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聽“童官子”這三個字姜楚喬就瞬間清醒了，她忙靠近了零露小聲道：“噓——此事不可說……”
零露點了頭扶着姜楚喬往山上去。
福音寺其實還未建成，只不過前院的香拜功能已經可以對百姓開放了。因爲上山的道路就只有這一條山道，姜楚喬與零露不得已又捱了一路的擠，等兩個人到了山門寺口準備去後院裡時，姜楚喬的裡衫已經被汗水顯透了。
“姑娘，這邊來。”零露又引了姜楚喬一回，姜楚喬抹了一把額上的汗水隨着零露往遠處去。
穿過了一條長滿青苔的青石路，前面便是一片被樹蔭遮蔽了的小院兒，姜楚喬緊走幾步鑽入了這樹蔭之中，烈日被厚厚的樹葉阻隔在了頭上。再前面便是一扇已經被鐵鏽斑駁了的鐵門，姜楚喬在門前駐了足，她看看零露，零露上前小心翼翼地將鐵門推開了。
鐵門發出了吱吱呀呀的聲音，隨着鐵門漸漸打開，姜楚喬看到院子裡一位老僧正拿瓢舀了木桶裡的水澆在這院子裡的大片石路上。
那老僧回過頭來看向姜楚喬，姜楚喬也看向了他。興許是這小院裡的禪意太濃，姜楚喬忍不住立刻合十了向那老僧行禮，那老僧一臉的歲月的褶皺，他垂首道：“阿彌陀佛……”
姜楚喬也跟着彎身，同時，一縷疑惑也浮起在了她的心頭。如果她沒有看錯的話，這位老僧嘴裡竟是一顆牙也沒有。雖說老僧也頗有些年紀了，可還不至於到掉光牙齒的地步，看他的樣子，應該是一位苦行僧吧，一般的苦行僧會刻意去喝有毒的泉水，或含毒的食物，他們將這也作爲一種修行，這位老僧看上去便像那種將生死看透的大智慧者，興許他也是總是亂吃東西才掉光了牙齒吧！
姜楚喬心裡已經轉了數個念頭，就聽零露悄聲在她耳邊道：“姑娘，零露先帶姑娘去換身衣裳吧！”
姜楚喬動動因出汗變得粘乎乎的脖子點點頭，跟着零露往一條細細的小路上去了。
零露帶着姜楚喬到了一處僻靜的禪房裡，那裡已經有人爲姜楚喬備了溫水，姜楚喬知道面見大師是要沐浴焚香的，可是她是來見童官子的啊！
既然來都來了，便入鄉隨俗吧！
這樣想着姜楚喬便由零露伺候着脫了衣服坐進了木桶裡。零露往水桶裡放了些清涼驅蚊用的藥材，又用布巾子幫姜楚喬擦起身體來。
姜楚喬攬了自己一頭的黑髮問零露：“零露，童官子是個怎麼樣樣的人啊？你先和我說一說，免得一會兒我見了他失禮。”
零露便輕笑：“姑娘不是已經看到了麼？”
姜楚喬一怔，她問：“剛纔那位老僧？”
零露輕聲答應。
姜楚喬大憾，她將頭髮放在頭頂上靠在了水桶壁上。這可大大出乎她的意料之外啊！童官子是誰啊？他可是疾風營的首領，又是先皇上身邊第一大太監，在她的想象裡，他可能是一位奸滑的玉面老人，也或許是一位殺氣騰騰的老者，更可能是一位笑面虎般的老翁，她怎麼也想不到那個看上去頗有修行年頭的老僧竟然就是童官子！而且他臉上一點殺氣都沒有，相反的，他看上去很有慈悲之心！
零露瞧着姜楚喬不說話了便問：“姑娘是不是很意
外？”
姜楚喬便苦笑道：“任是誰也不會想到他就是童官子吧？”
零露輕輕給姜楚喬按摩着肩膀道：“童官子從很小的時候便伺候先皇了，當然了那個時候還沒有疾風營呢，我們也是聽疾風營裡的老人說的。雖說零露是直接聽命於佘寒的，可是零露今天也是第一次見童官子，說起來還是起風與芒風見的次數多。”
姜楚喬輕輕“哦”了一聲，心裡又浮起了對童官子生平的無數個猜測。
沐浴好之後，零露又帶着姜楚喬到了另一間禪房裡，在那裡，童官子已經衝好了禪茶正在等着姜楚喬呢。零露將姜楚喬送到禪房門口便退出去了，姜楚喬站在禪房門口沒有動。
這禪房簡陋極了，也就勉強可以遮風雨而已，童官子就跪坐在屋內的窗邊，他面前的矮桌上兩杯茶還冒着淡淡的熱氣。他擡頭看了門口的姜楚喬一眼，輕聲道：“楚喬姑娘，請進吧。”
姜楚喬抿抿嘴脣輕手輕腳地往裡面走。她有點兒不明白，他剛纔見自己喊得是“施主”，這個時候卻又叫自己“楚喬姑娘”，他這是何用意？
姜楚喬輕輕跪坐在了童官子的面前，離得他更近了，姜楚喬才發現他臉上有些細細的傷痕，那些傷痕似已有好多年了。她的視線又往下移，卻發現不光是臉上，他的脖子上，露出的雙手上皆是佈滿或細長，或成片，或深或淺的傷痕，姜楚喬不禁嚥了口唾沫，這個苦行僧平時不會有自虐的傾向吧……她真的有點兒害怕呀……零露在哪裡啊！
童官子將姜楚喬緊張的臉色看在了眼裡，他輕笑道：“楚喬姑娘不必害怕，我這身上的傷，都是拜李洪霆所賜。”
李洪霆，是先皇的名諱……姜楚喬又咽了一口唾沫，看來童官子與先皇不只是君臣這般簡單啊！
“我且放下僧人的身份先向姑娘道謝，姑娘救了童官子一命，救了我兒佘寒一命，也保住了疾風營大部分人的性命。”童官子又開口了。
姜楚喬的瞳孔猛地一縮，他剛纔說什麼？他說佘寒他的兒子？我的天吶！姜楚喬緊緊抿着嘴，她生怕自己驚訝出聲，她猜測過佘寒身份不一般，但她絕沒有想到佘寒就是童官子的兒子的！
瞧着姜楚喬僵直着上半身，一副緊張又害怕的樣子，童官子便輕笑出聲了：“楚喬姑娘不必怕我。聽聞姑娘近日有一件難事不得頭緒，童官子一來想謝姑娘救命之恩，二來也想幫姑娘一二，三來，倒是童官子的私心了，童官子想與姑娘說說心裡話。”
姜楚喬又是一怔，她擡頭看向童官子，只見他的眼裡盡是些落寞，他似是對這世間沒有什麼留戀了，可也似他還有好多東西放不下。
“童……童官子有話且說，楚喬雖不才，但願意爲童官子分憂一二。”姜楚喬終於是鼓起勇氣說了一句話，她想着自己老這樣不說話也不合適啊。
童官子嘆息了一聲，他的目光投向了幽遠又墨綠的窗外林蔭處：“我十三歲進宮時還以爲得了李洪霆的信賴，也想過忠君一世，可是事實上他想得到的不光是我的忠心，他想讓我的一切都是他的。”
姜楚喬垂着頭身子再一次僵直了：這麼說來，李洪霆與童官子是……一對戀人！
“皇后謂我魅
惑皇上，將我逐出宮去，我以爲以後便是平淡的日子了，便聽父母之命與原配熊氏成親，這便有了佘寒，誰知李洪霆又找到了我，我再進宮時，皇后已薨了。”
這先皇對童官子還是真愛？姜楚喬慢慢放鬆了身體，眼前的童官子也不再如她之前想象的那般可怕，她想着，他原來也是一位可憐的苦情人。
“爲李洪霆試毒十餘年，不到三十歲我的牙齒便掉光了，身上中了大大小小，各種說不出名字來的毒。李洪霆不想讓我死，這才尋遍天下將方天師請入了宮裡，名義上方天師是爲李洪霆煉製長生不老之藥，實際上，卻是爲我除毒來的。也因此我纔有了這一身形態各異的傷痕，這些都是試藥的的結果。可誰想到，到了最後李洪霆與方天師皆是被丹藥毒害的失去了心智，他本來應該是一代英武帝王，留芳百世的……”
姜楚喬聽到這裡她心裡已大慟了。什麼叫江山如畫不及他眉間一點硃砂，大概便如此吧！
“童官子在皇上仙逝後便開始修行了？”姜楚喬柔聲問。
童官子搖了頭道：“是他開始煉藥時我便出家了，他這一世的英明皆是爲我所毀，我這餘生要受盡苦難爲他積攢功德，哪怕是我永世不得超生，萬不能再讓他來世再遇到我。”
姜楚喬大膽擡起頭盯着童官子看，雖說他已年老，可是她依稀能從他的臉上看到他年輕時的風采。她扯出一絲笑來道：“童官子年輕時，想必比佘寒還要俊美。”
童官子便也笑：“是啊，李洪霆也說他不及我十之一二。”
“那童官子心裡有先皇嗎？”姜楚喬又問。
“他是君，我是臣，我這一生只欠了兩個人，一個人便是李洪霆，另一個人便是我的髮妻熊氏。”童官子說着，手裡輕輕拈起了那一串佛珠。
童官子並不愛李洪霆。
姜楚喬也不知是怎麼了，她突然認真又大聲地對童官子道：“童官子，我會照顧好佘寒的。我也不會讓貝聖哲欺負他的！只要我手裡還有銀子，便不會讓他活的拮据，只要我還有些地位便不會讓他受人白眼！”
童官子雙手合十衝姜楚喬低了頭道：“如此，也是上天垂憐我父子。”
姜楚喬揉了揉眼睛，她嘆了口氣道：“我聽聞，天上的仙子犯了錯會被貶於人間受苦，其必生得如珠如玉，只是長不大便夭折，或是受盡磨難，想來童官子與佘寒皆是這樣的人了。”
她只是在安慰着童官子，她想童官子是個被命運戲弄的人，如今先皇已經不在了，疾風營也不在了，他不應該再這樣飽受內心煎熬地活下去。
童官子只是笑笑，他從矮桌底下拿出了一個信封道：“楚喬姑娘所遇的難事，打開信封便可得到解決之法。早些日子一直聽佘寒說起姑娘，童官子想着姑娘是個難得純良又受上天眷顧的人，今日見了，童官子所牽掛的事便也可放下了，以後便要在這裡誦經參禪不再問事世了，而楚喬姑娘承諾童官子的事情，也望姑娘記在心上。”
姜楚喬便鄭重地道：“我必遵守諾言，輔首堂那幾百雙眼睛看着呢，我也不會虧待他們的！”
童官子便又笑了笑，他起身向姜楚喬行了一個佛禮，擡腳往禪房外面去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