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9月11日上午,我首先給舒晴打了電話。在我的引導下,她想起了09年那起車禍發生前後、與葉秋薇有關的諸多細節。她告訴我,車禍發生前那段時間,她經常到醫院探望秦關,也經常和葉秋薇進行深入交流——她對葉秋薇充滿同情與信任,葉秋薇擁有利用她的前提條件。
她還提到一件事,說農曆年底,她曾經帶葉秋薇到d市祈福,本來商量好正月十五再同去一次的,葉秋薇卻臨時變卦,還建議她帶上謝博文——對一個正常的女人來說,爲重傷的丈夫祈福應該是頭等大事,這進一步增加了葉秋薇的嫌疑。同時,“帶謝博文同去”的建議,也符合調查者爲車禍所做的安排。
此外,雖然舒晴始終沒能想起手機鈴聲的事,但她隱約記得,車禍發生前二十分鐘左右,她收到過葉秋薇的一條短信:晴,路上小心,別再分不清柏油和坑了——在我聽來,這已經是再明顯不過的暗示手段了。
下午,我又到市精神病院見了一次呂晨。經過兩年多的治療,她的精神狀況已經趨於穩定。在我的引導下,她也回想了和葉秋薇之間的種種細節。她告訴我,自己09年之所以把丈夫推下樓,是因爲有個叫w的女人總是在她腦子裡說話,給她下命令。而這個w的故事,正是葉秋薇無意間告訴她的——又是一次明顯的暗示。
離開市精神病院,我開始研究趙海時與何玉斌的死,兩人和葉秋薇之間毫無交集,調查也一度受阻停滯。直到當晚入睡前,我才注意到一個重要的細節:據知情人透露,趙海時槍殺何玉斌,一個重要原因是,何可能與趙妻肖小燕有染。我把調查重心轉移到肖小燕身上,發現她曾經開過一家女子健身房。在袁主任的幫助下,我拿到了健身房經營期間所有的會員資料,並從中找到了葉秋薇的名字。
第二天上午,我通過網絡對肖小燕進行了試探,最終確定,趙海時持槍殺人案與葉秋薇有關。
同時,郭玥齡的名字也出現在了會員資料之中,她和葉秋薇很可能早就通過健身房認識。郭玥齡投毒案,也因此和葉秋薇有了牽扯。我把投毒案重新梳理了一遍,並從中發現了葉秋薇的干預痕跡。2011年9月12號下午,我最終確定:一直站在a集團對立面的神秘調查者,就是z大的副教授,葉秋薇。
至此,我的任務已經完成。按照計劃,我應該立即將調查結果告知袁主任,等待他的後續指示。可是,就在撥出電話的一瞬間,我突然又猶豫了。我迅速掛斷電話,心中有種奇怪的感覺。
多年以來,我一直隱藏在暗處,幫袁主任完成了一次又一次調查和刺殺。擁有強大的能力卻無法公之於衆,這既讓我從心底感到驕傲,同時也讓給我帶來了深刻的孤獨。09年3月,舒晴身上的心理干預痕跡讓我明白,在這座城市的某個角落裡,或許還隱藏着另一個心理高手。
從那時起,我就不再感到孤獨,並因此對另一個高手充滿好奇,以及隱約的同類相惜之情。我一直想要查出他的身份,不僅是因爲袁主任的委託,也是爲了我自己。我想見見自己的同類,想和他說說話、過過招,甚至建立一段不爲外人所知的友情。雖然調查者曾銷聲匿跡一年半之久,但我對他的曖昧感情從未改變過。
現在,我終於查到了她的身份,但這也意味着她即將被a集團除掉。對她,我無法忍受相見即永別的痛苦,我想要見見她,想要正式地認識她,想要在她死前、看看我的同類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
2011年9月12日下午,我關掉手機,打車前往市二院,於三點十分找到了秦關所在的病房。當時,葉秋薇正背對着門坐在病牀前,看着日漸消瘦的丈夫出神。我在門前觀望許久,最終下定決心,敲響房門。
葉秋薇平靜地轉過身,與我隔窗對視。那天氣溫驟降,她穿了一件鵝黃色的針織衫,搭配一條修身牛仔褲,腳上是黑得發亮的底筒高跟皮靴。她披散着頭髮,髮絲柔軟長直,鼻子小巧挺拔,面色依然是白而不蒼。她沒有戴眼鏡,眼周圍也看不出視力障礙的痕跡。
她看着我,眼中閃過一絲驚異,又迅速化作十足的沉穩,起身打開門,用溫和的聲音問道,“您好,您是秦關的朋友麼?”
“嗯。”我點點頭,舉起手中的禮品,“我來看看‘她’。”
她微微一笑,把我迎進屋,接着反鎖了房門。我把禮品放下,看了一眼已經不成人形的秦關,又轉身看向葉秋薇。她交叉着雙腿立在門口,用銳利的目光刺了我一眼,隨後關上門邊的百葉窗,室內頓時暗淡了許多。
“坐吧。”她指了指牀邊的椅子,“你和秦關是怎麼認識的?”
我用左手按住右手,冷靜地編了個謊:“我們是初中同學。”
葉秋薇走了幾步,捲起另一面百葉窗,室內更顯陰暗。她打開牀頭的節能燈,把光線調到最適宜的亮度,隨後看着我說:“哦,初中同學,難怪會上你的當了。”
我一愣,瞬間領會了她的意思,沉住氣說:“你這些年果然也沒閒着。”
她拉了張椅子坐在我對面,把頭髮撥到肩後,盯着我說:“不來見見我,你肯定會後悔一生吧?”我一愣,她又迅速加了一句,“被人看穿的感覺如何?”
我笑笑,一向理性而冰冷的內心,感受到一陣忐忑不安的暖意。我微微點頭,看着她說:“對,不見見你,我肯定會後悔的。我是作爲一個同類來的,不代表任何利益。”
“其實不止你和我。”她認真說道,“像你我這樣的人,還有第三個。”
對同類的追尋之心,頃刻間擾亂了我的心神,我完全放下了心理戒備,急切地問道:“還有人?是誰?”
“我可以告訴你她的名字。”葉秋薇眨了一下眼,“你可能還不知道,她是一個你認識的人。”
我心跳加速,呼吸也略顯忙亂。如果硬要說我有什麼心理弱點的話,應該就是對同類的好奇與追尋。“我認識的人——”我立即追問,“是誰?”
葉秋薇張開嘴:“她叫——”
就在名字即將從潛意識邊緣涌入記憶之時,我突然感到一陣眩暈,耳邊也再次迴響起那種怪異的嘶鳴,緊接着,不知從何而來的強光刺痛了我的雙眼。我本能地捂住耳朵,閉上眼睛,但嘶鳴聲和強光卻揮之不去。我痛苦地叫了一聲,頭重腳輕地向前倒去,額頭狠狠地磕在茶几邊緣。我捂住額頭,半躺在沙發和茶几之間的地板上,拼命喘氣。
一陣細碎的腳步聲過後,一雙溫柔的手搭到我身上。老婆一手摟着我的脖子,一手撫摸我的胸口。“一新!一新!”她的聲音透過持續不斷的嘶鳴聲傳來,“你別嚇我!”
她的聲音帶給我十足的現實感,我張大嘴,深吸了一口氣,雙腳用力地蹬着地面,從回憶與幻覺中回到現實,回到2012年7月23號凌晨的客廳裡。我仰起頭,聞着老婆身上再熟悉不過的氣息,逐漸恢復了精神。
緊接着,我又聽到熟悉的嗔怒與抱怨:“哎,跟你說了別多想,你怎麼還是坐在這兒亂想,非得嚇死我你纔好受。你知道我有多操心麼?”
我又喘了幾口氣,舔舔嘴脣,摸摸她的臉:“沒事,沒多想,就是有點累。”
“累了你還不趕緊睡。”她把我扶到沙發上,“別再做什麼狗屁採訪了!”
說到採訪,我瞬間又回想起了葉秋薇。2011年9月12號下午,我在市二院的icu裡見到了她,她告訴我,還有第三個和我們相似的心理高手,而且也是個女人。葉秋薇說了那個女人的名字,但我卻無論如何都記不起來了。之後的記憶也越發模糊,我只記得跟葉秋薇聊了很久,後來我離開病房,把調查結果告知了袁主任。再後來——
再後來,記憶就推進到了2011年10月中旬,袁主任找到我,說葉秋薇受到保護,住進了市精神病院。貿然的刺殺會打草驚蛇,他希望我能制定一個計劃,在精神病院裡利用暗示將葉秋薇解決。但我依稀記得,自己當時的狀態似乎受到了某種干擾。袁主任答應給我時間恢復。之後,記憶再次出現了斷裂,我隱約記得,2012年的某天夜裡,我和袁主任在市郊的一個房子裡見了面。他抽着煙對我說:
“時機已經成熟,下個月,就會安排你去精神病院進行採訪。你那邊有沒有什麼問題?現在能控制住他了麼?”
我記得自己點了點頭,用一種無比陰冷的聲音說:“我會藏得深一點,不讓他知道。”
袁主任吐了口煙:“謹慎一點,他既是你的擋箭牌,也能成爲葉秋薇對付你的武器。記住,如果失敗,沒人會保你。”
我閉上眼,下一個畫面,是領導把一份文件放到我辦公桌上:“一新,9月的主課題,你先看看。”
我拿起資料,看見首頁上寫着“謀殺犯罪預謀階段的心理分析”。
再下一個畫面:老吳摸着自己的後頸,意味深長地說:“老張,關於你這個預謀心理的課題,有個人,說不定能幫到你。”
最後一個畫面:老吳仰起臉,看着我:“是我們院裡的一個病人……”
我心中一沉,本能地晃了晃腦袋,從接踵而至的混亂記憶中驚醒。
是x——去精神病院裡見葉秋薇的是x,我只是他的擋箭牌。他去見葉秋薇只有一個目的,就是幫a集團除掉威脅。可,我到底算什麼?我是x麼?我和他是同一個人麼?葉秋薇見過我,明知我作爲x的身份,爲什麼一再選擇見我,而且跟我說那麼多自己的事?她到底要幹什麼?她跟我說的有多少實話?又有多少假話?我到底是誰?我到底是怎麼了?!
“一新——”老婆輕撫着我的後背,幾度欲言又止,最後帶着哭腔說,“你別再想了,也別再去做採訪了,求求你了……”
她的聲音讓我再度回到現實。我揉揉眼,狠狠咬了咬舌頭,強迫自己冷靜下來。我不能任由x對我進行掌控,我必須弄清楚自己和x之間的關係,必須弄清楚自己的心理狀態。我思慮片刻,突然想起了那份死亡資料,猛然起身走向書房。老婆在後面拽住我,用壓抑的聲音說:“一新,你別再想了,我求求你……”
“你陪着我,就一會兒。”我平靜地看着她,“我已經快要想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