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章 。牽掛
陽春三月的小軒窗內,細細碎碎的陽光傾灑而下,嫩柳在樹梢爭先恐後地冒出,幾聲雀鳥的啼叫點綴着這恬靜的春色。
安陵容坐在窗前,擡眸失神地看着翩然飛過的蝴蝶,手中的書正翻到一半,纖細的手腕垂落彷彿下一秒就要折斷一般,只穿了單衣的身形瘦弱而單薄,籠罩在一片眩目的陽光裡。
皇上一進來就看見安陵容呆呆地坐着,沒讓人出聲驚擾,獨自一人走上前:“容兒,怡親王已經到江浙一帶了,很快就會找到你父親,別擔心。”他握住安陵容的手,入手是一片冰涼。
“已經過去半個月了,父親音訊全無,生死不明,臣妾實在憂心。”安陵容眼中又慢慢浮上淚來,心中酸楚不已。父親歷經前世艱辛,好不容易能重來一世,卻又陷入生死難料的境地,她的母親已經離世,若再沒了父親,此生她便沒有了至親之人。
這般想着,安陵容又止不住淚流,依偎進皇上懷裡低聲悲泣。
短短半個月,眼看着她消瘦下去,皇上也是心疼得很,卻也無言勸說。此事牽扯重大,並非只涉及鹽務,只看如今查到的內容,便知其中定有敦親王的手筆,如此,便難辦了,只好寄託於老十三能先救出安比槐,若不能,怕是隻能牽一髮而動全身了。
敦親王,是該好好想想該怎麼料理他了。皇上微微眯起眼睛,攬住了安陵容瘦弱的肩膀。
“聽聞皇上這半個月又沒進後宮,你這皇后當得實在是失職。”太后淡淡地看了一眼皇后,將喝完的藥碗遞給站在一旁的沈眉莊,“如今有惠嬪和敬妃幫你料理六宮事務,你除了費心照顧六阿哥之外,也就只有皇上的事能讓你多憂心一些。”
“皇上這陣子忙於朝政,閒時多去容嬪宮裡,爲着她父親的事情,皇上沒時間也沒心情召幸其他嬪妃,臣妾也勸過皇上,只是皇上他……”皇后皺眉輕嘆,“好在還有莞嬪時時侍奉在養心殿,能夠讓皇上寬心一二。”
太后眉頭不見舒展:“說起莞嬪,哀家怎麼聽聞前陣子墩親王請封一事,是莞嬪勸的皇上?”見皇后點頭,復又沉下臉來,“好大的膽子,竟敢以妃嬪之身干預朝政。”
“太后,莞嬪她……”沈眉莊一聽就慌了神。
“莞嬪並非干政,只是在和皇上談論家事時說了一兩句。”皇后苦心爲甄嬛辯解,“那日敦親王上奏請求追封溫僖貴妃爲貴太妃,皇上大怒,蘇培盛勸說不住,便請了莞嬪過去,爲平息皇上怒火,她也只是盡心竭力爲皇上排憂解難而已。莞嬪向來懂事,自然知道後宮不能幹政的道理,斷不會明知故犯,還請太后明鑑。”
沈眉莊在一旁忙不迭地點頭:“太后,莞嬪絕不敢行干政之事。追封太妃一事,說到底是後宮之事,莞嬪爲求皇上息怒才略說一二,若說朝政,她是斷斷不敢妄言的,臣妾可以爲她擔保。”她後退半步,掀衣跪下。
“縱使她無意於朝政大事,也不意味着她沒有私心。”太后冷哼着說道。
沈眉莊擡頭看向太后,急得險些說不出話來:“太后,縱有私心,莞嬪也該對着皇上纔是。皇上總憂心於朝政,這半月以來更是廢寢忘食,人都熬瘦了,莞嬪得幸服侍皇上左右,便是有私心,也都是爲了皇上。”
太后沉吟半晌,才點點頭:“這點私心倒是人之常情。”頓了頓,她又對着沈眉莊說道,“你這孩子也是,心思該放點在皇帝身上,年紀輕輕的,成天跟哀家在一起,你也要爲自己打算打算。”說着,又讓她起身。
沈眉莊鬆了口氣,溫婉地笑笑:“太后這樣說到像是臣妾故意親近太后了。並非臣妾不願親近皇上,只是,一來太后的安康是皇上的心願,臣妾理應孝敬太后纔是,二來衆位妹妹伺候的皇上都很好,臣妾本就不擅長打扮,哪裡比得上太后的眼力呢,只盼着太后哪日得空,指點了臣妾便罷了。”看着太后展眉露出笑容,沈眉莊又看向皇后,說道,“三來,皇后娘娘信任臣妾,讓臣妾幫着料理六宮事務,實在分身乏術,怕是也伺候不好皇上。”
“你這孩子越來越能說會道了。”太后看向沈眉莊,眼中滿是慈愛的笑意,“皇后,若是近來身子好些了,就讓惠嬪歇歇,別這麼辛苦,哀家看她都清瘦了。”
皇后卻是露出了三分愁容:“臣妾身子是好些了,只是六阿哥卻不大好。”她滿臉憂色,“眼看着六阿哥就要十五個月了,走路倒是順當了不少,就是這開口說話實在是慢,到現在連阿瑪都還不會喊。臣妾日夜憂心,焚香祈禱,就怕出什麼意外。”
“有些孩子就是開口晚,這是常有的事,皇后不必過於擔心。”太后聞言也微微皺起了眉頭,“如今是哪位太醫負責照顧六阿哥?”
“章彌臨走前,舉薦了太醫院的溫實初照顧六阿哥。”皇后回答道,“溫太醫雖年輕,但醫術的確了得,時疫收尾肅清之事是他牽頭完成的,皇上還曾對他大加讚賞。”
太后點了點頭,用藥過後的困勁涌了上來。
見太后乏了,皇后和沈眉莊便也起身告退了,纔剛走出壽康宮,皇后就喊住了沈眉莊:“惠嬪,下個月初七是恭定公主的生辰,這是她在宮裡的第一個生辰,到時候敦親王福晉和諸位命婦都會進宮,你要好好操辦起來,別失了皇家顏面。”
沈眉莊正準備去碎玉軒,聞得此言,又硬生生止住了腳步:“是,臣妾知道了。”
皇后看着沈眉莊憂心看向碎玉軒的眼神,意味深長地笑了笑,扶着剪秋的手坐上回景仁宮的轎攆。
寶華殿裡,安陵容虔誠地上了三炷香,又將這幾日親手抄寫的佛經送去燒了。
“娘娘,今日的香燒得極好,三頭平齊,是平安的好意頭。”翠音笑着說道,“安大人必定平安順遂,安然無恙。”
安陵容聽着舒心了一些,露出了一絲笑容,一擡頭卻是看見了流朱和菊青。
“請容嬪娘娘安,娘娘萬福金安。”兩人齊齊行禮問安。
“今日怎麼得空來寶華殿?”安陵容被翠音的吉祥話說得心情好了些,順口就問了一句。
流朱猶豫了一下,討巧地笑着說道:“我家娘娘抄了好些平安經,讓奴婢拿來寶華殿燒了,爲安大人祈福。”她看了眼安陵容的神色,斟酌着說,“我家娘娘心裡還是牽掛着您的,時常和奴婢們說起您,只是近來皇上國事煩憂,我家娘娘日日都要去養心殿侍奉,等過後得空了,一定去看望娘娘。”
安陵容看着籃子裡滿滿當當的經書,心頭有些酸澀:“替我謝過莞姐姐。”到底,這三年的情分不是沙子堆起來的,甄嬛心裡還是想着她的。
養心殿內,甄嬛正在爲皇上研磨。
“嬛嬛,朕留不得敦親王了。”皇上合上奏摺,擡手揉了揉酸脹的眉心。
甄嬛手上動作微微一頓:“是因爲容妹妹的父親嗎?”
“不止是因爲安比槐被劫持的事情。”皇上睜開眼,底下一片厲色,“怡親王親自辦理江浙運河走私一案,查出了過往不少走私軍械的記錄,樁樁件件牽扯敦親王,另外,你父親兼管監察院,和祺貴人的父親一起,找到了先前敦親王和年羹堯來往的書信,大逆不道之言比比皆是,他有謀反之心已是毋庸置疑的事實。”他沉眸看向虛空中的一點,手掌緊緊握了握椅子扶手上的龍頭,“朕斷斷不能再留他了。”
“皇上預備怎麼做?”甄嬛看了眼被合上的奏摺,溫聲問道。
皇上坐直身子,擡手讓甄嬛附耳過來,在她耳邊低聲地說了一通。
甄嬛眼中慢慢放出光彩來,過後起身,含笑看向皇上:“皇上這是要臣妾做戲呢,爭風吃醋耍小性兒的戲碼,宮裡人人都愛看,倒是一記極好的障眼法。”
“敦親王昨日來和朕說,恭定公主獨身一人呆在宮中,難免孤苦,他想送一名玩伴進宮陪伴公主。”皇上甩了甩手裡的珠串,冷笑道,“以爲朕不知道他存的是什麼心思嗎?這樣明目張膽地把眼線送到朕身邊來,實在是蠢。”
甄嬛也跟着輕笑:“皇上該高興纔是,又有新人服侍在側了呢。”
皇上被她逗得一笑,轉而拉着她的手說道:“朕若要料理他,過程必定兇險萬分,雖是障眼法,但也是爲了保全你的安危。你若呆在朕身邊,朕會牽掛憂心。”
甄嬛心頭一軟,胸口被填滿滾燙的愛意:“臣妾明白。”她軟語對皇上說,“不論臣妾身處何處,臣妾的心永遠和皇上在一起。”
入夜後,未央宮裡一片寂靜。
安陵容睡不着,夜半起來在院子裡散心,卻是看見一人正立在樹下抹淚。
“恭定?”安陵容不太確定地喊了一聲,走近了,才藉着月光看清人臉,“大晚上的,不在裡頭睡覺怎麼站在這兒呢?”又看着她滿是淚痕的臉,轉念一想就知道是爲的什麼,“教習姑姑又罰你了?傷着哪兒了,讓我看看。”
恭定委委屈屈地拉起衣袖,露出三道鮮豔的紅色印記,是被戒尺狠狠打過的痕跡。
安陵容輕嘆了一聲,拉着她走進寢殿,翻出一盒膏藥,動作輕柔地給她上藥:“教習姑姑是嚴厲了些,但教的規矩都是不差的,你如今貴爲公主,日後得享的尊榮也非常人可以比擬,眼下受罪都是爲了以後,別再哭了,被人瞧見了還以爲你對皇后心有不滿。”
“公主?”恭定眼淚又掉了下來,“我這個公主還能做多久呢?宮裡人人都說,我阿瑪不得聖心,馬上就要從高位上摔下來了,到時候,我這個公主也會變得一文不值。”她擡起淚眼看着安陵容,“容娘娘,是這樣嗎?”
安陵容沉默着給她上好藥:“我不知道。朝政上的事情我並不懂得,但皇上他總會顧念舊情,若你能安分守己,即便有那麼一天,你也能夠保住公主的頭銜。”她收起膏藥,繼續說道,“你冊封公主的禮制辦得極爲風光,所有人都知道你是公主,不要因爲幾句旁人的揣測就妄自菲薄。”
恭定擦了擦眼淚,露出小小的笑容:“多謝容娘娘。”她看着安陵容秀美的側顏,低聲說,“容娘娘,你可以抱抱我嗎?”她每次看見安陵容那麼溫柔地抱着安康,就覺得很羨慕,她的額娘從來沒有那樣子抱過她,永遠只對弘暄關懷備至,只有阿瑪疼愛她,可是,她也想要額孃的疼愛。
安陵容微微一愣,對上恭定小鹿一般的雙眸,不知怎的心裡一顫,伸手將她抱進了懷裡:“夜深了,不如今晚和我睡吧。”
恭定顫抖着小手回抱住安陵容,將頭靠在她的肩膀上,自入宮以來,第一次有了安心的感覺。
這幾日,她反覆思量,進宮前額娘交代她的話,說着“宮裡不比王府,事事都由不得你,要萬般小心才行”,又說着“你皇伯伯讓容嬪娘娘照顧你,定有她的過人之處,你要多與她親近”,思來想去,恭定只能想到一個——若要安安穩穩地在宮裡活下去,要好好抱住容嬪這棵大樹才行。
恭定年紀小,聽不懂敦親王福晉話裡話外的叮囑,這幾日一直被教習姑姑和皇后派來的宮人責罵打壓,在孩童的本能驅使下,她察覺到了安陵容的善意,於是便一頭悶地向她靠近。
殊不知,這是她進宮以來做的最正確的一個決定。
月涼如水,安陵容擡頭看着懸在夜幕中的一輪彎月,越發憂愁擔心起來。
(本章完)