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隊上路了。吱吱嘎嘎車轅扭動的聲音讓沈旭之感到口酸牙澀。只好遠遠的騎在一匹駑馬之上墜在最後。羊皮袍子飽餐一頓,已經趴在沈旭之的肩膀上又呼呼大睡。微風輕輕撫在羊皮袍子的身上,雪白的毛髮揚起,掃在沈旭之的臉頰上,微癢。
離開了這麼多年的海角軍營,沈旭之心頭酸楚。總有一天會回來的,沈旭之心頭暗自給自己打氣,扭過頭,不去看那羣曾經和自己打生打死,一起大塊吃肉,大碗喝酒的丘八們。
有時候沈旭之真是羨慕羊皮袍子這種吃飽了就玩,玩累了就睡,豬一般的生活。但生活,就是那麼無奈自己身邊總是有着無窮無盡的麻煩。雖然有些麻煩是自己找來的,就像是這次,明知要是隨着這支註定要死的隊伍行進,必將涉險,但追求開悟的心,總是不停的呼喚着。
天地之間的元氣,沈旭之自認爲早已經瞭然,和自己的朋友一般熟悉瞭解。但胸前雪山,腰後氣海遲遲無法連通,便無法進入初識之境界。雖然在體外,憑藉着自己的胡亂搗鼓,每天可以走一次周天,但沈旭之也說不上自己這樣到底算還是不算開悟入境。
因爲如此,才使自己處於險境,但沈旭之卻沒有悔意,只是盤算着如何設計一下棋局,漂亮的敗給李牧,再尋找機會問道一二。從小便流落江湖的少年郎對溜鬚拍馬自然熟悉至極。
噠噠噠的馬蹄聲響起,方纔沈旭之和周懷年指點過的那名鐵塔一般的壯漢騎着一匹壯碩的黑馬,來到沈旭之身邊。“兀那少年,我家主人有請。”漢話生硬,濃重的翰洲口音。很明顯,這是一名來自翰洲的蠻人。
沈旭之略一拱手,表示感謝之意。催馬跟隨在那匹大黑馬之後向車隊中間走去。那老傢伙果然上了棋癮,沈旭之心裡大樂。盤算着,估量着。
從海角,到寒雲川,按照這個速度走,至少需要五天的時間。看這車隊的方向,似乎要順着九隆山脈而行。那樣,兩天之後,隨便找一個機會自己便可以隱匿入九隆山脈那些窮山惡水裡面。至於前途險惡,也是在寒雲川那面。現在海角平原之內,一馬平川,根本不存在任何危險。從軍事角度來看,即使是再白癡的長官也不會把伏擊的地點設計在一忘無遺的大平原上。
那現在面對的問題就是如何在棋局上殺至酣處,再巧妙讓他一招,讓李牧贏的險,殺得爽。
正在琢磨着,兩人已經來到李牧的那輛馬車邊,壯漢一擺手,示意沈旭之進去,便獨自拉開馬頭,不再看沈旭之一眼。沈旭之淡淡一笑,打出了一個善意手勢。這手勢是沈旭之小時流浪到翰洲的時候和草原上牧民學會的。那壯漢果然認識,眼前一亮,做了一個手勢,示意等沈旭之出來之後一起喝酒。少年笑着與那壯漢應和着。
交流、溝通,少年郎雖然不是很喜歡,但並不代表少年郎不會。雖然沈旭之更喜歡和羊皮袍子在一起的略顯寂寞的世界。
掀開門簾,彷彿身至另一個世界。檀香冉冉,一名小侍女輕撫瑤琴,李牧輕捻長鬚,右手持一卷古本,細細品讀。身前放置着一張陳龍木的棋盤。見沈旭之進來,招了招手,示意沈旭之不必拘謹。
沈旭之聞了聞車裡面的香氣,似有所感,略一點頭,便進了去。羊皮袍子聞到異香,從睡夢中起來,打了一個涕忿。小侍女見到羊皮袍子,嫣然一笑,一分神,便走了音。連忙凝神靜氣,細撥琴絃,不敢再去看那可愛的小白狐狸。
“一路有你,有人陪老夫手談幾局,便沒有那麼多的寂寞光陰。只是苦了你這少年陪我這老頭子了。”李牧笑着道。
“老先生說笑了。能陪先生一路,是小子的福分。日前先生留給小子的書,已經讓小子自然獲益匪淺。”沈旭之一拱手,道。
“來來來,昨晚回去之後,一直在想着昨日那盤。你的棋路我已經有所瞭解,今日你要贏我,怕是沒有那麼簡單了。一條大龍從頭殺到尾,嘿嘿……”
“一招鮮而已。不過先生若要是要想這麼快便要了解並找出剋制的辦法,怕是沒那麼容易吧。”沈旭之狡黠的一笑,道。
“來來來,這次我執黑。”李牧早已迫不及待,放下古籍,正襟而坐,也不客氣,拿起黑棋,點了一目三三。棋子落下,清脆的聲音和在琴聲裡,絲絲入扣,毫無半點突兀。
沈旭之也不客氣,捻起一粒白子,緊隨着李牧的節奏,拍棋案上。依舊的中國流,依舊的大氣磅礴,依舊的叱吒風雲。依舊的步步緊逼。
小侍女一曲夜雨聲聲,連綿不絕。只是偶爾看羊皮袍子一兩眼,嘴角含笑,巧目盼兮。
羊皮袍子看一會沈旭之,看一會棋局,看一會小侍女,又躥到車廂裡,逐個角落搜查一番,試圖看看有沒有什麼吃的。最後失望而歸。人立而起,前爪搭在桌子上,像模像樣的看起了棋局。
依舊的殺意凜然,依舊蠻不講理。放着李牧右手的大勢不理,直接殺向左邊三五已然成勢的黑子。李牧緊鎖眉頭,每一步都下的謹慎小心,每一步都精算到十步以後。沈旭之卻是落子飛快,每當李牧把黑子擺到棋盤上,隨即便啪的一聲,把白子拍了上去。
李牧目不轉睛的看着,盤算着。捻斷三五長鬚。一路逃亡,一路廝殺,眼看着便要和右邊黑棋大勢連上,卻被沈旭之迎頭罩住。龍入淺灘遭蝦戲,掙扎了無數手之後,李牧無奈的發現,自己無論如何小心謹慎,最後的結果卻又一條大龍被屠,彷彿是上一局再現。
大龍被屠,棋局終了,李牧投子認負,卻久久無語,盯着棋盤,彷彿要找出自己哪裡下錯了。直到最後,卻還是惘然。每一步都似乎沒錯,但加在一起走到最後卻是一局慘敗。
沈旭之面色拘謹,見李牧擺了擺手,便主動的收拾起棋盤,也不提覆盤的事兒。只是面帶謙卑的微笑,心裡卻是懊悔異常。分明在開局的時候預備好了一手妙棋,怎麼卻把那大龍又殺了呢?唉,太入棋了。
“沒下錯啊,從頭到尾,我都看不出來哪裡下的不對,但偏偏就是大龍被屠。你說說看。”李牧輕撫額頭,似乎在頭疼。
“大雪崩定式,四百六十二種變化,先生可曾都打過定式譜?”沈旭之問到。
“哦?大雪崩定式,千變萬化,少年學棋的時候學過。只是這四百六十二種變化,倒沒聽說過。這般詳細?”李牧聽沈旭之這麼說,眼睛一亮,道。
“千變萬化是真,但這四百六十二種變化,是所有變化當中最爲有利的幾種。其中白棋勝二百一十三種,黑棋勝二百四十九種。其中每一種變化,又有上百種的變異。大雪崩定式,唉,難啊……”沈旭之說着說着,卻是搖了搖頭,顯然,沈旭之自己對大雪崩成千上萬的變化也是頭疼異常。
“哦?居然這麼多?但方纔的的棋形和大雪崩相差甚遠啊。”李牧回想了一下棋局,卻不知道大雪崩和方纔的棋局有什麼關係。
“不是。先生您看。”沈旭之拿起棋子,在棋盤上擺了起來。“這是大雪崩定式的一種變化,您看,這面是方纔的形式。這裡的變化,去掉這些子,其實形式很相似。”沈旭之想了想,整理了一下語言,又道:“這裡,我要是不下在這裡,而是下在這裡。”沈旭之拿起棋子,在棋盤上擺了起來。“就到了另外一種變化。千變萬化,不離其宗。咱們這個局勢是所謂的小雪崩的一種。就是簡略的大雪崩的一個變形。最後演變,還是變成大雪崩的變化。”
李牧眯起眼睛,仔細的看了半晌,“哦,這裡的確是這樣。不過這棋形也太難看了吧。”
沈旭之摟起羊皮袍子,用手輕輕給小狐狸撓着後背上的毛,羊皮袍子舒服的伸直了嬸子,張大了嘴,打了一個哈氣。看着羊皮袍子,沈旭之眼睛裡面露出一絲溫柔。“請問先生,琴棋書畫,您喜歡什麼?”
“這還用說,當然是棋道了。”李牧道,品味着沈旭之話裡的話。
“那老先生您認爲棋道和音律、書法、繪畫有什麼不同?”沈旭之微笑着問。
“恩。”李牧捻起一枚棋子,在棋盤上輕輕敲着。和在小侍女的琴聲當中,悠揚悅耳。“你是要和我說的是棋道,首重勝負吧。”
“對啊!要好看的棋形,也不是不行。但那要對弈雙方棋力相差懸殊才行。要是那樣的話,已經沒有了對弈的樂趣。”沈旭之看着羊皮袍子已經沉沉睡去,嘴角揚起一絲懶散的笑意,道:“也不是說棋逢對手的時候就不會出現漂亮的棋形,但是偶爾出現的情況並不代表着常態不是。所以,我認爲,棋道,就是殺道。弱者,殺到物還手之力。棋逢對手,殺到天昏地暗。強者,殺到算路出錯,尋其破綻,一擊而殺。”
檀香陣陣,綸音入耳。羊皮袍子微微的鼾聲迴盪在車廂裡,能坐而論道,沈旭之只覺得一時之間心裡喜樂安康。
人之患,在好爲人師啊。少年郎咂了咂嘴,心裡罵了自己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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