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工作丟了。
雖然只是個打雜的工作,卻是我唯一的收入來源。
早上,皮修諾隊長交代,我要把整個衛隊的盔甲擦拭乾淨,然後塗抹上教會配給的聖水。
跟平時打掃的工作差不多嘛……我心裡有些許厭煩。本來,待在這種不知名的小軍團,就不怎麼有前途,何況,我只是在這裡做些雞毛蒜皮的小事,更不可能有出頭的機會。
但我必須工作,爲了我一天的三頓飽飯。
兵器庫堆滿了各號尺寸的盔甲,沾染着泥土、血跡、甚至嘔吐物。真不知道那些酒囊飯袋們,除了會在酒館打架,還會做什麼。
擦拭着那些骯髒的東西,讓我兩隻手臂都裹上了濃稠的痠痛感。整個衛隊的盔甲啊,要是堆在軍情處,準保能把樓壓塌了。
“請問,這裡是兵器庫嗎?”門口傳來甜美的女聲,讓我幻想起了夏日的微風,清爽而醉人心脾。
轉身,一隻潔白的天鵝映入我的眼簾。不是,我是說,一隻潔白的天使……
“你好,我叫夏米爾。”天使微笑着,露出一排潔白的牙齒。
如果我能說話,在我嘴裡,一定能說出心裡最誠摯的感嘆。這神聖的潔白,簇擁着美麗的尤物,融入了整個世界;流淌着的聖潔梵音,綻放着光環,羽化爲那一片白淨……心中迴響着無數讚美的話語,但是卻不能表達出來——事實上,我是個啞巴。
直勾勾地盯着天使,一定顯得我很傻。
天使漫不經心地在空中劃過,讓一片片羽毛隨意飄落。她輕撫着我有些僵直的臉龐,若有所思地遐想。
不需話語,天使就知道了我的一切。
她微笑着遞上一個小巧的瓶子——充滿了湛藍的光芒。
“這是聖水。”天使輕呼,“只需一滴,就能讓邪惡消亡。”
偉大的神,讓世界充滿了愛;你的光芒,讓我內心小小的陰暗,消散無蹤。
我努力的擦拭着盔甲,然後小心地滴上聖水,讓藍色的光芒浸染到整個房間。
下午,皮修諾隊長卻把我拖到了軍情處。
“這是怎麼回事?”軍團長指着桌上鏽跡斑斑的盔甲,怒吼道,“這些盔甲怎麼成了這副樣子!”
皮修諾隊長看了看鏽跡,對着我咆哮道:“你個笨蛋!我不是告訴你,要先用油擦過,才能滴上聖水嗎?”
你說過嗎?我完全不記得。
接着,他又對軍團長笑道:“偉大的將軍!都是我的不對,我不該讓這個笨蛋來做這件事……”
“不,不能怪你!”軍團長瞪着我,問道:“你怎麼不按你隊長說的做?”
如果我能說出一句反駁的話,我的工作就不會丟了。
可惜,我是個啞巴。
晚上,我拖着沉重的身體,回到了我的窩棚。
沒了工作,晚餐也沒有了着落。
一閉眼,烤鴨、燒雞、蒸魚就都跳了出來,在我的四周翩翩起舞。
“來抓我們啊!”烤鴨說道,“你抓不着哦!”
可惡的死鴨子,看我抓到你,把你撕成烤鴨片!
一米,半米,一寸……每當我一伸手,烤鴨就離我更近一點,在我抓它的那一瞬間,它又奇蹟般地逃開。
烤鴨嘎嘎地笑着,它渾身上下散發着誘人的香味,刺激着我每一個味蕾。我能感覺到,充盈的唾液,猶如盛夏的暴雨般,從我的口中傾斜而下。沾溼了衣襟,浸潤了下襬,直到整個房間都淹沒在了我的垂涎中。
這唾液構成的水池裡,蒸魚正歡快地遊者,不時的躍起,濺起一片晶瑩的水花。
而燒雞,卻只能在水面撲騰,似乎它不擅長游泳。
於是,我瘋狂地撲向那隻落湯雞,將它肥美的大腿,牢牢地握在手中。
“呀!”我狠狠地咬了下去!
“啊!”刺耳的慘叫把我驚醒,睜開眼睛,面前的是一隻紅色的小鬼,而他纖細的腿上,剛好留下一排整齊的牙印。
小鬼用他的鋼叉敲向我的頭,在我捂頭的時候抽回了他的腿。
接着,他撲扇了幾下背後的皮翼,退到了他自認爲安全的位置,才緩緩地打量起我來。
“還不錯嘛!”小鬼怪笑着,眼中閃爍着狡黠的光,“很純淨的靈魂!”
我無意打斷小鬼的感嘆,但是他扭動的紅色尾巴,直讓我想起萬聖節餐桌上的烤腸。我不由得轉過身,捂住口中洶涌而出的哈喇子。
“想吃嗎?”小鬼遞過他的鋼叉,在鋼叉頂部,一節油酥皮嫩的烤腸,閃閃發光。
好香!止不住了!
不知怎麼的,我又想起了夢中的口水池,和那剛到口卻沒吃到的燒雞腿。
於是,烤腸又變成了一根美味的雞腿,繼續勾引着我癟癟的肚子。
“你要用你的靈魂來換哦!”小鬼輕細的聲音飄過耳旁,絲毫不能轉移我對雞腿的注意力。
抓住了!我不會讓你再跑掉了,哈哈!我大口大口地將雞腿送進五臟廟裡,小鬼竊笑着,和微弱的餘音一起,在從空中漸漸消隱。
“成交……”
從那天晚上起,我的世界全變了。
我不再在乎任何事情對、或者不對了。
我能毫不猶豫的戳瞎陌生人的眼睛,只爲搶走他口袋裡的錢。每次經過集市,總要順手拿走一些東西。即使被衛兵們追捕,我也能狠辣的砍翻那羣酒囊飯袋,然後迅速的逃向屋頂、圍牆外,深巷裡……我從來沒有被抓到過,敏捷的身手給我帶來很大的好處。
我不再爲工作的事情煩惱,也不會爲了一兩頓飯而焦頭爛額。我能在一個晚上弄到足夠我揮霍的錢,也能在幾個小時內把它用乾淨。
我喜歡用刀口添破衛兵的喉嚨,聽着他們斷氣前艱難發出的求救聲,混雜着血液飈飛的嘶鳴。我甚至潛入到原來的軍團裡,殺了那個討人厭的皮修諾,還有那昏庸的軍團長。
只是我有個遺憾,我仍然是個啞巴。
這個遺憾一直在我心中圍繞,夜深人靜的時候,我常常孤獨的在城鎮裡徘徊。母親哐哄寶寶入睡的小調,情人互相纏綿所說的情話,少年夢中毫無意義的囈語……無不讓我空虛的軀殼感到憤怒。這種憤怒,彷彿揮之不去的夢魘,讓我痛苦、讓我疲憊、讓我絕望。我詛咒着父母、自己、和命運。爲何要讓我擁有這個不完整的生命!
傳說,在世界的盡頭,是神的宮殿。我要去那裡,向神討要我沒有的東西。
我爲這危險的旅行做了充足的準備——足夠的物資,是旅行的前提;大量的錢,能讓我僱傭到可靠的夥伴;還有精良的裝備,往往能在關鍵時候發揮決定性的作用。
穿過寬闊無際的沙漠,,跨渡幽暗深邃的海洋,翻越連綿高聳的山脈我終於來到了世界的盡頭。
無數的困難讓我顯得憔悴而蒼老。我在旅程中,遇見過遮天的沙塵暴,遭遇過洶涌的洋流,甚至還從巨龍的口中死裡逃生。
我的夥伴們都死光了,只有我來到了神的面前。
神坐在他華麗的寶座上,巨大的身軀猶如山峰般巍峨。無數如夏米爾般美麗的天使,在神的身旁飛舞盤旋。
這就是神?我在心裡如是想着。
“我就是神。”在神的面前,我無需言語;在神的面前,我無需欺瞞。神能毫無困難的窺視我的內心。
“你就要死了。”神用他威嚴而莊重的聲音告訴我,“在你死前,我能滿足你一個願望。”
我就要死了嗎……地面龜裂出一個裂縫,小鬼從縫中笨拙的爬出,撲扇着它的翅膀,對着我尖笑道:“他是我的!他是我的!他是我的……”
我在心中呼喚着,那最開始的願望:“我要能夠說話!”
神很驚訝:“就這個?我能讓你的靈魂得到救贖,讓你免於死後墜入地獄,甚至能夠給你永恆的生命……爲何你選擇了這個毫無意義的願望?”
我仍在心中堅持着:“我要能說話!”
神勸導着我:“就算你能說話,也只是在死前最後發出一點**罷了……換個願望吧。”
我毫不猶豫的在心中大吼:“我要說話!”
神沉默片刻,然後輕聲的告訴我:“你能夠說話了。”
體內,一種原始的本能開始萌生。我的舌頭開始變得靈活,我的聲帶開始變得完整,我的腦中浮現了說話的各種技巧,彷彿我從來就不是啞巴一般。
那駭人的裂縫越來越大了,將我所在的地面切割、分離、包圍。小鬼在我的四周撲騰,狂笑着:“你是我的!你是我的!你是我的……”
在我墜入地獄前,我說出了我唯一,也是最後的話語:“讓我通過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