圓臉、扁鼻、腿粗短,耳小、眼大、那隻波斯貓不知從哪裡鑽出來,從蘇長寧身邊竄過去,抖動着一身飄逸長毛,站在城牆之上,它的毛原本是白色的,有點貴族氣質,只是此刻不知道從哪裡打滾了回來,一副灰溜溜賊兮兮相。
長寧自從打探消息回來就沒見過這隻貓,現在它居然對着長寧呲牙裂嘴,一副我跟你不熟的抗拒樣,長寧不服氣,這隻貓是她從和墉城中帶過來的,取名“桃桃”,長寧覺得該叫它“逃逃”,這隻貓,老是逃,一溜就不知去了哪裡,回來時就是這副該死德性。
長寧在帳中悶了個短覺,又去瀾滄城大街上轉了一圈,這幾日城內百姓人心惶惶,打點了些家當,扶老攜幼,在南門大開之時潮水般涌向問天府,其中夾雜着幾隊巡邏的士兵,幾名校尉騎尉跨着駿馬,在大街上連營裡來回奔走,指揮若定。蘇家軍中有一定數量的兵士都是從當地百姓中挑拔出來的,這一大戰將即,舉家避難,這軍營也一下子熱鬧了許多,一些爲人父母紛紛攜着雞蛋,或者帶一個衣包,來看望軍營中當兵的丈夫、兒子、父親。蘇長寧從這些人中走過,有年輕的婦人抱着剛剛斷奶的孩子跟着丈夫抱頭痛哭,也有未找到親人的白髮蒼蒼的老母坐在地上,抓一把塵土緊緊握在心窩口,老淚縱橫。也有沉默的父親將一藍子雞蛋交到兒子手上,嘴張了幾張,卻是一句保重的話都說不出來。離別之愁,總是容易讓人傷感,淚水總是先於話句悄悄的流下來,這一別,生死未定,再見面的機會怕是不大了。
吳娘慢吞吞的過來,這一陣不見竟也老了不少,欲行下跪反被長寧制止,她拉着長寧的衣袖呆呆的看着就像是在看她在沙場上死去的兒子。她的眼裡有一種淡淡的無畏,但那淡淡的無畏下卻又掩了些無盡的悲傷。
軍營口,有人擡着銀兩正在發放,蘇長寧一問,才知是莫聞人下的命令,凡是家中有服役的按照人頭每人給五兩銀子。蘇長寧衝到莫聞人的營帳裡,禮拜見完,道:“莫將軍,這銀兩……”
“怎麼?我沒有權利發放麼?” 營帳裡有些清冷,莫聞人走到自己的案几前,取出凍着的毛筆擱在炭火盆上慢慢地撩。
“當然不是,我只是來告訴將軍,您實在太體恤民心了,是個……好官。”蘇長寧看向莫聞人,他臉上適才一臉倔意這會兒被她一激倒也全是光芒,一時間競也生出文武不僅相欺其實也可以相敬的恍惚來,長寧走過去,看到莫聞人案几上放着幾張白紙,“將軍,這是……”
“還能有什麼?催兵。”
蘇長寧揉了揉鼻子,出了營帳去了城牆,雖然這些日子加強了兵力但總覺不踏實,好像家裡的門大開着,隨時會有一大拔強盜進來肆意搶奪一氣。
夜空很是深邃,總是讓人容易生出愁腸。站在城牆底下,長寧手撫着這座飽經摧殘卻仍顯剛毅的建築,它就像一位老人,閱盡巍巍羣山,聽倦嗚嗚風聲,見證着血雨腥風,世面變遷。
轉悠半圈,長寧覺得口渴難耐,嗅嗅鼻子像是尋着了水源,城牆底下的大鐵桶裡裝的涼白開,用碗一舀,正喝得清涼爽快,長寧就聽得“喵”得一聲,那隻波斯貓從城牆上一跳過來,停在她的肩上,水嗆在她的喉嚨口,讓長寧要死的心都生出來,咳嗽、喁吐、眼淚、鼻涕的,就這樣了還不忘張揚舞爪着去扯早已犯案逃跑的貓,一邊念念威脅,“你這隻臭貓,被我抓住了非打斷你的腿。”
“秋到邊城角聲催,烽火照高臺。擊築高歌憑欄笑,此興悠哉!”那聲音高昂有力,蘇長寧循聲望去,幾盞幽幽暗暗的燈籠下站着一個男子,神色明滅不定,卻也好看。
“在下是幽川十五城巡察使周策,奉墨王之命而來。”來人自報家門,身後跟着的莫聞人卻是面色頹然欲去離去。想來也是,巡察使巡察到自己地盤哪個還樂呵呵的能笑得出來?
“周大人好。”長寧臉上淺淺含着笑意,有一種篤定的神情那是出於對自己的自信,“都這個時候了,周大人還有心悠哉,真是佩服。”
只聽周策也笑道:“都這個時候了,都尉大人還有心跟貓過不去,我也真是佩服。”
兩人各自望着,突然就笑起來笑得有些不知所謂卻又意猶未盡。這個周策長寧早有耳聞,此人出身七都,十八歲高中三甲進士,現任光實祿寺卿,今年二十七,從三品官職,其父是南陵朝中御史大夫周賜,位居“三公”,家族顯赫。周策一向平淡可那一句裡突現的親和之力卻讓蘇長寧再也忘不了。
此次前來,周策隨身帶了一隊翼龍衛,長途跋涉,有些勞累,周策便喚了他們先去休息。蘇長寧瞧了一眼此番離去翼龍衛一行,心裡有些糾纏,這個時候來瀾滄,謂之督戰,恐非如此簡單。她不是什麼文人學士也不以清高自命,只是作爲瀾滄城大千守衛軍中的一員,對於這世路有着自己獨特的洞澈明達。
營帳之中,秉燭夜談,除了莫聞人有些不滿墨王派周策過來督戰的動機,長寧倒是無所謂,他顯然是個超出預料的存在,態度不卑不亢,距離不遠不近。
三人說起目前形勢,長寧作了簡略彙報,周策開始笑意消退,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此時南陵四十萬大軍還蹲在東境蒙都與西境御陵,與所謂的‘敵軍’相持,而一路上又連起戰火……周策搖頭嘆息,這一路過來,他已把戰爭的份量加到自己腦中,那在火中焦灼的黎民更重更深的印入了他的心底。
“周大人能否說說朝中之事?”長寧突然問,周策嘆息聲更重,那神色就好像四周都是血淚斑斑的匕首,扎得他一顆心百孔千瘡,沉默許久才道,“你們雖身不在朝廷,但有些事,還是會有耳聞吧,墨王信任因鎮壓叛民起義而獲寵的宦官連數,連數向墨王提出征伐上黍,墨王好大喜功,一心想要建立超過勤南王之功業,不顧朝中大臣李紀,葉京來,甚至黃戰的死諫,於去年對上黍出兵,然南陵國室腐敗,邊陲將士久耽逸樂,府庫乏於犒賞,主將連數不學無術,不知上黍跟衡夏這二個相對較弱的國家早已訂立生死盟約,以致兩面受敵,南陵節節敗退。”
“這事我聽說了,想我南陵將士因那次毫無目的進攻死傷無數,實爲不該。。。”蘇長寧嘆然,帝王無能,付出萬千將士性命換來這一悟卻又如此之痛。
周策又說,“戰後黃將軍提出整頓軍隊,防侵備戰之議不予理睬,墨王依舊沉緬聲色,怠棄國事,荒於政務,李大人,葉大人等一干正直之士聯名上書彈劾連數奸邪專橫,喪師辱國,墨王大怒,欲治其人之罪,幸得黃將軍從中周旋,從旁力阻,才只對二位大人處罰俸半年之罪,自此墨王越發疏遠忠義之臣,又後因政見不同,朝堂之上屢屢開戰,得罪了奸侫董氏父子,再加上連數從中挑拔,墨王終於以“專權凌上,妨礙聖聽”之罪革去黃戰大將軍之職,令其家中面壁思過,直到近日,聽聞衡夏軍攻其東部邊境蒙都,當時出任蒙都郡守的連數聽聞敵方二十萬大軍壓境,居然棄蒙都與城中軍民於不顧,隻身倉皇逃回和墉城,墨王無耐,臨時授命原黃戰舊部範先賢於蒙都抵禦邊防。”
說到這裡,長寧突然看了看莫聞人,莫聞人半張臉埋在鬍子裡,半張臉隱在火光中,甕聲甕氣的說,“你別看我,我不是他連數,至少大戰即將還沒有逃跑嘛。”
長寧那隻波斯貓喵着步子過來,在邊上輕輕叫喚,長寧也無心理會,內憂外患一大堆 ,也就在昨天白天,她還在水庫前看到了北燕的甯越,池晏,知道對方大軍將近,水庫也已暴露,城外只有區區二千多名士兵,但她實在沒有多餘的兵力前去支援,只是悄悄下了軍令“不可硬戰。”
半夜時分,落鳳谷中一陣燥動,五千多名北燕軍身穿皮袍,策馬小心穿過山道夜襲瀾滄水庫。校尉雷點奉蘇長寧之命開匣放水,一時間水庫之水一泄而下,幾時風雲變幻,天之將曉,北燕軍被淹人數死傷百人,而南陵軍也於亂箭亂刀之下死數有百,餘下士兵匆匆撤回瀾滄城。
雷神左臂負了傷,這在戰場上是常事,莫聞人對雷神刮骨取箭頭咬牙不吭一聲極爲敬佩,雷神說他少見多怪,他是雷神他怕誰,僅管說這話時汗如雨下,蘇長寧揉揉自己被雷神差點掐斷掉的手臂,轉悠到莫聞人身邊,“將軍,你不覺得,這是一個軍人的基本素質和驕傲嗎?”
莫聞人不語,只是嚴肅的板着一張臉反問,“那個水庫,其實沒有守的必要,相對於十五萬大軍,淹死些士兵簡直算不了什麼。”
“將軍說得對,只是我意不在淹人,而是大水過後,谷中淤泥成片,泥濘難行,無處落點,他們唯一可以安營紮寨的地方便是滄山,此時正是秋幹氣燥……”
“我明白了”莫聞人一拍大腿 ,反應的有點快,“原來你當初建這個水庫,目的不在水攻,而是火攻?”
“都尉大人的確是領兵打仗之神人,建水庫而用火攻,也就只有你想得出來。。。”周策以手放在胸口,行了個禮,以示由衷敬佩。
蘇長寧倒也像個小女孩一般撓撓頭羞澀的笑,“其實這個計劃只是下下之策,我怕大火燒山,會及至整個蠻嶺山脈,到時,只怕土地更是貧瘠,山中又無所出,這裡的生存環境會變得更加惡劣,所以,現在還不是時候用這個計策。”
長寧重新又作了簡短的戰略部署,大家分頭行動,趕在北燕大軍兵臨城下之前做好準備。
營帳中搖動的燭火,蘇長寧的意念裡卻覺得身後有一個人站在,隱於幽幽暗色之中。這人穿着盔甲,身量很高,槐梧有力,整個人線條筆直如同一把出了鞘的劍,還流露出一種蓄勢待發,鎮定自若的神色,還有一點點冷,一點點酷。
“你站在那裡幹什麼?打算嚇死我?”長寧開了個冷玩笑。
“都尉,請把這次任務交給我。”此時的商誼不像個太監,剔除了話語中那種陰陽怪氣的調調,只餘渾厚有力,字正腔圓之勢。
商誼走後,長寧正欲走出營帳,這時啞狼進來手裡還拿着一隻玉簪子,他指了指長寧又指了指營帳,似是在告訴長寧他進來時發現有人將這隻玉簪子插在了營帳上。長寧將玉簪子拿過來,細瞧之下卻發現有幾分熟悉,似是那日她跌落放生池遺失於此的那隻玉簪。
啞狼的身影悄然隱去,長寧握着它好久好久沒有出聲,她慢慢閉上眼,只覺得四周全是黑暗,而她點燃了一支銀燭,那燭焰亮起她發現自己處在一處暖閣中,陳設當真富貴溫柔。在閣中有一個男子一身白衣眉目分明,溫潤細膩,他正望着牆上的一幅畫,那畫中似乎是個女子可她並不看得真切,他見到她來,突然就伸手輕輕把牆上的那副碧紗重又攏起,低低一嘆道:“醉是雪下梅,相忘兩相忘。”
那就兩相忘好了,長寧猛然睜開眼,步出營帳時外面已是清晨了,看這個邊陲小城散着一些明黃色的塵土氣息,偶有幾朵小花倔強地開着,添了些蒼桑之感,瀾滄城上下將士連夜運轉,此時暖陽初曛使得本來疲憊的身子重新養足精氣振作起來。
看起來一切秩序井然,然而蘇長寧心裡不踏實,十多年戎馬十多年流離,從未像此刻這般,焦慮的等待着殘酷命運的到來。
日落時分,北燕軍果然到了瀾滄城外,一如蘇長寧所料,他們在滄山腳下地勢稍高處安營紮寨,聚集着黑壓壓的人頭,如同蟲蟻蠕動,蘇長寧上了城頭,城中的百姓都逃得差不多了,只留着幾許孤零零的燈籠之火隱約可見,城外,滄山像只剛剛打架打殘廢了的刺蝟,有刺,但無力伏在一如待宰砧板的灰濛濛蒼穹之上,瀾山則依舊是那戴着面紗的少女,嬌羞含笑的,望着即將觸發的戰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