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景一轉,是一個十五月夜,薄野望坐在窗前毫無睡意,室內亦沒有任何掌起的燈,只能看見滿地的冷霜和影影綽綽。
室內太黑,我緊緊抓住雲恭的手,儘量呼吸綿長,如同打太極的老者。有細碎的腳步聲傳來,是位侍女。
“公子這麼晚了還沒睡?第二天還要去看月圓的街會,還是早些歇下吧。”
“風嵐,你說,一個人最長可以等待多久?”他突然開口,聲音更襯得這間空曠的房靜的可怕。
我身子一顫,風嵐原來這麼早就跟着她了。
“直到等待過程的痛苦,與最終得到的滿足平衡之時。”風嵐冷靜答道。
“是麼,你是這樣認爲的啊。”他喃喃說着,“這世間……人與人之間的情感是多麼微妙,父王原諒了他。即便對他行刺有所懷疑,仍舊原諒了他。上天總是把最難的問題交給我,而給不配得到的人無數生還的機會。”
“那是因爲上天認爲,公子能勝任。”
“是啊,因爲我是安凌雲啊。”他笑望月空,“不服命運的安凌雲。既然命運選擇讓我從小倌的身份顯貴起來,我便要不辜負它的這份厚禮。”
他站起身,風嵐立刻恭敬低頭。
“十五月圓了,是時候去看看親人了。”他微微擡手,接着清涼如水的月光,我看清,他手上的,竟然是樂魂姐的一截紫紗。
“從今以後,要叫我安陽府的管家,薄野望。”
————————————
我看到四年前那個飄雪的冬日,薄野望獨身一人踏入安陽府邸,脣邊是一貫文雅的微笑。 .Tтkā n.C ○
兄長神色淡淡跪坐於室內,窗外一兩點白梅,鼻尖縈繞了一絲冷香。他身前擺放着一本劍譜,甚至連薄野望都不正臉看上一眼。
“我知道你是誰,你來這裡有什麼目的?”聽到兄長的聲音,我差點沒衝過去,幸好被雲恭拉住。
“這是薄野望的記憶。”他再次叮囑我,“你要篡改了,就被發現了。”
我貪婪的望着近兩年未見的兄長,五年前的他已與現在這般毫無二致。親眼相見,擔憂愈發深重,兄長現在到底在哪裡,也許我繼續觀察薄野望的行蹤,一切便會知曉。
按捺住焦躁不安的心情,我等着兄長見到那半截紫紗的反應。
沒想到,他只是淡淡瞟了一眼,面無表情。
“你不知這是誰的麼?”我看薄野望傾身緊緊看着他的眼睛,“安陽大人還真是冷淡啊。如若我說,這就是你親生母親的證物呢?你親生母親還活着呢?”
“我的母親是安陽夫人,已故。”他冷冷說着。
“那好吧,原來那個樂魂是個騙子,這種人留着當真沒用。”他慢慢起身,“大人也未到凝魂劍的年齡,確實也沒什麼證據。真是抱歉,冒犯了。”
樂魂姐?這和她有什麼關係?我大吃一驚,卻聽雲恭輕輕在我耳邊說。
“樂魂姐講的那個故事的主角,就是她自己。”
“什麼?”我難以置信,“你是說,樂魂姐是……魂劍?”
仔細想想她那時講故事的神情,答案在眼前變得清晰。“我竟然……當初沒有覺察到。她……她就是兄長的……生母!”
你們兄妹感情不錯嘛。想起她那時的調侃。
所有人都是你的父親,也可以說,你沒有父親。我想起她那時眼中的悲痛與殘忍。
你不想再聽聽安陽息他妹妹是如何描述兄長的?我想起雲恭那時和她的對話,她突如其來懲罰似的分房。
原來一切皆因是,那個爲情所苦,爲情所恨的魂劍,就是她自己。
我看兄長聞此倏爾擡眼,目光冷厲,如劍上寒霜。“我的問題不重複二遍。”
薄野望見此竟微笑着又坐下了。
我知道薄野望剛剛的一番話什麼意思,他的確把兄長最難以啓齒的秘密握在了手裡。兄長雖然可以矢口否認,但再過幾年他若未凝成魂劍,則這個關於家主身世的傳言則對安陽家非常不利。
“我就說安陽大人無所不知。”他含沙射影的說着,“我的目的很簡單,只需大人開口一句話。貴府上下活計繁多,正好缺個人手。在下不才,但第一管家還是能夠勝任的。”
兄長微微一頓,目中閃過一絲不明的情緒,我想他一定是瞭然薄野望的真正目的,他是在逼迫他選擇朝廷的陣營。他作爲當朝風雷軍統帥,雖不去找麻煩,但麻煩總會自己找上門來。但兄長還是沒有立刻應允,只是淡淡道。
“安陽貴族顯赫百年,家主豈爲聽風是雨之輩。”
“大人果真如此沉得住氣。”薄野望終於慢慢斂了笑,目中染了一抹寒氣,“但若說現任當家的生母樂魂,可是在三年前殺了前安陽當家夫婦,你說這個故事……九州之人聽了,會作何感想?”
兄長突然逼人的直望着他,“即便是當朝王族,亦不能血口噴人。”
“是不是如此,大人可自行查清。”薄野望又恢復了笑容,“其實也沒什麼,我娘亦是出於風塵,也幹過不少傻事。我不照樣是九州聞名的凌雲公子?我更佩服大人早就得知身世,還能這般冷靜而應對自如。放心,做管家這段時日,我會提供你孃親樂魂的線索的。”
他居然說是樂魂殺死了父母!我渾身戰慄,如若如此,我該如何面對這個現實!我一直知道父母死於大病麼,難道說……真就是詛咒!
“不要信了薄野望的一己之言。”雲恭出言安慰我,輕輕拍着我的背,“他沒有證據。”
我慢慢冷靜下來,愣愣的望着兄長。只見他微低了頭攥緊那半截紫紗,一言不發,目中卻暗涌波濤。
“冒昧問一句可否?”起身欲離開時,薄野望突然問道。
兄長沒有說話,只是淡淡的望了他一眼。
薄野望把它視爲默許。
“安陽大人又是如何得知自己身世的?”
“樂魂所在的花樓。”他無波無緒的說着,“而且不幸的是,我幼年記憶很好。”
“是嬰兒時就能記憶?”我聽薄野望挑挑眉嘀咕着,“好了,告辭。我會將貴府打理的讓你滿意的。”
看樣子,薄野望還不知道樂魂就是父親魂劍的實體化,樂魂沒有透露這些,看來只是讓他知道了兄長是別人的私生子。我暗暗想到,若兄長有魂劍的一部分血脈,說不定他的記憶裡果真是凡人所不及。
“雲恭?你怎麼了?”我突然看到雲恭有些不自然的神情,“你是不是哪裡不舒服?”
“沒事——我很好。”他神色略微黯淡,比之前更是擁緊我,“我只是突然感到,你的兄長,突然對魂劍產生了前所未有的憎恨。”
“恨?”我訝異,“他爲何要恨?他的母親不就是——”
“不,你不知道的,洛依。”他目中閃爍的悲慼與憂愁,讓我慌亂,“其實魂劍是可以互相感應到對方的。你兄長有着魂劍的血脈,相當於半個魂劍。所以他早早就知道了樂魂的存在。他恨她拋棄了他,恨她並不真正愛他,只是將他作爲復仇的工具,恨她給了他那樣……那樣羞辱的身世,就算他不在乎樂魂的風塵之身,可是他的父親……卻連是誰都不知道。也許是個乞丐,是個姦淫之人,是個放蕩之徒……他根本就不敢往下去想。他尊敬養父養母,感激他們並敬愛他們,從小就以他們爲榜樣,視爲親父親母。他也愛……你,洛依,也許在我之前,沒有人能比他更愛你。我不知這其中,超沒超越過兄妹的感情……”
“別說了!”我因爲對他的反常非常害怕驚慌,壓根就沒仔細聽他的輕言細語,“你需要休息……你累了……是不是這個記憶讓你耗了太多靈力……”
他微微閉上眼睛,良久微笑道,“好的,我想你也餓了。我們去這附近的一個麪館吧。抱歉讓你剛纔那樣爲我擔驚受怕。”
——————————————————
這之後,我能感覺出雲恭的變化,他總是長時間的注視着我,在我發覺時,又很快的移開眼,露出一個安心的笑。我直覺他在爲我兄長的反應而擔心。
“你是不是在擔心我的魂劍哇。”因爲雲恭情緒不穩,我們暫時離開薄野望,行走於他的記憶之中,只要不讓他看見,就不怕有被發現的危險。
此時,我們在吃來到這裡的第六碗麪。
他聞言微微一愣,苦笑,“洛依,那關於你的魂劍,你又是如何想的?”
“我的魂劍嘛……說實話,我壓根沒見過他什麼模樣哇,是男是女都不知道。不過想我這樣的靈力,應該沒辦法像父親那樣魂劍實體化吧。”我哧溜哧溜的吃着面,含糊不清道。
“那如果……我說若是如果。”他就那樣靜靜的望着我,突然讓我感覺有些不自然,“他實體化了,而且是個男子,其實在他實體化之前,便已對你……有了思慕之心。你會如何呢?”
我很奇怪他這個問題,“這是不可能的事,我魂劍之力現在不只是一股煙嘛,就像氣功那樣,嗖~跟這碗麪冒得熱氣沒什麼差別。哈哈哈。”
我兀自笑起來,卻瞥見他的神情迅速止了笑,“雲恭,對不起,我有說錯過什麼嘛?你爲何一直悶悶不樂的?”
“洛依,其實我現在不止是悶悶不樂,我想掐死你。”他突然跳起來搖了搖我的肩,繼而低下頭來,與我額頭碰着額頭低聲道,“你知不知道,你太小瞧了你的劍魂了!”
“我小瞧的可不是他!我知道他的能力很強大!”我舉手投降,“公子別激動,銀兩有的是,小二啊,再來一碗湯麪!”
他哭笑不得的坐下來望着我,“我早吃飽了。”
“沒關係,你吃不下我吃!先吃吃,吃完壞事就都忘了。這是秋秋教我的。”我笑眯眯的把碗推到他身前,“我的確不是在小瞧魂劍啊,你那麼生氣幹嘛。我是在說我自己,他強大,我這麼個廢材,發揮不出他的真實能力呀。”
“那你也小瞧你的實力了。”他挑挑眉,“我喜歡自信的姑娘。”
這回輪到我跳起來搖他了,“我不准你和競獨淵說一樣的話!你們男人都是一個樣子的麼!”
他突然抓住我的手認真道,“我就是我,和他不同。承諾的話是誰都會說,但我會用行動來讓你明白。”
我愣愣望着他,良久才反應過來臉紅道,“那我可要一輩子監視着你嘍。”
他倏然拿起筷子,往我嘴裡塞了幾根麪條,“這話應該換我來說纔對。貌似我可是剛把安凌雲的王妃給搶過來。”
“喂喂喂。”沒想到他還真在乎上了這個,“那是他自己一廂情願的,我可沒答應。”
“其實你一直都沒有回答我之前的問題。”他突然打斷我的話,微微低着頭,神色不明。
我想了好久纔想起他之前問我的是什麼。
“你是說我的魂劍的事嗎?”我小心翼翼的望着他,生怕他再不高興,“剛纔我說那是不可能的事——你怎麼又皺眉頭了,你又不是我的魂劍。”
“你又如何覺得我不是你的魂劍了?”
“因爲我壓根就沒去過凝劍閣啊!”
他欲言又止,最終笑道,“我只是替你的魂劍說出了心聲,不行嗎?”
瞧見他似不滿的擡起頭,似是在控訴我繞彎子,我立刻接着說。
“但若是真奇蹟出現了,我早早就有了魂劍。”我兀自幻想了一下,皺了皺眉頭,“我是個女孩子,還真做不到父親那麼絕,指定還得帶在身邊的,因爲他畢竟是我的劍嘛。”
他有略微的怔忡,我在他眼前擺了擺手。
“但是啊,他註定要單相思了,因爲我已經有了心上人了嘛。”
他似是回過神,“心上人?”
“你不會傻了吧?我的心上人,只有一個,這輩子也只會是一個。他就在我面前,他姓雲。”我伏在他耳邊笑道,“名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