主人結了婚,你見到他的時候就會多一些。”
“是的,先生。不過,我不知道這件事幾時才能如願。我也不知道哪家小姐配得上他。”
加德納夫婦都笑了。伊麗莎白不由得說:“你會這樣想,真讓他太有面子了。”
管家婆說:“我說的全是真話,認識他的人都是這樣說。”伊麗莎白覺得這話實在講得有些過分。
只聽得那管家婆又說道:“我一輩子沒聽過他說一句重話。從他四歲起,我就和他在一起了。”伊麗莎白聽得更是驚奇。
這句褒獎的話說得最出人意料,也最叫她以難想象。她早就斷定達西是個脾氣不好的人,今日乍聽此話,不禁引起了她深切的注意。
她很想再多聽一些,幸好她舅舅又開口說道:“當得起這樣恭維的人,實在沒有幾個。你真是運氣好,碰上了這樣一個好主人。”
“你說得太對了,先生,我自己也知道運氣好。我就是走遍天下,再也不會碰到一個更好的主人。我常說,小時候脾氣好,長大了脾氣也會好。他從小就是個脾氣最乖、肚量最大的孩子。”
伊麗莎白禁不住瞪起眼來看她。她心裡想:“達西當真是這樣一個人嗎?”
“他父親是個了不起的人。”加德納夫人說。
“夫人,你說得對,他的確是個了不起的人。他的獨生子完全像他一樣——也像他那樣體貼窮苦人。”
伊麗莎白一直聽下去,先是奇怪,繼而懷疑,最後又極想再多聽一些,可是雷諾太太再也講不出別的話來引起她的興趣。她談到畫像,談到房間大小,談到傢俱的價格,可是她都不愛聽。加德納先生覺得,這個管家婆之所以要言過其實地誇獎她自己的主人,無非是出於家人的偏見,這倒也讓他聽得很有趣,於是馬上又談到這個話題上來了。她一面起勁地談到他的許多優點,一面領着他們走上大樓梯。
“他是個開明的莊主,又是個最好的主人。”她說,“他不像目前一般撒野的青年,一心只爲自己打算,沒有一個佃戶或僕人不稱讚他。有些人說他傲慢,可是我從來沒看到過他有哪一點傲慢的地方。據我猜想,他只是不像一般青年人那樣愛說話罷了。”
“他被你說得多麼可愛!”伊麗莎白想道。
她舅媽一邊走,一邊輕輕地說:“只聽到說他的好話,可是他對待我們那位可憐的朋友卻是那種樣子,好像
與事實不大符合。”
“我們可能是受到矇蔽了。”
“這不大可能,我們的根據太可靠了。”
他們走到樓上那個寬敞的穿堂,就被領進一間漂亮的起坐間,這起坐間新近才佈置起來,比樓下的許多房間還要精緻和清新,據說那是剛剛收拾起來專供達西小姐享用的,因爲去年她在彭伯裡看中了這間屋子。
“他的確是一個好哥哥。”伊麗莎白一面說,一面走到一個窗戶跟前。
雷諾太太估計達西小姐一走進這間屋子,將會多麼高興。她說:“他一向就是這樣,凡是能使他妹妹高興的事情,他馬上辦到。他從來沒有一件事不依她。”
剩下的只有畫室和兩三間主要的寢室要指給他們看了。
畫室裡陳列着許多優美的油畫,可惜伊麗莎白對藝術完全是外行,但覺這些畫好像在樓下都已經看到過,於是她寧可掉過頭去看看達西小姐所畫的幾張粉筆畫,因爲這些畫的題材一般都比較耐人尋味,而且比較容易看懂。
畫室裡都是家族的畫像,陌生人看了不會感興趣。伊麗莎白走來走去,專門去找那個面熟的人的畫像。她終於看到了有張畫像非常像達西先生,只見他臉上的笑容正像他從前看起來的時候那種笑容。她在這幅畫像跟前站了幾分鐘,欣賞得出了神;臨出畫室之前,又走回去看了一下。雷諾太太告訴他們說,這張畫像還是他父親在世的時候畫的。
伊麗莎白不禁對畫裡那個人立刻產生了一陣親切之感,即使從前她和他見面最多的時候,她對他也從來沒有過這種感覺。我們不應當小看了雷諾太太對她主人的這種稱讚。什麼樣的稱讚會比一個聰明的下人的稱讚更來得寶貴呢?她認爲他無論是作爲一個兄長、一個莊主、一家之主,都一手操縱着多少人的幸福;他能夠給人家多少快樂,又能夠給人家多少痛苦;他可以行多少善,又可以做多少惡。那個管家婆所提出的每一件事情,都足以說明他品格的優良。她站在他的畫像面前只覺得他的一雙眼睛在盯着她看,她不由得想起了他對她的鐘情,於是一陣從來沒有過的感激之情油然而生;一記起他鐘情的殷切,她便不再去計較他求愛的唐突了。
凡是可以公開參觀的地方,他們都走遍了,然後走下樓來,告別了管家婆。管家婆便吩咐一個園丁在大廳門口迎接他們。
他們穿過草地,走向河邊,伊麗莎白這時候又轉過頭來看了一眼,舅父母也都停住了腳步。哪裡想到她舅舅正想估量一下這房子的建築年代時,她忽然看到房子的主人從一條通往馬廄的大路上走了過來。
他們只相隔二十碼左右,他這樣突然出現,簡直讓人來不及躲避。頃刻之間,四隻眼睛碰在一起,兩個人臉上都漲得血紅。只見主人吃驚非凡,竟然愣在那兒一動不動,但是他立刻定了定心,走到他們面前來和伊麗莎白說話,語氣之間即使不能算是十分鎮靜,至少十分有禮貌。
伊麗莎白早就不由自主地走開了,可是見他已經走上前來,她便不得不停住腳步,又窘又羞地接受他的問候。而她的舅父母即使看見了他也認不出是他,雖然明明看出他和剛纔那幅畫像有相似的地方,卻還看不出他就是達西先生;不過至少看看那個園丁眼見主人歸來而驚奇萬狀的神態也應該立刻明白了。舅父母看到他在和他們的外甥女兒談話,便有意站得遠一點兒。
他客客氣氣地問候她家裡人的平安,她卻詫異慌張得不敢擡起眼睛來看他一眼,簡直不知道自己回答了他幾句什麼話。他的態度和他們倆上一次分手的時候完全兩樣,這讓她感到驚奇,因此他每說一句話都讓她越發覺得窘。她腦子左思右想,覺得闖到這兒來被人家發現確實有失體統,這短短的幾分鐘竟成了她生平最難捱的一段光陰。他也不見得比她從容,說話的聲調也不像往常那麼鎮定。他問她是什麼時候從朗布恩出發的,在德比郡待了多久,諸如此類的話問了又問,而且問得很是慌張,這足以說明他的心是多麼的慌亂。
最後,他好像已經無話可說,默默無言地站了幾分鐘,突然又定了一下神,告辭而去。
舅父母這才走到她跟前,說他的儀態讓他們很是仰慕。伊麗莎白滿懷心事,一個字也沒聽進去,只是默默無言地跟着他們走。她真是說不出的羞愧和懊惱,她這次到這兒來,真是天下最不幸、最失算的事兒。他會覺得多麼奇怪!以他那麼傲慢的一個人,又會怎樣瞧不起這件事!她這次好像是自己成心送上門來的。天哪,她爲什麼要來?或者說,他怎麼偏偏就出人意料地早一天趕回家呢?他們只要早走十分鐘,就會走得遠遠的不讓他看見了。他顯然是剛好來到,剛好跳下馬背或是走出馬車。
想起了方纔見面時那種彆扭的情形,她臉上不禁紅了又紅。他的態度完全和從前兩樣了。——這是怎麼回事呢?他居然還會走上前來和她說話,只是這一點,就夠讓人驚奇的了。何況他出言吐語以及問候她家裡人的平安,又是那麼彬彬有禮!這次邂逅,他的態度竟這般謙恭,談吐竟這般柔和,她真是從來也沒有見過。上次他在羅新斯花園裡交給她那封信的時候,他那種措詞和今天形成了怎樣的對比!她不知道應該如何去想纔好,也不知道怎樣去解釋這種場景。
他們現在已經走到河邊一條美麗的小徑上,地面逐漸低下去,眼前的風光便越發顯得美麗,樹林的景色也越發顯得幽雅。他們慢慢地向前走,舅父母沿途一再招呼伊麗莎白欣賞這如畫的景色,伊麗莎白雖然也隨口答應,眼睛向着他們指定的方向張望一下,可是她好久都辨別不出一景一物,幾乎無心去看。
她一心只想着彭伯裡大廈的一個角落裡,不管是哪一個角落,只要是達西先生現在待在那兒的地方。她不知道他這時候在想些什麼,他心目中怎樣看待她,他是否會冒天下之大不韙,依舊對她有好感。他也許只是自認爲心頭一無牽掛,所以對她特別客氣,可是聽他說話的聲調,自有一種說不出的意味,又不像是一無牽掛的樣子。她不知道他見了她是痛苦多於快樂,還是快樂多於痛苦。可是看他那副樣子,決不像是心神鎮定。
後來,舅父母怪她心不在焉,這才提醒了她,覺得應該裝得像個樣子。
他們走進樹林,踏上山坡,和這一灣溪流暫時告別。從樹林的空隙間看過去,可以看到山谷中各處的景色。對面一座座小山,有些小山上都長滿了整片的樹林,蜿蜒曲折的溪流又不時映入眼簾。加德納先生想在整個園林裡兜個圈子,可是又怕走不動。園丁帶着得意的笑容告訴他們說,兜一圈有十英里路呢。這事情只得作罷。
他們便沿着平常的途徑東兜西轉,過了好一會兒工夫,纔在懸崖上的小林子裡下了坡,又來到河邊,這是河道最狹的一部分。他們從一座簡陋的小橋上過了河,只見這座小橋和周圍的景色很是協調。這地方比他們所到過的地方要樸素些。山谷到了這兒也變成了一條小夾道,只能容納這一灣溪流和一條小徑,小徑上灌木叢生,參差不齊。伊麗莎白滿想循着曲徑去探幽尋勝,可是過了橋,已經離住宅非常遠了。不長於走路的加德納夫人已經走不動了,一心只想快一些上馬車。外甥女只得依從她,大家便在河對岸抄着近路向住宅那邊走。他們走得很慢,因爲加德納先生很喜歡釣魚,平常卻很少能夠過癮,這會兒看見河面上常常有鱒魚出現,便又和園丁談魚談上了勁,並且時常站着不動。
他們就這樣慢慢溜達,不料又吃了一驚,尤其是伊麗莎白,她的詫異和剛纔完全沒有兩樣。原來他們又看見達西先生向他們這邊走來,而且快要到跟前了。這一帶的小路不像對岸那樣隱蔽,因此他們隔得很遠便可以看見他。
不過,伊麗莎白不管怎麼詫異,至少比剛剛那次見面有準備得多,因此她便下定決心:如果他當真要來和他們碰面,她就索性鎮定些和他攀談一番。她開始以爲他也許會轉到別的一條小道上去。她有這種想法,只因爲道路拐彎的時候,他的身影被遮住了,就看不見他了。可是剛一
拐過彎,他馬上便出現在他們面前。
她偷偷一看,只見他正像剛纔一樣,沒有一點兒失禮的地方。於是,她也學着他那彬彬有禮的樣子,開始讚賞這地方的美麗風光。可是她剛剛開口說了幾聲“動人”“嫵媚”,心裡又起了一個不愉快的念頭。她想,她這樣讚美彭伯裡,不是更讓人家曲解嗎?想到這裡,她不禁又紅了臉,一聲不響。
加德納夫人站在稍微後面一點兒。正當伊麗莎白默不做聲的時候,達西卻要求她賞個臉,把她這兩位親友給他介紹一下。他這麼禮貌周到,真是完全出乎她的意料。想當初他向她求婚的時候,他竟然那麼傲慢,看不起她的某些親友,而他現在所要求介紹的卻正是這些親友。相形之下,她簡直忍不住要笑出來。她想:“要是他知道了這兩位是什麼樣的人,他不知會怎樣吃驚呢!他現在大概把他們錯認爲是上流人了。”
不過,她還是立刻替他介紹了。她一面和他說明這兩位是她的至親,一面偷偷地瞟了他一眼,看他是不是受得了。她想他也許會撒腿就跑,避開這些丟臉的朋友。他弄明白了他們的親戚關係以後,顯然很吃驚。還好他總算沒給嚇壞,非但不走開,還在後面陪着他們一起走回去,又和加德納先生攀談起來。
伊麗莎白自然又是高興,又是得意。她可以讓他知道,她也有幾個不丟臉的親戚,這真讓她快慰。她十分留心地聽着他和加德納先生談話,幸喜他舅父的舉止談吐處處都足以讓人看出他頗有見識、趣味高尚、風度優雅。他們不久就談到釣魚,她聽見達西先生非常客氣地跟他說,他既然住在鄰近,只要不走,隨時都可以來釣魚,同時又答應借釣具給他,又指給他看,這條河裡通常哪些地方魚最多。加德納夫人和伊麗莎白挽着手走,對她做了個眼色,表示十分驚奇。伊麗莎白沒有說什麼,可是心裡卻得意極了,因爲這番殷勤當然都是爲了討好她一個人。不過,她還是極端詫異,她一遍遍地問自己:“他的爲人怎麼變得這麼快?這是出於什麼原因呢?他可能是因爲我,而是看在我的面上才態度這麼溫和吧?也可能是因爲我在漢斯福罵了他一頓,就讓他這樣面目一新吧?我看他不見得還會愛我。”
他們就這樣,兩個女的在前,兩個男的在後,走了好一會兒。後來,爲了要仔細欣賞一些稀奇的水草,便各自分開,走到河邊。等到恢復原來位置的時候,前後次序就改變了。原來加德納夫人因爲一上午走累了,覺得伊麗莎白的臂膀支持不住她的重量,還是挽着自己丈夫走舒服一些。於是,達西先生便代替了她的位置,和她外甥女兒並排走。
兩人先是沉默了一陣,後來還是小姐先開口說話。她想和他說明一下,這一次他們是事先打聽他不在家然後纔到這兒來遊覽的,因爲她一開始就談起他這次回來非常出人意料。她接着說:“因爲你的管家婆告訴我們,你要到明天才回來;我們離開巴克威爾以前,就打聽到你不會一下子回到鄉下來。”
他承認這一切都是事實。又說,因爲要找賬房有事,所以比那批同來的人早來了幾個小時。他又接着說:“他們明天一大早就會和我見面,他們中間也有你認識的人,彬格萊先生和他的姐妹們都來了。”
伊麗莎白只稍微點了一下頭。她立刻回想到他們倆上一次提到彬格萊時的情形。從他的臉色看來,他心裡這時候也在想着上一次的情形。
停了片刻,他又接下去說:“這些人裡面,有個人特別想要認識你,那就是舍妹。我想趁你在藍白屯的時候,介紹她和你認識認識,不知道你是否肯賞臉,是否認爲我太冒昧?”
這個要求確實讓她受寵若驚,她不知道應不應該答應纔好。她立刻意識到,達西小姐之所以要認識她,無非是出於他哥哥的慫恿。只是想到這一點,就足夠叫她滿意了。她看出他雖然對她不滿,可是並沒有因此就真的對她懷有惡感,心裡覺得很是快慰。
他們倆默不做聲地往前走,各自想各自的心事。伊麗莎白感到不安,這件事太不近情理了;可是她覺得既得意,又高興。他想要把妹妹介紹和她認識,這確實是她了不起的面子。他們很快就走到加德納夫婦前面去了,當他們走到馬車跟前的時候,加德納夫婦還離開他們好一段路呢。
他請她到屋子裡去坐坐,她說並不累,兩個人就一起站在草地上。這個時候,雙方應當有好多話可以談,都不做聲確實不像話。她想要說話,可是想不起該說什麼。最後,她想起了自己正在旅行,兩個人便談起了馬特洛克和鴿谷的景物。然而,時間過得真慢,她舅媽也走得真慢,這場知心的密談還沒結束,她卻早已心也慌了,話也完了。
加德納夫婦趕過來的時候,達西先生再三邀請大家一起進屋子裡去休息一下,可是客人們謝絕了,大家極有禮貌地告辭分手。達西先生扶着兩位女客上了車。
直到馬車開駛,伊麗莎白還目送他慢慢兒走進屋去。
舅父母現在開始評長論短了,夫婦倆都說他的人品比他們所料想的不知要好多少。舅舅說:“他的舉止十分優雅,禮貌也極其周到,而且沒有絲毫架子。”
舅媽說:“他的確有點兒高高在上的樣子,不過只是風度上稍微有這麼一點兒罷了,並不讓人討厭。現在我真覺得那位管家婆的話說得一點兒不錯:雖然有些人說他傲慢,我可完全看不出來。”
“他竟那麼款待我們,真是萬萬料想不到。這不僅是客氣而是真正的殷勤,其實他用不着這樣殷勤,他和伊麗莎白的交情是很浮淺的。”
舅媽說:“麗萃,他當然沒有威克漢姆那麼瀟灑,或者可以說,他不像威克漢姆那樣談笑風生,因爲他的容貌十分端莊。可是,你怎麼會和我們說他十分討厭呢?”
伊麗莎白竭力爲自己辯解,她說她那次在肯特郡見他時,就比以前對他有好感;又說,她從來沒有看見過他像今天上午那麼和藹可親。
舅舅說:“不過,他那麼殷勤客氣,也許靠不住,這些貴人大都如此。他請我常常去釣魚,我也不能相信他的話,也許有一天他會改變主意,不許我進他的莊園。”
伊麗莎白覺得他們完全誤解了他的性格,可是並沒說出口。
加德納夫人接着說:“從我們看到他的一些情形來說,我真想象不出,他竟會那樣狠心地對待可憐的威克漢姆。這人看上去心地不壞。他說起話來,嘴上的表情倒很討人喜歡。至於他臉上的表情,的確有些嚴肅,不過人家也不會因此就說他心腸不好。只是帶我們去參觀的那個管家婆,倒真把他的性格說得天花亂墜。有幾次,我幾乎忍不住要笑出聲來。不過,我看他一定是位很慷慨的主人,在一個僕人的眼睛裡看來,一切的德性就在於這一點上面。”
伊麗莎白聽到這裡,覺得應該替達西說幾句公道話,辨明他並沒有虧待威克漢姆。她便小心翼翼地把事情的原委說給舅父母聽。她說,達西在肯特郡有些親友,他們曾告訴她,他的行爲和人家所傳說的情形大有出入,他的爲人絕不像赫特福德郡的人們想象中的那麼荒謬,威克漢姆的爲人也絕不像赫特福德郡的人們所想象的那麼厚道。爲了證實這一點,她又把他們兩人之間金錢往來上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講了出來,雖然沒有指明這話是誰講出來的,可是她斷定這些話很可靠。
聽了這番話,加德納夫人既感到驚奇,又極爲擔心,只是大家現在已經走到從前她喜愛的那個地方了,於是她一切的心思都煙消雲散了,完全沉醉在甜蜜的回憶裡面。她把這周圍一切有趣的處所一一指給她丈夫看,根本無心想到別的事上面去。雖然一上午的步行已經讓她非常疲倦,可是一吃過飯,她又動身去探訪故友舊交。這一晚過得真有意思,正所謂:連年怨闊別,一朝喜重逢。
至於伊麗莎白,白天所發生的種種事情對她實在太有趣了,她實在沒有心思去結交任何新朋友;她只是一心一意地在想,達西先生今天爲什麼那麼禮貌周全,尤其讓她詫異的是,他爲什麼要把他妹妹介紹給她。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