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夜明
三十、夜明
唐玄宗開元七年,裴伷調任廣州總管。
他出身官宦世家,又浸『淫』官場多年,早已變得世事洞明,人情練達,在廣州總管這一職位上,很快便做得如魚得水,漸入佳境。
這一年八月的一天晚上,明月朗照,羣星閃爍,清風徐徐,萬籟俱寂。各家的燈火次第熄滅,街道上已經沒有行人,整個城市的人都漸漸進入了夢鄉。偶爾從小巷深處傳來一兩聲狗吠,更襯托出夜晚的寧靜。
裴伷忙完了一天的公務,從堆積如山的卷宗後面站起身來,伸了伸僵直的胳膊和腿,在僕人手中提着的燈籠的牽引之下,走出辦公的地點,回到寢居之處。他脫掉官服,洗漱之後,躺在牀上,很快便睡着了。
剛一入夢,就被外面的喧譁聲和吵鬧聲驚醒了。開始的時候還以爲是做夢,繼而發覺那些聲音就在耳邊,他心頭火起,『迷』『迷』糊糊地半睜開眼睛,正想把僕人叫來,好好地訓斥一通:三更半夜的,大夥兒都在睡覺呢,這是誰呀,這麼旁若無人地吵吵嚷嚷,像什麼話!真是太沒規矩了!完全沒把他這個老爺放在眼裡嘛!這要不好好整治整治,以後還不得上天!
話剛到嘴邊,又咽下去了。因爲,他那似有千鈞重的眼皮,在努力了半天之後,終於睜了開來。
睜開眼睛之後,才發現,外面,不知道什麼時候,天光已經大亮。明亮的光線透過窗帷之間的縫隙,照在屋子裡面的擺設上,從亮度推測,怕是天亮已經好一陣子了。
裴伷嚇了一跳,心說,看來這幾天真是累着了,這一覺睡得可是夠沉,連天亮都不知道,這個時候,說不定衙署裡的官員早就到齊了,就等他這個大老爺分配公幹呢。他心裡一緊,急忙從榻上跳起來,手忙腳『亂』地套上衣服。穿衣服的時候,只覺得眼皮浮腫,頭腦昏沉,足下發虛,連中衣都差點穿錯,完全沒有平日裡睡醒之後那種神清氣爽的感覺。
就連在旁邊服侍他的起居侍女,也是一副懨懨的,打不起精神的樣子。
胡『亂』洗了把臉之後,他便匆匆走出房門。
此時,星星和月亮都已隱沒,天空一片瓦藍,絲絲縷縷的白雲點綴期間,如同素手拋出的一把絲線,欹斜出動人的姿態,一看,就知道是個難得的好天氣。
街巷之間,雞飛狗跳,碧綠的樹叢中,不斷有鳥兒發出悅耳的鳴叫。各家的公雞,也不甘寂寞,伸直脖子,豎起大紅的冠子,扯開嗓門,喔喔喔——喔喔喔——”地叫個不停。
看來別人同他一樣,都起來得很晚。做買賣的,挑着擔子開始走街串巷。農人也扛着農具,要到地裡幹活了。
——一天之計在於晨,真是一片欣欣向榮的景象啊!
只是,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錯覺,所有的人都是一副沒睡醒的樣子,臉『色』灰敗,呵欠連連,神情也透着鬱悶和疑『惑』。
這個早晨,似乎同過去所有的早晨一樣,按部就班,可是,裴伷總覺得哪裡不對。究竟是哪裡不對呢?
——對了,太陽!天亮了,竟然沒有太陽!
他在院子裡接連轉了好幾個圈,仰着脖子看了半天,也沒發現太陽的影子。又不顧體統,費力地爬上院牆,極目遠眺,結果仍是如此。
而且,他發現,在他擡頭望天的時候,院子外面有一些人,跟他做着同樣的動作。
裴伷的心跳開始不那麼規律了。
太陽朝升夕落,日日如此,這早已司空見慣,突然有一天,天亮了,起牀了,而太陽缺席,這樣的心理震動,你是否承擔得起?
——每個人心裡都有一個疑問,沒有太陽,那光線是從哪裡來的?
裴伷心裡也犯着嘀咕,可是,他是公務人員,有疑問也不能一直追索下去,只要天不塌下來,天亮就得辦公,沒有正當理由,拖拖拉拉,磨磨蹭蹭,就是瀆職。新官上任三把火,彈劾別人的同時,自己也得做個表率啊。
所以,他連早飯都沒來得及吃,就穿上官服,戴好官帽,匆匆趕到衙署辦公去了。
還沒走到州衙門前,遠遠地就看到,自己手下的那些文臣和武將們,早已穿戴整齊,衣冠楚楚地站在衙署門口,等着參拜自己的上司了。衆人圍在一起,神『色』驚惶,竊竊私語,見裴伷從遠處趕來,才整肅衣衫,停止了議論。不用問,裴伷也知道他們議論的究竟是什麼。
他回過頭來,吩咐自己的隨從,趕快把自己手下那些才高八斗、學富五車、見多識廣、足智多謀的幕僚和賓客請來,衆人拾柴火焰高,集思廣益,說不定真能商議出個眉目來。
升堂之後,手下的吏員們官分文武,肅立兩旁,裴伷鳳眼含威,目光從衆人臉上一一掃過。正待開口,堂下忽有小吏求見,稟告裴伷,他府裡的賓客都已到齊。裴伷揮了揮手,讓他把人都帶進來。
倘若沒有重要的事情商議,裴伷手下的智囊,從來也不『露』面。今天,這些人一個不少,悉數到齊,衆人都知道事關重大,臉上的表情也不知不覺地凝肅起來。
“今天……這個……”他翻了翻眼皮,擡頭望了望天,“衆位是怎麼看的?”
堂下的衆人當然知道他們的上司問的是什麼,但是,沒有一個人上前答話。他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顯然是同裴伷一樣疑『惑』。
等了半天,堂下的私語聲停下來之後,終於有一個年老的幕僚排衆而出,深施一禮:
“大人!不瞞您說,今天這事,我們也感覺很奇怪,大夥兒都覺得還在半夜呢,天忽然就亮了。我活了這麼大歲數,以前可從來沒有遇見過。”
這樣的回答,裴伷聽了,顯然不是很滿意,可是,既然他自己心裡也沒譜,當然不能苛責手下這些人。現在,這些人雖然不能爲他答疑解『惑』,至少能夠印證,他的感覺,並不是錯覺。
“天亮也不見太陽,怕不是……”旁邊有人小聲嘀咕。
“怕不是什麼?”?裴伷把臉轉向這個人,追問道。
這個人知道自己在主官面前失禮,微微瑟縮了一下,看裴伷並沒有怪罪的意思,鼓起勇氣,吞吞吐吐地說道:
“怕不是……現在還是半夜吧!”說完之後,他嚥了一下口水,直着脖子等着主官大人的申斥。說心裡話,這樣的說法,連他自己也覺得荒謬,有半夜雞叫,可沒聽說過半夜天亮的。可是,如果不是這樣,爲什麼他現在還在犯困呢,這可是前所未有的呀。
“這好辦,把執掌更漏的人找來,問一問就知道了!”小吏暗自竊喜,沒想到,主官大人似乎也同意他的看法呢。
說辦就辦,不一會兒,值更守夜的人就被帶了進來。
“你知道現在是什麼時辰嗎?”?裴伷問道。
值更的老人眨了眨昏花的眼睛,朝裴伷作了一個揖後,答道:
“稟告大人,這個時候,照我屋子裡那個漏壺顯示,連平常的三更天還沒到呢!”
一石擊起千層浪,堂下的人都吃了一驚,忍不住開始小聲的議論:
“怪不得,怪不得,連三更天還沒到啊!”
“是啊,腦袋剛沾枕頭,天就亮了!我說的呢!”
“可不,我連飯還沒吃呢,就一溜煙地趕來了!”
“這究竟是怎麼回事啊!難道……”
天現異象,連都督府裡最博學洽聞的人都不知所以,裴伷雖然是此地的最高長官,也不好妄下斷言。——這事說小就小,說大即大。搞不好,讓自己的死對頭給安個妖言『惑』衆的罪名,就得吃不了兜着走,說不定,連頭上烏紗都難保。裴伷打定主意,不再對此事發表任何意見。手下的官員們也頗有默契,誰也不再多說一個字了。
雖然還未到辦公的時候,但是,也不好把大家都打發回去,經過這麼一通折騰,就是回去,誰還睡得着呢。於是,他把文武官員留在議事的大廳,命令身邊的侍從給手下這些吏員們看座、倒茶。大夥兒聚在一起,一邊打着盹兒,一邊等太陽出來。太陽出來了,他們也就可以開始辦公了。
現在,他們唯一期盼的,就是太陽照常升起,什麼加官進爵,聲『色』美女,全都拋到腦後去了。——要是太陽始終也不『露』面,又會怎樣?雖然不能排除這個可能,可是,誰也沒有勇氣去想。
等着等着,太陽沒有出來,天『色』倒漸漸暗下去了,周圍的景物彷彿蒙上了一層輕紗,晦暗不明。慢慢的,連最後的一線微光也消失了。
夜幕,再次降臨。
月亮從雲層裡探出了頭,冷眼窺視着人間,幽暗的蒼穹中,有幾粒小星,叵測地眨着眼睛。
這一切都顯得那麼詭異。
衆人心頭忐忑,不約而同地把目光轉向他們的主官——裴伷。
裴伷想了一會兒,又同身邊的幕僚低聲商議了一陣,終於果斷地道:“天又黑了,夜漏未艾,那麼,諸位都回去歇息吧!”
手下文武都長長地出了一口氣。——萬一有個三長兩短,他們都希望,在生命的最後一刻,能同家人在一起。
吏員們有的提着燈籠,有的手捧蠟燭,紛紛散去。裴伷也回到自己的寢處,矇頭大睡去了。
第二天,他睜開眼睛,第一件事就是往窗外看。——陽光燦爛,那刺目的光明,鋪天蓋地地直瀉下來,令人無法『逼』視。
——太陽照常升起。
裴伷心裡簡直樂開了花,從來沒有哪一天的太陽,令他如此雀躍歡喜。
吃過早飯,來到軍府,看到手下每個人的臉上,都喜不自勝,彷彿遭遇了洞房花燭、金榜題名這樣的喜事,抑或受到了朝廷嘉獎一般。
裴伷把衆人召集在一起,再次詢問,衆人是否對昨夜的事情理出個頭緒來了。無論文官還是武將,都『露』出茫然無措的表情。看來,對於此事,大夥兒心裡仍是沒譜。
裴伷也不深問,像平常一樣,照常處理公務。私下裡,卻派出自己的心腹,四處打聽,看看別處是否也是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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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天以後,使者風塵僕僕地回來了,他帶回來的消息是,整個廣州境內,都是如此。——半夜裡突然天亮,不久,又重新陷入黑暗之中。
聽了使者的彙報之後,裴伷沉『吟』了一會兒,從少年時代起,他就是一個打破砂鍋問到底的人,這樣的結論,他並不滿意,當然,也不會就此輕易放棄。他又派出一隊人馬,往湘嶺以北尋訪,他倒要看看,是不是這樣的怪事,只有他治下的廣州纔有。
這一次,使者的報告無疑是令人振奮的,湘嶺以北,就沒有這樣的怪事發生。
至於其原因,誰也說不上來。
既然如此,裴伷心裡縱然有萬般疑『惑』,也只能姑且存疑,新官上任,日理萬機,他還有更重要的事情需要處理,這件事,就算過去了。尋常的老百姓忘得更快,事情雖然怪異,但是並沒有對他們的生活造成什麼實質『性』的影響,服役納稅,婚喪嫁娶,生老病死,哪個都比這個要緊。
時間能改變一切,記憶是最先被漂白、洗刷的。
幾個月之後,這件事所造成的影響差不多快被清除殆盡時,一個從外地來的商人,使它有了下文。
商人跟着浩大的船隊,載着貴重的貨物,從遠方而來。下船交易完畢,同當地人閒談時,他提起了此前親眼目睹的一樁異事。
“八月十一日的夜裡,貨船正在波濤洶涌的海面上航行,我半夜醒來,想到甲板上去透透氣,剛從船艙裡走出去,就見前面黑黢黢的,好像有個東西在蠕動,好在天上有月亮,藉着月『色』一看,嚇得我差點張到海里去……”說到這裡,商人拍了拍胸口,彷彿心有餘悸。
“到底是怎麼回事啊,別賣關子了,快說啊!”旁邊有心急的,連連追問。
“有一隻巨鰲,正從海水裡浮出來,『露』出水面之後,就停在那裡,一動不動了。好傢伙,那身子啊,比朝廷演武的教場還大!它頭朝北,兩隻眼睛,像天上的太陽一樣,光芒照出去有好幾千裡。在那雙眼睛的照耀之下,轉眼之間,天就亮了,周遭的景物是纖毫畢現!”
圍在他身邊的人,彼此都心有靈犀地對視了一下——他們不約而同地想起了什麼。
“那後來呢?”有人問道。
“船上的人都嚇得麻了爪,你想啊,要是那巨鰲想對我們不利,誰也沒轍不是,別說人了,連這貨船都吞下去,也不在話下呀!水手們都伏在甲板上,一動也不敢動,好漢不吃眼前虧,我也跟着找個隱蔽的地兒趴下了。”
“恩,有意思!”身邊的人附和道,鼓勵他繼續往下說。
“那巨鰲好像對我們這貨船也沒有什麼興趣,在海面上浮了一會兒,就沉下去了!天『色』也隨着變暗,黑夜再次來臨。只聽見嘩嘩嘩嘩的水聲,還有,它下潛時帶起的滔天巨浪,巨大漩渦,差點把我們的船也捲進去,幸虧離得遠!說起來,這次行船也算九死一生啊,回去我可得好好享樂享樂!”說罷,促狹地朝衆人一笑。
八月十一,不正是廣州半夜天亮的時候嗎?那天晚上,大夥半夜從被窩裡爬出來,上學的上學,出工的出工,幹活的幹活。而都督裴伷的府裡,正召集幕僚,一起商議對策……(出《集異記》)
沒想到,幾個月之後,這起奇異的事件,終於被遠道而來的商旅揭開了謎底。
故事似乎可以告一段落了,不過,幾千年以後,從一個落魄文人的記載中,我們知道,這事還沒有完。
清朝某年,有商旅到南海販運,三更天的時候,船艙裡忽然光芒大作,亮如白晝,大夥兒都從牀上爬起來,爭先恐後地出去觀看,只見海水裡浮起一個龐然大物,半個身子沒入水中,還有一半浮出水面,遠遠看去,挺立如山嶽。
它的兩隻眼睛,猶如初升的太陽一般,光芒四『射』,照徹了黑暗,天地之間陡放光明。
商人心中駭異,問同行的水手,這究竟是什麼東西,水手們一概搖頭,表示自己以前從來也沒見過。衆人躲在貨物後面,偷偷向外窺探。等了一會兒,那怪物又縮進水裡去了,原本明亮的視野,也陷入了昏黑。
但是,他對船上行人所造成的心理震撼,卻久久不散。
後來,貨船行至閩中(今福州及其西南一帶),當地人傳言,某夜先是光芒大作,同白天無異,後來,天又莫名其妙地黑了,大夥兒都覺得這事挺奇怪。過了這麼久,仍然念念不忘。
商人聽後,心裡一動,掐着手指頭算了一下,不禁暗暗吃了一驚——那正是自己在舟中見怪之夜啊!
也就是說,千年以後,類似的事件又再度重演。
記載這個故事的落魄文人爲誰,蒲松齡是也。這件事,收入《聊齋志異》的第八卷。
蒲老先生的描述,爲我們提供了另外一個視角——一個目擊者的視角,同上一個故事,正好相互對照。
那麼,千年以前唐代的那個商人,和清朝在海上夜航的賈客,看到的龐然大物,真的是巨鰲嗎?
無論是古人,還是現代人,對於那些遠離自己知識背景的事物,總習慣用自己熟悉的東西去比附。海里面出現的巨鰲,也是如此吧。
鰲,傳說中是海里的大龜或大鱉。據說,女媧補天時,曾經“斷鰲足以立四極”。
鰲的背部,就是龜殼的形狀。
我總覺得,那商賈對於巨鰲的描述,同現代人感興趣的一種不明飛行物十分相似。
這種物體,經常在黑夜出現。凡是它出現的地方,周圍亮如白晝。如果,有人駕車、開飛機、或者航海,會發生羅盤失靈的現象。有的時候,還會造成大規模的停電。甚至有人覺得,那東西出現時,自己的時間被莫名其妙地被偷走了一段。——凡是那時候發生的事,都記不起了。
這種不明物體,會飛,也能夠在海水裡潛行。它出現時,無聲無息,消失的時候,也是如此。
有人說,它象一個草帽,也有人說,它像一個飛動的碟子。
有目擊者說,它的上半部分,是橢圓形的,若浸在水中,是不是在古人眼裡,就像漂浮在海里的龜殼。
它還有類似飛機舷窗一樣的裝置,能夠放『射』出炫目的光明,對古人而言,這就是巨鰲的眼睛了。
據說,百慕大三角海區,就是這種不明飛行物體經常出沒的地方。所以,在該地,過往的飛機和船隻屢屢失事。有的時候,當地的人們還能看到,已經消失了幾十年的船隻又出現了,但甲板上空空『蕩』『蕩』,沒有一個人。人們把這種船,叫做幽靈船。這片三角海域,就是傳說中的魔鬼三角。
沒有人知道,在中國的南中國海域,也曾經存在這麼個地方。
在國外的目擊事件中,當那物體消失之際,有時人也跟着一起消失。幸運的話,他們還會再度出現。只是,忘了這段時間所發生的事。有的人,卻再也沒有回來。
說到這裡,你能夠猜出,我要說的究竟是什麼了吧。對,就是大家談之『色』變,卻又津津樂道的不明飛行物——飛碟。
那麼,這起夜明事件,也許就是飛碟出現,再消失的過程。
所幸,這一次,它沒有帶走任何人。
三十一、遇狐
唐代澠池西南三十里,有一個佔地頗爲廣闊的莊園,莊園的主人姓田,是當地有名的富戶。家裡田宅廣佈,錦衣玉食,婢僕成羣。
距離田氏莊園十多裡的地方,漫漫平疇就變成了連綿起伏的山地,有幾處山勢還頗爲險峻,山崖陡峭,石壁高聳,直入青天。
山上生長着很多櫟樹,枝葉繁密,濃廕庇天。樹身之上,青苔滿眼,古藤纏繞。樹與樹之間的空地,都被瘋長的荒草侵佔,連人畜足跡踏出的小徑,也湮沒在荒煙衰草之間,若隱若現。
枝葉如羅蓋一般,遮擋了大部分光線,即便是頭頂豔陽高照,走進這片樹林,眼前也會馬上變得『迷』蒙晦暗。岩石『穴』壑,在微光之下,朦朦朧朧。蒼松翠柏,更顯古意盎然。
站在林間四顧,周遭靜謐,幽暗。葉子顯得更綠了,綠得發黑,綠得深不可測。恍惚中,彷彿有無數形狀各異的眼睛,潛藏在濃密的枝柯之間,躲躲閃閃地向外窺探,令人不禁遍體生寒。
深山含精怪,大澤藏龍蛇。據說,這片樹林裡,有修煉千年,已然成精的狐狸,經常出來魅『惑』過往的行人,她眉目如畫,身段嫋娜,媚眼如絲,鶯聲含情,有着銷魂蝕骨的美和媚,無論纏上誰,誰都逃不脫。
巧笑倩兮,美目盼兮,投懷送抱,輾轉綢繆,得手之後,在竟夕的雲雨中,便榨乾生人的真元,使其血氣消盡,懨懨而死,這就是狐狸精的手段。
離田氏莊園不遠的一個村子裡,有一個少年,據說,就是在路過這片樹林時,着了狐狸精的道兒。沒過多久,一個生龍活虎的少年人,就變成了一具瘦的脫了形的人形骷髏。
家裡就這麼一根獨苗,當然不能眼睜睜地看他就這麼去了,父母花重金請來和尚道士,多次設壇做法,燒符施咒,無奈這狐妖道行高深,誰也奈何不得。那癡情的種子,臨死之前,還在想着同狐狸精脂香滿口、甜唾融心、顛鸞倒鳳的過往,口中一迭聲地喊着他的胡媚娘……
那些剪徑的強盜,不過是求財;而林子裡的狐妖,要的是人的命!——那媚到骨子裡的『色』相,可以令世間任何一個男子,爲她去死。
自從此地傳出魅狐『惑』人的消息後,過往的行人,誰也不敢獨自行動了。一定要成羣結隊,纔敢從這片密林經過。
田氏『性』格豪爽,熱情好客,有朋友到莊子上,都好酒好菜地招待,直到盡興爲止。
這一天,家裡來了一個客人,是田氏的老友,朋友從千里之外趕來,到另一個地方去辦事,路過此地,順道過來看望田氏。
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田氏非常高興,家裡的廚子早早爬起來,將昨天新打的野味兒精心烹製一番,一一端到席面上。
有菜無酒,再好的菜也顯得寡淡。巧的是,莊子上人來人往,家裡窖藏的美酒早在前兩天就已經喝得涓滴不剩了。這可怎麼辦呢?主人犯了難。想了一會兒,他突然一拍大腿。家裡沒酒,可以出去買啊!澠池有一家酒肆,釀製的酒香飄十里,味道也十分醇厚,正是待客的佳釀,自己怎麼忘了這個茬了。
於是,他親自跑到廂房,把家裡的老僕從牀上叫起來,讓他火速到澠池去,買兩罈好酒,給客人佐菜。
老僕是家生奴,打小兒就在田家,後來又隨了田家的姓氏,在田家娶妻生子。他手腳勤快,識人眼『色』,年青時跟在主人身邊跑前跑後,年歲大了,就不再讓他乾重活了,也就掃掃院子,買買雜物,曬曬太陽,舒活舒活筋骨。
老僕聽了主人的吩咐,『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從炕上一骨碌爬起來,『摸』索着穿上衣服,挎上裝錢的褡褳,從牲口圈裡牽出一頭『毛』驢,在天『色』將明未明的時候,就上路了。
他不願意旁人把他當成吃閒飯的廢物,能在這個家裡派上些須用場,對這個老僕來說,是頗令他得意的事。——這至少證明,主人還信任他,而他,也沒有旁人說的那麼老。
主人之所以派他前往,也有自己的打算,去澠池要經過那片妖狐盤踞的密林,少年人血氣方剛,美『色』當前,難免不心旌搖『蕩』,掉入彀中。而老人經得多,見得廣,就是有魅狐出來引誘,多半也能把持得住。何況,狐狸『惑』人,爲的是採陽補陰,除非是飢不擇食,否則,皮肉鬆懈,血氣漸消的老頭子,她應該是看不上眼的吧。
院門咯吱一聲,老僕牽着驢子走了出去,不一會兒,腳步聲和驢子的踏踏聲,就消失在了巷口。
誰知道,老僕這一去,是左等也不回來,右等也不回來。廚子做的菜餚已經全都擺在了桌子上了,客人也洗漱完畢,被家人延入廳堂,就等斟滿美酒,主人致辭,向客人表達離別之思和歡迎之情了。
外面,早已日上三竿,老僕卻連個影子也沒有。
這僕人一向辦事妥帖,主人交待的事,從來也沒有出過差頭,今天這是怎麼了,難道……
美酒總也不來,飯卻不能不吃,主人口中熱情地跟客人寒暄,心裡卻在暗暗着急,趁着轉身擦嘴的時機,回過頭去,朝侍立在背後的小廝使了個眼『色』。那小廝很是精乖,連忙附耳過去,他壓低了嗓音,叫這小廝帶上人手,沿着老僕的去路迎一迎,小廝答應一聲,做了個“您就瞧好吧”的姿勢,悄悄地退了出去。
心裡有事,這頓飯吃得也不是很安生。宴席結束之後,主人又同客人拉了幾句家常,便着人帶着客人前去休息了。
幾個僕『婦』進來,把桌子上的剩菜剩飯收拾乾淨。正午的陽光,透過窗前的樹葉,照在几案之上,印出斑痕,青與白交錯,一道一道的,不甚分明,有風吹過,那斑痕便凌『亂』了,如同主人此時的心境——焦慮、煩『亂』、擔憂,還有期盼。
他在屋子裡面踱來踱去,眼睛,不時地掃向窗外,單等這福伯象往常那樣,扯着拉風箱一樣的嗓子,從天而降。
一直到日暮時分,院子裡面也沒有動靜。
——難道那妖狐真的能誘人自蹈死地,果真如此,豈不是讓福伯白白送死?這老僕看着自己長大,二人名分上雖是主僕,田氏在內心深處,可是拿他當作長輩看的。倘若福伯有個三長兩短,他怎麼能夠原諒自己,又有何臉面去面對他的家人呢!
田氏正在屋子裡自怨自艾,房門忽然被推開了,早些時候打發出去的那個小廝,氣喘吁吁地站在門口。
主人急忙站起身來,問道:
“怎麼樣?看見福伯沒有?”
小廝搖了搖頭,待氣息喘勻停了一點,才張口道:“我們一直迎到那片鬧狐狸精的櫟樹林子,也沒見着福伯,又等了半天,逮着從那裡出來的行人就問,可是誰也沒見過像福伯那麼個人,按說,這時候,他早就該回來了,可是……”
主人煩躁地跺了跺腳,雙手不由自主地攥緊了。
“我看……我看……八成是凶多吉少!”小廝偷眼看了看主人的臉『色』,吞吞吐吐了半天,終於下定決心道。
“閉上你的烏鴉嘴!”
主人揮了揮手,讓這些人出去了,他佇立在窗前,打定主意,再等一會兒,要是老僕還不回來,他就親自帶人去找。人多勢衆,量那個妖狐也不能把他們怎麼樣!
正想着,門外忽然傳來了一陣躁擾聲,夾雜着剛纔走出去的那個小廝那興奮得變了聲的語調:
“回來了!回來了!老爺……快去告訴老爺!”
田氏一聽,精神不由得爲之一振,扔下手裡的茶盞,就往外跑,匆忙之間,咣噹一聲,差點把椅子帶翻。
來到屋外,只見一個滿面傷痕的老者,跛着一隻腳,動作遲緩,一瘸一拐地走了進來。他神情惶恐,呼吸急促,強忍着痛楚,低低地呻『吟』着,身上的衣服,不知道在什麼地方颳得破破爛爛。冷眼一看,簡直就是一個在街上討要殘羹剩飯的老叫花子。
要不是那小廝在外面大喊大叫,他根本就認不出來,這就是他從小到大,無比熟悉的福伯!
幾個時辰的功夫,這老僕竟然變得如此的疲憊、衰弱、狼狽,彷彿驟然之間老了十歲!
經過那片櫟樹的時候,在這老人身上,究竟發生了何等慘烈的事?
而他竟然能夠活着回來,這不能不說是一個異數!
不管怎樣,回來就好!回來就好!總算不用爲此事牽腸掛肚了!
有小廝上去扶着福伯坐在凳子上,田氏叫人爲老僕仔細清理了傷口,抹上治鐵打損傷的草『藥』,又讓僕『婦』端上了熱騰騰的飯菜,等老僕吃飽之後,精神不再像剛回來時那麼委頓、惶『惑』,才小心翼翼地問,他在路上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老僕一聽這話,放鬆下來的精神再度緊張起來,他抓起放在桌子上的茶杯,咕咚咕咚地灌了幾口,定了定神,道:
“老爺!大夥兒說的沒錯,那片櫟樹林子裡,真有狐狸精!”顫巍巍的聲音,從老僕那嘶啞的嗓子裡說出來,送入衆人的耳朵裡,令所有人的心都不由得爲之一沉。
在旁邊伺候的人,同田氏一樣,聞聽此言,都不由得倒吸了一口涼氣。
“你真的遇見狐狸了?”田氏問道。
“那還有假!”老僕信誓旦旦地道:“不信的話,老爺去問問老太爺,我田福什麼時候說過假話?——那真是貨真價實的狐狸精啊!”說罷,他指了指自己的胳膊腿,“瞧瞧我身上這些傷,這都是鐵證啊!”
看着福伯的慘狀,衆人都跟着同仇敵愾起來。
“沒有人不信你,福伯!那狐狸精是什麼樣子的,您老還記得嗎!她有沒有對你……”旁邊有個小廝接過話頭,心癢難忍地問道。看來,他對狐狸精的關心,遠遠超過福伯。
田氏拿眼睛瞪了那小廝一下,小廝訕訕地笑着,在主人威嚴的目光之下,不由自主地往後縮了縮。田氏問道:“福伯,別聽他瞎掰,你身上這傷,究竟是怎麼回事!”
老僕伸出青筋暴『露』的手,『摸』了『摸』頭上綁着的紗布,那上面,仍不斷有血跡滲出來,他咧了咧嘴道:
“老爺,您有所不知,早上我照您的吩咐,騎着『毛』驢,前往澠池買酒,走到那片樹林子的時候,我就從驢身上下來了,一手牽驢,一手挽着褡褳,穿過林間的那條小道,正往前走呢,冷不防就叫林子裡的狐狸精給絆了一腳,一個跟頭跌倒在地上,腿也傷了,腳也崴了,這不,現在走路還不利索呢。”
衆人面面相覷,不約而同地『露』出懷疑的神『色』,田氏問道:“你怎麼知道就是妖狐作祟,那林子裡面極是昏暗,你不小心被路邊的石頭絆了一跤也未可知。”
福伯看了自己的主人一眼,目光裡暗含着譴責與不滿,田氏只一瞥,就明白了那雙眼睛裡的意思:難道主人你也以爲我老眼昏花,不中用了,連精怪和石頭都分不清?這話雖然沒說出口,也夠令田氏汗顏的了。他朝老僕笑了笑,表示和解。
福伯嘆了口氣,道:“我原本打算在路上找人搭個伴,偏偏走了半天,也沒碰着半個人,牽驢下坡的時候,忽然聽到身後有腳步聲,回頭一看,一個長相俊俏的『婦』人,緊緊尾隨在身後。誰都知道,這一帶有魅狐出沒。這深山老林的,一個女子,長得又好看,孤身獨行,她家也放心?說不定……說不定……”
旁邊側耳傾聽的人不由得嚥下了一口唾沫,接着那老僕的話頭道:
“說不定就是魅狐!”
福伯讚許地點了點頭,道:“正是如此!我心裡害怕,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腳步。誰知道,那魅狐……那魅狐,竟然追了上來!”
“啊——”旁邊的人發出了一聲驚歎,大家都跟着緊張起來,他們完全能夠想象得出,福伯當時是何等的驚慌失措。
“把我嚇的呀,心都快跳出嗓子眼了,撒開腳丫子就往前跑,沒想到,我跑她也跑,我這老胳膊老腿的,哪是千年狐狸精的對手啊,沒跑出幾步,就叫這狐妖給追上了。當時心想,就算拼出這條老命去,也不能落到狐狸精手裡!索『性』放下驢子,一門心思地狂奔。誰知道,人算不如天算,還是叫這狐狸精給追上了!”
“天吶!”旁邊有人捂着嘴,驚呼道。
“那狐狸精可真是歹毒啊,伸出腿來,絆了我一下,我正跑着呢,哪防備她這招啊,當下倒在地上,不知道是哪兒擦破了,身上是火燒火燎地疼,腿重重地磕在樹上,差點沒骨折……”
說到這裡,福伯活動了一下他的腿腳,休息了一會兒之後,精神頭恢復了不少,傷處也不再象以前那般疼痛了,似是並無大礙,他的嗓音,也比以前宏亮了許多。
聽衆們伸着脖子,正聽到關鍵之處,見福伯竟停了下來,急得要死,紛紛七嘴八舌地問:
“後來呢,後來呢,後來怎麼樣了?”
“我怕那妖狐對我做法,強自忍受身上的疼痛,從地上爬了起來,劈頭蓋臉地給了那妖狐一頓胖揍。”
“打中了嗎?”衆人又關切地問道。
“打中了!哈哈——”福伯捋了捋自己花白的鬍子,得意地笑道。
“哦——”聽衆臉上也『露』出了感佩的表情,不過,那感佩中又夾雜着疑『惑』。
“倒不是我老頭子有多厲害,只是那狐妖太不中用,根本就不堪一擊。我還沒打幾下呢,她就撲通一聲跪在地上,連連哀求,嘴裡還念念叨叨地說:叩頭野狐,叩頭野狐!”
旁邊的幾個小廝噼噼啪啪地鼓起掌來,口中還連連叫好,不知道是感佩福伯的寶刀未老,還是在一旁瞎起鬨。
“看來這狐妖被我打得『迷』失了本『性』,本身是狐妖而不自知,反倒說我是狐狸。狐狸可是狡猾着呢,報復心又強,我怕她緩過勁來,再加害於我,就暗自卯足了力氣,趁其不備,一下把她打翻在地,趁她昏厥在地上的時候,抓緊逃了回來。這一路,可真是險象環生啊!”
竟然是這樣的結局!衆人替福伯長舒了一口氣,好奇心也得到了滿足,紛紛向福伯表示祝賀:“大難不死,必有後福!福伯!你真是福大命大呀!”
福伯也抱起拳來,向衆人拱手道謝。只有田氏,看着福伯,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有好幾次,他張了張嘴,想說什麼,但是,話到嘴邊,卻又咽了回去。
衆人正你一言我一語地談得熱鬧,誰也沒有注意到他們主人臉上的異樣。
田氏威嚴地咳嗽了幾聲,打斷了衆人的議論,叫家丁把福伯扶回他住的屋子裡去,好好休息休息。——這麼連跑帶顛地一通驚嚇,就是年輕人也吃不消,何況是年邁的老者。
送走福伯之後,天『色』已經暗了下來,太陽漸漸落山了,西天的最後一抹胭脂紅,也已被夜『色』吞沒。
這一整天幾乎都在提心吊膽中度過,田氏感覺十分的疲憊,他洗了把臉,就想到上房歇着了。
忽然,從院門那裡傳來一陣劇烈的敲打聲,側耳細聽,似乎有人正在拼命敲門,那聲音,急切、焦灼,然而越來越無力,好像,門外的人早已筋疲力盡了一般。
這個時候了,還有誰來呢?
來的人,又所爲何事呢?
身邊的僕人看着田氏,眼睛裡帶着詢問。田氏衝他點了點頭:不管是誰,不管是什麼事,總得打開大門才能知道。
小廝得了令,一路小跑,朝院門的方向跑去。
吱呀一聲,朱漆的大門打開了,緊接着,一聲驚呼傳到田氏的耳朵裡,那是出去開門的小廝的聲音,聲音裡面,充滿了驚異與惶恐!
田氏聽了,知道門外,一定發生了某些不同尋常的事,否則,僕人不會如此驚慌失措。
想到這裡,他朝身後的僕傭們揮了揮手,這些人身強力壯,是看家護院的好手,萬一真有什麼非常之事發生,只要人數相當,對方也佔不了什麼便宜去。
走到院子裡,只見僕人把門開了一道縫,身體擋在門口,正回頭朝他這個方向張望,看見田氏走過來,便把身子讓開了,一副請老爺拿主意的表情。
門仍是半掩着,田氏走了過去,身邊的一個僕人搶先一步,把門推開。
——門後站着一個女人!
一個蓬頭垢面,狼狽不堪的女人。
她臉上掛着灰,帶着土,藉着燈光,能夠看到那張臉上被抓出來的血痕。長髮蓬『亂』,身上的白麻衣服,已經污穢破損,撕扯成一條一條的,衣襟上,還隱隱帶着已然乾涸的血跡。
這個女子,好像剛剛經歷了一場浩劫。
她看見有人過來開門,下意識地抱緊了自己的雙臂,遮住『露』出來的肌膚。低着頭,怯怯地道:
“大老爺,行行好,能給我口水喝嗎?”聲音有些沙啞,似是乾渴的緣故
田氏遲疑了一下,最終還是點了點頭,僕人後退一步,那個女子被讓了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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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裡的丫鬟,用清水絞了一條手巾,遞給那個女子。那女子背對着大家,擦了擦臉,又接過盛滿清水的瓷碗,咕咚咕咚地喝了幾口,轉眼之間,水碗就見了底。
等她回過頭來的時候,衆人才發現,擦去了臉上的污垢,這個女子,竟然是十分清秀的。眉目盈盈,面孔白皙,襯得臉上那幾道血痕,更顯得觸目驚心。
“真是造孽呀,是誰下這樣的死手!”有個僕『婦』低聲咕噥着。
這個女子,此前究竟有着怎樣不堪的際遇呢?衆人心裡都畫了一個問號。
那女子把手巾遞給僕『婦』,雖然衣衫不整,然則,舉手投足之間,自有一種楚楚的風致。
她似乎看出了衆人的疑問,不待大夥兒開口發問,便道:
“妾身乃北村人士,路過此地,乾渴難耐,故來相擾!”
“您這是……是在路上遇見盜匪了還是怎麼着?”有僕『婦』問道。
那女子搖了搖頭,眼睛裡顯出了憤恨的神『色』。
“昨天傍晚有人送信,說是孃家出了事,我心裡着急,就一個人出了門兒。走到山那邊那片櫟樹林子的時候,想起這一帶鬧狐狸的傳聞,心裡有點害怕。正好,前面來了一位老者,鬚髮斑白,看上去很是持重。我就快走幾步,想趕過去,跟這老者搭個伴兒……”
衆人一聽這話,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心說,這話怎麼這麼耳熟哇。
“哪成想,那老者是野狐變的,我剛走到他身邊,還沒開口呢,他不由分說,就是一頓拳打腳踢。人家說狐狸歹毒,真是不假啊,瞧我這身上的傷……”說着,淚水從眼睛裡流了下來。
衆人:“……”
那女子擦了擦鼻子,“我給打的啊,差點閉過氣去。幸虧那老狐先走了,否則,『性』命難保哇!”
女僕把衣襟上的帕子遞給她,那女子在眼皮上按了按。道:
“多謝老爺收留,我借貴地歇個腳兒就走……”
“你歇着,你歇着!彆着急,呆到什麼時候都成!”田氏忙道。
回過頭來,他朝身邊那些僕人眨了眨眼,低低地說了一句話,僕人忍笑差點忍出內傷,聽了這句話,如蒙大赦,匆匆走了出去。原來,田氏說的是:
“趕快把福伯藏好,千萬別讓這女子看着!”
他早就懷疑,福伯在櫟樹林子裡,把良家『婦』女當作狐狸精,誤施痛手,現在,自己的猜測果真得到了證實!
(出《紀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