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寧的口裡輕輕呼出一點點白氣,她看着甯越,他這樣的長相是不是就是傳說中的“驚才羨豔”?看着他就恍如回到了從前,恍如幼時的那一次初見,但那嘻嘻哈哈無憂無慮的青春韶華的年紀畢竟已過畢竟久遠了。
長寧只覺得眼中一熱,一道眼淚不知不覺的就流了下來,這會營帳裡極是安靜,長寧呆呆得有如一尊石雕像,一刻過去了兩刻過去了三刻過去了,她的容光卻忽然一燦。她的面上裹着紗面卻忽然因爲這容光一燦而變得極美極豔, “甯越,我願意……”
這時才掀了一點簾子欲進來的須臾愣了愣,隨即便退了出來,他的臉色迷惘一片而眼裡卻有一點凜然。耳後傳來微微的踩雪聲,須臾也未回頭,那些侍者下人踩着自己的腳印兒在那兒走着,不知什麼時候冒了出來,替他打傘的打傘,提燈的提燈,奉上手爐的奉上手爐,如此殷勤熱鬧,而在他眼中的世界卻是如此清冷。
須臾褐紅錦袍一身尊貴傲氣,那俊美無雙的臉上自有孤傲,又不乏有着讓人看了憐惜的苦色,他就這樣站着,由着冷意一點一點的侵入他的肌體,掠奪去他的溫度,由着雪花一朵一朵的飄落,被風吹起沾在他的眉間鬢角髮束上一片瑩白。
但他一雙銳利眸子依然能夠洞察四方,似乎要將一切悉數讀盡。
可是讀盡了,又能如何?
那個人可以如此真實的對着一個真實的她溫柔呢喃,但他卻只能一人獨處一隅,在暗夜裡慢慢臨摹出她的影子,對着那個虛幻的影子說:“我愛你……”
須臾喃喃的如在自語, “如果愛,那其實也是你一個人的事。就算她不迴應也不用自怨自憐不用遷怒。那只是你一個人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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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日後,雲蘇開始給長寧拆臉上的紗布,一層一層像是一重一重的折磨,撩得所有看的人大氣都不敢喘。
紗面落地,雲蘇愣在了那裡,隨即甯越與須臾也愣在了那裡,一整營帳的人都立着沒有人說話像是被驚着了。
面前的人當屬佳人如是清水芙蓉,未施粉黛,雙頰淡紅,她正垂下眼眸抿脣不語,極少見的穿一身淡雅月白錦緞衣裳,偶爾擡頭一笑多出了一份出塵脫俗的氣質來。
這個是蘇長寧嗎?已然不見半點戰場上風沙相虐留下的痕跡。或許,未經戰場養在深閨中的蘇長寧本來就是這個樣子。
玉城終於噓了一口氣臉上露了了一些歡喜。龐即卻也大覺心安,啞狼靠在桌上原本發虛的身子這才直了直,這些日子因爲長寧的生死倒忘了自己身上的傷,這一直起腰來才覺得身上奇痛無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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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燮城攻與不攻被擺上了桌面,這洛王已經拿出了最大的誠意想要和解,但北燕都攻到了天子腳下,這踏出的鐵蹄眼見勝利在望又如何能夠收手?
“如偏衡夏已經半壁江山盡失,我們只須再加把力,這衡夏從今以後便納入了我們北燕的版圖。”池晏指着地圖,意氣風發。龐即在邊上也難得的規矩,道,“這陳陵君也非好惹,他集結了一幫精幹打算誓死反抗,以維國尊,就拿這燮城久攻不下來說,也當是一記警鐘。”
“此事宜從長計議,陛下怎麼看?”歐陽度看向須臾。
須臾坐在那把椅子上,後背卻傲然挺立竟似極爲驕傲。只見他半晌無話最後才道,“此事朕不管了,一切由丞相作主,朕已離宮多時,現在已入年底,諸事皆已積壓,再不回去恐怕有人要趁虛而入作亂犯上了,歐陽度,你且收拾收拾,明日一道回宮。”
“是。”歐陽度拱手回道。
須臾盯着自己的手,慢道,“另外朕要把殊藺一道兒帶回去,丞相大人不會有意見吧?”
甯越也認真回道,“她大傷在身,的確該回去了,這兒行軍打仗生活艱苦對養傷本就不利,又常有夜襲,到時只怕顧不上她。陛下能有此心,臣自然不會反對。”
須臾笑看向他,“另外朕收到消息,說是上黍的國君安王於月前駕崩了,經過諸子嗣爭奪,各皇子敗北,上位者是國君的第十七公主,自封英皇,定都上揚城。”
“十七公主?可是叫芷離?”甯越眼中不起波瀾撇去須臾一眼。須臾頭一揚,“的確叫芷離,丞相可是認得?”
“認得。”甯越點頭,姿態當真也清皎已極。須臾看了甯越一眼,笑了笑,似有意似無意地說道,“不止認得這般簡單吧?朕怕你們有牽葛。”
甯越沒有回話,營內燭火紅紅豔豔傾瀉了一地,營外時有馬匹嘶叫他人竊竊的說話聲,案几上不知誰人折了幾枝梅,幽幽柔軟的香氣沁入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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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依舊在下,須臾在長寧的營帳門口站着,身上披了一層白,發上結了一層霜,但他依然這樣站着,失去了生氣的,如同這硬石荒野、罡風虐氣中的草木。
他伸了幾次手也未下定決心進與不進,而他在營門口站着是如此的醒目,過往的兵士下人總要瞧上他幾眼,認識他的驚訝得不知所以然,這跪也跪得極是彆扭,不認識的只當一個可笑的笑話看着,躲在遠處指指點點。
他到底是未進去,轉身離去喚了隨行的小太監傳旨,命蘇長寧明日一道回康豐養傷。
巡營而歸的甯越遠遠的看到那道離去的背影,站立了許久方纔入了營,此時的長寧正倚在靠枕上,這些天經過無淵大師的調理她已經能坐一會兒了,但也不能長坐,也不能下牀,只不過臉上已不是如當初蒼白現出一點紅潤來。
玉城本和長寧講着笑話逗她一樂,這會兒見甯越進來也很知趣兒的退了出去,
營帳裡雖然生了火但到底耐不住嚴寒,甯越伸手一摸她的手涼涼的,心知讓她回宮的決定是正確的,自己不該把她束在這危險艱苦之地只爲了陪着他。
甯越從長寧腰後伸手輕輕摟着她,將她的頭靠在自己肩上,不知是夜裡風涼,還是自身睏倦難當,他不說話她也沉默,長寧只覺得無比安寧,這一份安寧又讓她眼前逐漸朦朧,眼皮也沉沉如鉛開始不聽使喚。
“長寧……”他輕輕的喚。
“嗯。”她無意識的應了聲。
“身體好些了麼?”
“嗯。”
“明日跟陛下回康豐吧。”
“爲什麼?”長寧長長的睫毛一顫,如是振翅的蝴蝶飛去,她擡頭道,“你怕我耽誤你,要我回去麼?”
“又說傻話,你現在身子虛弱,需要靜養,這軍營之地豈是療傷的地方?”甯越用臉蹭着她的臉,感受到她臉上的一點熱,“我若把你強行留下,那是害你。”
“我知道自己跟着你反是一種拖累,所以我會跟陛下回宮的,可是……甯越,答應我照顧好自己,不要再貿然做一些生命堪憂的事,不要讓我在康豐爲你擔憂好麼?”長寧低下頭,聲音也是低低的,甯越雙手圈住懷裡的人兒,緊了緊,眸光依舊柔和而悠遠,“我會照顧好自己,不會讓你擔憂的。”
兩人額頭相觸,映着燭火一片暖紅,一是螓首蛾眉一是華茂春鬆,遠遠望去儼然一雙執手璧人。
“你也要照顧好自己。”甯越這話說得很慢,像是一種承諾,是執子之手廝守到天荒地老的承諾,此時甯越的眸底蘊着燭火的光輝,一雙手攬住她的腰肢,溫雅的嗓音在耳邊呢喃無比柔情。
“嗯” 長寧迴應着他的承諾,清淡的聲音漾在跳躍的燭尖尖上,甯越輕輕的捧起她的臉,細細的看,那脣如是一朵玫瑰微微盛放,他忍不住淺淺地吻着她,那吻如同他目光一樣的柔和,又如同三月的細雨一般綿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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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燮城城外一連着下了幾天雪,今天終於出了太陽,撒在茫茫的雪野之上閃爍着耀眼折人的光芒。
長寧已經有很久沒有這般安靜,在太陽底下沐浴着明媚的陽光,此刻她正斜靠在龍攆上,背後塞了好幾個靠枕墊子,正掀了車簾由着太陽暖暖的撒進來,外面,天空澄靜,無風,一路都是皚皚的白雪,偶爾有幾隻鳥雀路過留下幾聲歡歌。
此次歸國前後禁衛軍差不多用了兩萬,一路極是威儀受盡萬人的注目。
這龍攆寬大,前後用珠簾隔開兩間,長寧在裡間,邊上有一個丫環陪着,而須臾正在外間獨坐案几之上,似在看什麼繁鎖公務,隔着簾子都能看到他眉頭緊皺的樣子。
到了晌午時馬車停了下來,無淵大師照例過來爲長寧施針延治,邊上的丫環爲長寧脫去外衣裡剩下一層中衣,又扶着她躺平了身子,無淵大師一套針法施完,半個時辰過去了,長寧疼的咬緊牙關,額頭上滲出一層密密的汗。
“疼是正常的,證明你身體的肌理感官都在恢復中。”無淵大師淡淡的看了長寧一眼,“這一次你能撐下來,爲師都感到震撼了,這需要很強的毅力,否則根本就沒有存活的希望。長寧,這一次你又讓爲師刮目相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